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 失愛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0      字數:3989
  看著她纖柔的身子被兩名狼衛粗暴地夾持著,一路拖出了金帳,他雙手緊緊抓住王座的扶手,深邃墨藍的眸子仿佛夜色下的大海,不知什麽樣的情緒正在海底湧動……

  透過金帳的窗戶,可以看見外麵下雪了,漫天雪花仿佛折翅的蝴蝶,紛紛而落……

  那抹繡金鸞鳳紋大紅錦裙從雪地上拖走,像一抹殷紅鮮豔的血色蜿蜒遠去……

  他的眼前忽然全都是她的身影,各個年齡的她,或歡笑,或哭泣,或噘嘴,或奔跑,無數的往事如山呼海嘯般洶湧而來,衝擊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她冊封郡主的那天,從家宴上偷跑出來,突然出現在他麵前,穿著雪貂皮的小棉襖,像一團輕盈的雪絨花,烏黑的秀發束成可愛的雙丫,晶瑩的明眸靈動生輝,粉嫩的小嘴帶著甜甜的笑:“阿墨哥哥,我給你帶了你最愛吃的棗泥酥!”

  ……

  他在講書堂外的牆壁下旁聽,終於等到下學時間,他悄悄躲在樹叢裏想看她一眼。

  葉衡、葉衫、葉循都走了,等了許久不見她出來,他心中焦急,爬到窗欞上往裏一瞧,見夫子在收拾書本、戒尺,而姝兒趴在課桌上睡著了!

  夫子背著手上前俯身仔細瞧了瞧,見她睡得十分香甜,無奈地搖搖頭,自顧離去。

  他悄悄溜進講書堂,來到姝兒課桌旁的一張椅子坐下,側頭伏在手肘上靜靜看著她。

  她睡得真香啊,夕陽淡金色的光輝映在她臉上,她那白裏透紅的小臉就像嬌嫩多汁的水蜜桃。

  阿墨真想輕輕咬上一口,他不知不覺地靠近她,她濃密的睫毛如蝶翼蹁躚般抖動兩下,突然睜開了眼睛。

  看見他,她一下子就笑了,那笑容仿佛可以照亮他整個生命:“阿墨哥哥,早!”

  阿墨以手抵額:“現在是傍晚了……”

  ……

  王府的後院,漫天桃花紛飛。

  落滿桃花瓣的草地上,他們並肩趴著,看一本鷹爪功的武功秘籍,一邊看圖一邊模仿招式。

  “不對,不對,你這不像鷹爪,像狗爪子……”

  她笑得在草地上直打滾,金燦燦的陽光跟著她滾動……

  無數她的笑顏在他腦中閃現,最後都定格在那一晚……

  他第一次得到她的那一晚,他們的洞房花燭夜……

  他將她從浴池抱起來,放在金線繡著鴛鴦的大紅錦褥上,紅燭高燒,香閨羅帳,他俯身凝視她,她伸出雙臂勾住他的後頸,笑得純真而又嫵媚:“終於可以抱著阿墨哥哥睡覺了,我想了好多年!”

  那一刻,他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終於可以抱著姝兒妹妹睡覺了,我也想了好多年!

  ……

  隆吉可汗的沉默,仿佛暴雨前陰沉的天空,令扶餘人感到不安,他以手按胸微微躬身:“若可汗沒有其它吩咐,在下先行告退了!”

  赫蘭墨擺了擺手,示意他可以下去了。

  扶餘人下去後,赫蘭墨久久盯著台階下趴著的“晉國間諜”,眼底閃動著冰棱般的寒芒。

  忽然,赫蘭墨從案上拿起兩幅地圖扔給他,聲音沉冷:“這兩幅地圖,哪一幅是何婉清交給你的那幅?”

  那人掙紮著抬起遍體鱗傷的身子。

  “索莫,給他照亮,讓他看仔細了!”赫蘭墨命道。

  索莫端了個燭台蹲在那人身邊,給他照著麵前兩幅地圖,那人虛弱地撐起身子,看了許久才遲疑地指出其中一幅:“是這幅……”

  “放屁!”赫蘭墨聲音雖不高,卻帶著雷霆之威,“你再看仔細了!”

  那人連忙指了另一幅:“是、是這幅!”

  “哼……”赫蘭墨的冷笑猶如冰劍劃過,“兩幅都不是!你們領隊交給我的是這幅!”

  赫蘭墨揚了揚手中的地圖:“你號稱原幽州府記室、彭城王麾下主薄、攝政王欽定的間諜,怎會連如此重要軍機都記不住?給你的兩幅地圖上麵的行軍路線是錯的!”

  那人眼裏閃過慌亂之色,戰戰兢兢地辯解:“小的受了酷刑,失……失血過多……頭暈眼花……”

  赫蘭墨沒有再說什麽,轉過頭去看著窗外紛紛揚揚的雪花。

  他知道此事八成是莫槐伏念收買了扶餘人和眼前這人陷害姝兒……

  首先,姝兒說是伏念的夫人提出要她收留何婉清,如果姝兒是撒謊,她不敢讓那步真和狼衛們作證。

  雖說一個月前的事情,那步真和狼衛們可能記不清了,但也有可能還記得。姝兒剛才那樣堅決而肯定地要那步真等狼衛作證,起碼這一點她並未騙我。

  其次,何婉清被姝兒收留時,我尚在頭曼山,而扶餘人的商隊常年行走於高句麗、遼東、伊罕山、幽州這條路,並不會經過頭曼山。

  顯然這是我決意東巡之後,他們才臨時想出來的陰謀。

  我隻要繼續拷打這個所謂“晉國間諜”就可以查出他幕後指使……

  赫蘭墨眼底掠過一抹駭人的殺機,盯緊了趴伏在階下的那人……

  然而,他眸中的殺機漸漸被一抹無奈替代……

  如果此人真供出了莫槐伏念,我又能如何?

  伏念明日就要出征,我能在這時懲處他嗎?

  我體內餘毒未盡,不能親征。

  用別的大將換掉伏念?

  也不行,誰能替代伏念?

  德博溫鎮守雲州,泥孰鎮守交漳,都是戰略要地,我現在調不出可以獨當一麵的大將替代伏念……

  赫蘭墨往後靠在雪豹皮的椅背上,仰天長歎,金帳頂上波斯琉璃十二枝形吊燈的燭光,星星點點地映入他深藍的瞳眸,漾開一片悲愴淒迷的水霧。

  妹妹,對不起……

  ————

  “可汗駕到——”

  莫槐柔聞報迎出宮帳,深深拜下去:“參見可汗!”

  她低垂的玉頸白皙修長,襯著烏亮的發辮和發辮上結的珠玉,柔美動人。

  “起來吧。”赫蘭墨伸手扶起她,眼神深沉溫和,“明珠好些了麽?”

  明珠是赫蘭墨和阿柔的女兒,前些日臉上和身上起了大片紅疹,日夜啼哭,食不下咽。

  “發過兩天燒後,疹子就漸漸退了。醫官說是發燒時把熱毒發散出來了。”莫槐柔抬起眼眸,輕聲答道,她光潔的額頭上墜著寶石珠鏈,在燭光裏散發淡淡光暈,映得她肌膚水潤,柔光若膩。

  赫蘭墨去偏帳看了女兒,見女兒睡得熟,他輕輕撫了撫女兒嬌嫩的小臉——臉上的疹子果然都褪了。隨後,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回到莫槐柔的主帳。

  外帳的餐桌上擺了大盤的胡炮鹿肉、手抓羊肉,堆疊如小山的麵餅和各種奶食。

  兩人在餐桌邊坐下,侍女們上前提起摩羯紋的鎏金酒壺,為赫蘭墨的銀碗裏倒了熱騰騰的馬奶酒。

  莫槐柔對其中一個侍女低聲說了句什麽,侍女捧上來一個白玉盅奉到赫蘭墨手上。

  “這是?”赫蘭墨揭開白玉盅的蓋子,見湯色金紅,湯中浮著一根拇指粗細的紅參。

  “是扶餘人的商隊帶來的高麗參,這次的貨極好,其中有幾株百年老參,臣妾便做主讓王庭管事買了下來。”莫槐柔聲音婉轉輕柔,如一道清泉潺潺自心間流淌而過,“可汗餘毒未盡,喝老參湯最補身子……”

  莫槐柔說著,又朝侍女示意,侍女拈起銀針插入參湯中驗過毒之後,赫蘭墨才捧起白玉盅喝了。

  “真難喝。”赫蘭墨將玉盅還給侍女,抬目看著莫槐柔,似不經意地說道,“扶餘人的商隊中混入了晉國間諜,你可知道?”

  “果真?”莫槐柔在侍女伺候下淨手,用纖纖玉指拈起一張麵餅,將胡炮鹿肉卷在麵餅裏,遞給赫蘭墨。

  “扶領隊發現商隊中有人和王庭的侍女偷偷私會,便搜了此人的氈房,搜出一張地圖。此人被拷打後招供,說這幅地圖是何婉清給她的,之後我審了何婉清,她供認不諱。”

  “那麽此事可賀敦知情麽?”莫槐柔一邊用麵餅卷著手抓羊肉吃,一邊淡定地問道。

  “何婉清說,正是可賀敦親手把行軍路線畫在那幅地圖上交給她,然後她才交給那個潛伏在商隊裏的奸細,由那個奸細趁著商隊南下幽州時帶到前線……”赫蘭墨大口吃著胡炮鹿肉,眼角餘光觀察著莫槐柔的表情。

  “哦?”莫槐柔吃過一張卷著手抓羊肉的麵餅,拿起絹帕擦嘴,“看來可賀敦還是偏幫母國啊!”

  “可賀敦本人並不承認,我隻能先把她關押在地牢。”赫蘭墨口氣淡漠,不動聲色地說道。

  “也隻能如此了。”莫槐柔歎了一口氣,美豔絕倫的臉上溢滿同情之色,“可賀敦也是可憐人,遠離故土,千裏和親,如今兩國關係卻勢同水火,咱們國中又有那麽多人憎恨她……”

  赫蘭墨沉默地望著阿柔,深邃的雙目猶如幽冷的冬日峽穀,隱隱閃動著清寒的雪光。

  一頓飯吃完,兩人在侍女伺候下用茶水漱了口,赫蘭墨走進內帳,火盆裏碳火燒得正旺,熊熊的火光映著帳壁色彩鮮豔的掛毯。

  青銅獸頭香爐吐出一縷縷淡白的香煙,濃鬱的香氣在帳中四散彌漫。

  侍女端著一盆熱水剛撩開厚厚的氈簾,莫槐柔接過水盆,讓侍女們退下去。

  內帳中隻剩她和赫蘭墨,她端著水盆轉過身,見燈光深處,赫蘭墨正坐在鋪著厚厚雪熊皮的床榻邊上,濃黑的長發披散肩頭,手搭在膝蓋上,目光沉沉地望著她。

  莫槐柔剛把水盆放在他腳邊,跪下來正要為他洗腳,他突然不帶任何感情地說道:“我今晚去雲妃那裏,好久沒看見阿昌了。”

  莫槐柔吃了一大驚,抬起水光瀲灩的明眸看著他,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著。

  雲妃是鐵弗部首領的女兒,她是繼大妃之後第二個嫁給赫蘭墨的。大妃頭胎生的是女兒,雲妃卻生了個兒子,這個孩子取名赫蘭昌,是阿墨的長子。

  雖然生了長子,但雲妃並不得寵,常年被冷落。赫蘭墨自己都不記得有多久沒碰過雲妃了。

  莫槐柔當然知道雲妃早已失寵,所以絕沒有想到赫蘭墨會突然要去看雲妃。

  她的臉色逐漸蒼白,剛伸出去準備給他除鞋襪的纖纖玉指慢慢縮回,頹然垂下。

  柔和溫潤的燭光下,她大翻領的窄袖小襖袒露出大片香肌雪膚,豐潤飽滿,雪溝隱隱,散發著醉人的芳香。

  他垂目俯視她片刻,眼底有一抹冷光浮動,卻又一寸寸地斂於無形:“改日再來看你。”

  說罷他起身,從衣架上取下玄狐大氅,“嘩”地展開披在身上,高峻秀偉的身形消失在帳門處。

  她頹然跪坐在聯珠龜背紋的波斯地毯上,望著他走出去,仿佛被人推入了最深的冰湖之底,冰冷與窒息的感覺席卷而來,腦中亂紛紛地想著:可汗懷疑我了?!

  他是怎麽發現的?

  突然間,一道雷電轟然炸響在她腦中:他之前從未跟我說過葉姝身邊那個刺殺他的婢女叫做何婉清!

  剛才他一提到“何婉清”,我就知道是誰……

  阿柔伏在地毯上不住發抖,發辮上的金葉飾在燭光下熠熠顫動。

  他知道了,他什麽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