九十七 欽陵(2)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0      字數:3249
  一路向南,氣候漸暖,去年秋冬的枯草從融化的積雪下麵冒出頭來,黃土丘隴間殘雪點點,三五叢樹枝孤零零地點綴其間,偶爾可見零落的數片民居,草屋茅舍,竟也有隱隱的炊煙升起。

  葉姝撩開厚厚的氈簾望著車外的景象,想起阿墨哥哥今年推出的數項國策,其中有安置流民,勸農課桑,鼓勵墾荒的種種政策。

  看來剛剛經曆過戰亂的邊境,果然已經有流民回到家園,開始墾荒安家了。

  葉姝眼前浮現阿墨哥哥雄心勃勃的眼神、氣吞山河的豪情:“雲州和幽州的百姓同樣也是本汗的子民,本汗一樣善待他們,對他們一視同仁!”

  過去的草原部落南侵都是擄掠式的,搶完了就跑回草原,鐵蹄所過之處,往往搶光屠盡。

  而阿墨哥哥畢竟在中原長大,讀過孔孟之書,見識更加長遠,他懂得廣施仁義,收買人心。

  攻下雲州首府時,他也曾縱兵大掠,後來雲州府功曹劉元振去見他:“在下聽說太後當年對可汗曾有養育之恩,可汗如今馬踏中原,莫非是來報答太後深恩的?”

  劉元振話音剛落,周圍一片刀劍出鞘,狼衛和將士們虎視眈眈怒視著他。

  赫蘭墨一擺手,周圍的軍士們才紛紛收刀入鞘。

  赫蘭墨神色絲毫不動,徐徐開口:“先生有所不知,本汗此番南下牧馬,絕非為了一己恩仇,而是為國為民。雲州之地原本就是我國樓煩部落的土地,二十年前,趁著野利部和鹿蠡部鷸蚌相爭,你們先皇坐收漁利,將雲州從野利國的疆域中割走。如今我隻是來討回原屬於我國的土地。”

  “那麽試問可汗,既然你口口聲聲說雲州這片土地是你的,那麽雲州這片土地上的百姓是不是你的?雲州這片土地上的婦孺是不是你的?”

  “此話怎講?既然被我征服,自然是我的!”

  “既然是可汗的子民,可汗如此縱兵屠殺搶掠,雲州城化作焦土殘垣,將來可汗還想順利統治這片土地麽?可汗若隻想像從前那些蠻族酋長,搶了就跑,那你可以肆意屠殺。若可汗想要擴張版圖、入主中原,就要一改擄掠舊習,行仁義於新地,懷恩德於新民!”

  赫蘭墨神色大震,眼中精光迸射盯著劉元振:這小小功曹竟看出了他此次南下的意圖。

  ——他此番南伐和百年來草原部落數次南下的目的都不同,他不是隻想大肆搶掠一通,他想讓野利國向南擴張,在中原立國!

  赫蘭墨忙叫過一個軍官,厲聲囑咐:“快馬進城,命令所有軍隊立即停止燒殺搶掠,違令者立斬!”

  赫蘭墨遂將劉元振留下,拜為副相,讓他招攬更多漢人文士,為自己改革部落舊製,製定律法,大興文教。

  回憶起這一幕幕,葉姝心中既有敬仰,亦有傷感。

  阿墨哥哥從小就有龍騰之誌,絕不會被兒女情長牽絆。

  因此,他為了鞏固與莫槐部的聯姻,為了野利國的政權穩定,寧可放棄我這個處處掣肘的敵國公主。

  葉姝淒然而笑,淚水無聲地滑落,又被北方春天的大風吹幹,皮膚一陣陣欲裂開似的疼痛。

  她理解阿墨哥哥,她與阿墨之間,沒有對錯,情深緣淺而已。

  誰讓他們各為其族,誰讓他們對幸福的理解不同,人生的夢想也不同。

  這樣想著,葉姝也漸漸釋然了,曾經相愛足矣,何必執著於相守?

  隨著眼前的風景越來越熟悉,她知道快要接近寧州了。

  寧州的首府定遠是葉姝的老家,也是大晉龍興之地。葉姝的父皇還未君臨天下之前,即龍潛於此。

  這裏有葉姝家的舊日王府,也是她與赫蘭墨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地方。

  如今鎮守定遠的是寧州都督嚴柬之,赫蘭墨已經事先派了使者送信給嚴柬之,告訴他自己將把晉陽公主送回國。

  並且還在信中告訴嚴柬之,由於野利國內如今對晉國公主充滿敵意,為保障公主安全,葉姝的車隊將扮成一支從野利國販賣皮毛到晉國的商隊,十幾輛貨車裝著各種皮毛,由聖狼衛那步真率領狼衛們喬裝成商賈模樣,一路護送公主從雲州南下回國。

  嚴柬之接信後十分為難,兩國關係破裂,和親公主回到母國,按照規矩,應該先上書攝政王,攝政王允準後,下旨迎接公主回國。

  但赫蘭墨在送信的同時,已經將公主往邊境送來了。

  如果等攝政王的旨意下來,公主早已到達邊境,難道讓公主在邊境待著,拒絕她入境麽?

  嚴柬之想了許久,在上書給攝政王之後,又擅自做主,派了兩名下屬到方嵐縣去迎接公主鳳駕。

  “可賀敦!”那步真打馬朝葉姝的馬車馳來,神情激動,“方嵐縣守將派人來了!”

  葉姝掀起車簾,從車窗後露出花嬌月媚的容顏,微笑著聽那步真說話。

  那步真說,晉國的寧州都督派了兩名文官到方嵐縣,說是來迎接公主鳳駕的。

  方嵐縣如今在野利國統治下,兩個月前嚴柬之為了配合葉靖北上幽州的東路軍,還曾經兵圍方嵐縣。

  按理說這時不能私自接納晉國使者,不過赫蘭墨事先派人給方嵐縣守將知會過,方嵐縣守將遂招待兩名晉國使者住下,又派人沿途來尋找葉姝的車隊。

  “此去方嵐縣還有多遠?”葉姝問那步真。

  “隻有六十多裏了。”那步真抬頭看了看緩緩西墜的夕陽,“今天是趕不到了,咱們就在前方的樹林宿營一晚。”

  “好,都聽你的!”葉姝扒著車窗粲然一笑,夕陽下她的笑容嫵媚嬌豔,這些日子她已從牢獄生活的憔悴恢複過來,又煥發了懾人魂魄的光彩,讓那步真微微目眩,一時愣在當地。

  葉姝卻未留意,放下車簾,喜滋滋地想著不久就可以見到兒子了。

  長青圍夜襲時,如歌妹妹既然能夠逃走,必定回到了晉國。小耗子如今不是在大哥那裏,就是在父皇和母後隱居的藥王穀。

  無論在哪裏,隻要她回到晉國,一定能夠和兒子團聚。

  想到那個醜醜的小家夥,她腦海裏又浮現他躺在自己臂彎裏吃奶的小模樣。

  然而,她的笑容很快凝在嘴角,慢慢地變成了一抹傷感之色。

  那個曾經願意娶她,願意做孩子父親的男子,卻不在了……

  阿奎……

  這晚,車隊在樹林裏宿營,十幾輛貨車照舊布成圓陣,將葉姝的馬車簇擁在中心。那步真就睡在葉姝車下,裹著氈毯,背靠車輪,手裏緊緊握著刀柄。

  葉姝睡至半夜,忽然被震耳的廝殺聲吵醒,她大驚坐起,剛要掀開簾子,聽見那步真在車窗外嘶聲大喊:“有敵襲!可賀敦快躲到軟榻下!”

  同時,一聲厲嘯從葉姝頭頂掠過。葉姝本能地蹲下身子,隻見一支利箭“咄”地釘入車廂壁,箭尾猶在簌簌晃動。

  車外傳來驚天動地的喊殺聲、箭矢破空聲、車廂中箭聲、人的悶嚎聲、馬的悲鳴聲,各種聲音雜在一起撕扯著葉姝耳膜。

  她蹲在地上,慢慢地摸索著爬過去,從榻上的軟枕邊取下阿墨送她的袖弩,迅速套在手腕上,又將裝有二十支小金箭的箭袋係於腰間,從箭袋裏取出三支金光閃閃的小箭,拉開機簧,裝進袖弩中。

  “那個女人就在車裏!最好是抓活的!”

  外麵有人在大吼,廝殺聲越發激烈,兵刃撞擊的刺耳聲響似乎就在車窗下,看來敵人已經突破貨車圍成的圓陣,殺到她馬車周圍了。

  葉姝彎腰躲在馬車的車門旁,外麵的慘叫聲和人體倒地聲、金鐵交擊聲,幾乎刺破耳膜。

  忽然馬車車身震動,葉姝從車門縫隙看見一個人影跳上車轅,寒光一閃,車門被彎刀“哐當”砍斷,那人俯身衝了進來。

  葉姝抬起手臂,對準那人的臉就扣動了機括。

  那人直衝而入,萬萬沒料到迎麵一道淩厲的金光射來,猝不及防之下,來不及揮刀去擋,狹窄的車門處也無法躲閃,那道金光如閃電般直直射進了他的右眼。

  緊接著又是兩支小金箭,“噗噗”射中了他的胸口和腹部,鮮血噴湧而出。

  那人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嚎,捂著鮮血橫流的眼睛,往後仰倒,從車門處滾落下去。

  “二當家!”、“二當家!”周圍響起一片慘痛的驚呼。

  正和那步真纏鬥的力泰聽到慘叫聲,轉頭去看,馬車透出的燈光裏,隻見鐵峰從車上摔落下來,捂著眼睛在地上慘叫著打滾,幾個馬匪悲呼著撲過去救。

  這一分心露出了破綻,那步真的刀鋒直朝力泰肩頭砍落,力泰敏捷地往一側躍開,然而那是一刀虛招,那步真的刀鋒詭異地轉了一個弧度,化作一抹森寒的白光,刁鑽而凶狠地刺向力泰脖子。

  力泰心中大駭,身形疾退的同時,眼眸射出雪亮的光芒:這一招刀法如此熟悉!麵前這人是……

  “鐺”地一聲爆響,力泰橫起彎刀蕩開刺來的刀鋒,銀亮的鋒刃刹那間映出對方的容顏。

  那步真?!

  力泰幾乎脫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