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灰狐嶺下來走不遠有一片豐美的草場，時值初春，草原上剛發的綠草顏色極淺，仿佛覆蓋著一層淺綠的輕紗，中間點綴著野林疏樹和縈繞而過的河流湖泊。

  河水清亮，連一絲雜質都沒有，離河邊不遠的草地上坐落著一頂頂白色的氈房，氈房上有嫋嫋炊煙升起。

  奕六韓醒來時，看到氈房門縫下麵飄進來一絲乳白色的晨光。

  他知道此刻白色的霧氣正從灰狐嶺那邊升起，在草原上滾動，被大風吹得仿佛一條雪白的蛟龍騰起。

  接著，他聽到孩子的嬉鬧聲、馬匹的響鼻聲、牛車緩緩駛過的吱呀聲，等待擠奶的奶牛在柵欄後麵躁動不安的聲音。

  奕六韓的身體已經恢複了許多，巫醫把他浸泡在一個藥水桶裏，往裏麵倒入各種亂七八糟的藥草甚至還有羊血時，他的兩個野利護龍衛，都擔心得要命，生怕這個巫醫是個蹩腳庸醫。

  沒想到，這樣一陣胡亂折騰下來，他居然退燒了，慢慢地好起來了。

  肩骨處也被這個巫醫用草藥包紮起來，吊著繃帶，前些天他肩骨處的繃帶撤掉了，如今他的左臂可以慢慢地活動了。

  他幾次主動要幫阿娜罕幹活，然而阿娜罕堅決不準。

  “我已經好了，真的好了！”他跳下床，活動胳臂給她看，阿娜罕壓根不看，直接把他推回床榻：“躺著吧！”

  自從他住在這個叫做阿娜罕的寡婦家裏，一直是她在照顧他，他實在不好意思。

  他的兩個野利護龍衛分別住在另外兩個寡婦家裏。

  去年烏矢部幫阿須拔和晉國打仗，死了好多男人，好多女人成了寡婦。

  氈房門突然被推開，兩個孩子嘰嘰喳喳地跑了進來。

  “別吵，別吵，奕洛叔叔還在睡覺！”阿娜罕脆生生的大嗓門傳了進來，接著一個豐滿結實的身影提著奶桶進來，兩個等待吃早飯的孩子興奮地圍著她。

  “咦，你這麽早起來了？”阿娜罕一眼看見奕六韓在床上打坐，驚訝地問道。

  “奕洛叔叔又在練功了！”兩個孩子爬上床來學著奕六韓的姿勢打起坐來。

  “快下來！阿黛，快幫阿娘生火煮奶茶！阿夏，你去把鍋架上！”

  兩個孩子這才跳了下去，奕六韓雖閉著眼，但嘴角邊卻揚起一絲微笑。

  奶茶煮好後，阿娜罕又用麵粉炸了一盤“油果”，放在餐桌上，兩個孩子伸出黑呼呼的手正要抓食物，被阿娜罕一把打掉他們的手：“等奕洛叔叔一起吃！”

  奕六韓忙睜開眼：“我好了！”

  阿娜罕笑道：“你以前不是都要練到頭頂冒出熱氣來嗎？今天還沒冒熱氣呢，你別急，練好了我們一起吃早飯！”

  她的大嗓門變得溫柔無比，清亮的大眼睛深情流動。

  吃過早飯，阿娜罕收拾完餐桌和氈房，將奕六韓換下的衣衫放在木盆裏準備去河邊洗。

  奕六韓有點不好意思，一把扯住自己的褻褲：“我自己洗吧，你看我的胳臂已經好了！”

  前些日他吊著繃帶，隻得任由阿娜罕幫他洗衣服，如今繃帶都拆了好幾天了，胳臂也活動自如了，怎好意思讓她再幫自己洗衣服，尤其是褻褲。

  昨晚他從外麵回來時，不小心撞見阿娜罕沐浴。

  阿娜罕家沒有浴桶，她赤果果地站在一個大木盆裏，舀水往身上衝，剛洗完，還沒來得及穿上衣物，他就推開氈房門進來了。

  夕陽正好從他身後照進來，給她豐滿起伏的身體勾勒了一層金光。

  她和所有烏矢部女人一樣，有著蜜合色的肌膚，不是那樣白，卻泛著健康的光澤。

  “對，對不起！”他嚇壞了，捂著眼睛退了出去，卻聽見她格格的笑聲。

  她並不生氣……

  昨晚他一整晚春夢連連，夢裏似乎是和小歌雲雨，接著又和小湄，然後似乎又變成了淺淺……

  有穢物的褻褲，怎麽能讓阿娜罕看見……

  他抓著不放：“我真的好了，我自己洗！”

  阿娜罕蜜色的臉頰上泛起兩抹嫣紅，一把搶回他的褻褲：“還是我來洗，你就幫我看孩子吧！”

  兩個孩子好奇地跑過來看：“阿娘，奕洛叔叔，你們幹嘛搶一條褲子？”

  奕六韓鬧了個大紅臉，忙放開手，阿娜罕露出勝利的壞笑，將他的褻褲塞回了木盆裏，寶貝似地抱著跑出去了，兩條麻花辮甩到了腦後，聲音脆亮：“阿黛和阿夏跟奕洛叔叔玩！”

  陽光遍灑，蜿蜒的河水泛著粼粼波光，仿佛一條銀藍色的絲帶匍匐在碧綠的草原上。

  遠處飄來悠揚的牧歌，奕六韓嘴裏含著一根草葉，望見自己的兩個護龍衛騎著駿馬，趕著羊群在不遠處的草坡上，朝自己躬身行了一個按胸禮。

  奕六韓衝他們揮手示意，心想，我的胳臂恢複得差不多了，該找他們商量一下回去的事了，不過，這兩人似乎愛上他們借住的那兩戶人家的寡婦了……

  烏矢部本就臣服於野利汗國，他們三個冒充野利士兵在此借住，烏矢人本就待他們很不錯。

  加上這幾個寡婦都失去了丈夫，草原上沒有男性勞動力，寡婦一個人生活是很艱難的。

  奕六韓知道她們三個寡婦都希望能夠改嫁給他們三個野利男人。

  去年，他聽阿娜罕說，烏矢部俘獲了一百多個晉國士兵做奴隸，阿娜罕她們這個聚落的長老分得了十多個奴隸。

  奕六韓讓兩個護龍衛找機會和這十多個奴隸搭話。

  誰知，還沒搭上話，聽說這些晉國人又被贖回去了，贖回他們的是野利汗國的大王子赫蘭墨。

  如今是赫蘭墨統治草原東邊的部落。

  無法和晉國人取得聯係，自己的傷又一直未痊愈，所以就一直耽擱到現在，眼看阿娜罕的目光越來越含情脈脈，奕六韓覺得不能再耽擱下去了。

  他一邊漫不經心地用草莖給兩個孩子編織小馬小牛，一邊想著一會兒怎麽脫身去找兩個護龍衛……

  晨霧逐漸飄散，仿佛巨大的雪白紗巾慢慢飄到了遠天之外，牧歌時遠時近，空氣裏飄蕩著草葉青鬱的草香，還有羊馬的腥膻混著牛糞的臭氣……

  遠處是鬱鬱蔥蔥的山嶺，高大的落葉鬆和樺樹筆直地矗立著，像密密麻麻的綠色劍簇……

  有一隊人馬從山那邊飛馳而來，越來越近，河邊的婦女和孩子都朝那邊望去，氈房那邊也有人聽見動靜推門望去。為首之人是這個聚落的長老，穿著色彩鮮豔的皮袍，襟上掛著彩珠項鏈，頭上戴著皮帽。

  他的後麵跟著一大群野利人打扮的騎士，奔馳的馬蹄帶起一陣陣塵埃。

  烏矢人的臉上都浮現出詫異之色，長老親自帶著這一大隊野利人來有何事？是野利汗國的官員來巡視嗎，難道又要向我們攤派皮毛？

  烏矢部是野利汗國的臣屬部落，需要向野利汗國繳納皮毛等等賦稅，除此之外，發生戰爭烏矢男人還需跟隨野利汗國的可汗去打仗。

  河邊的婦女們之間響起了低低的議論聲……

  馬隊近了，這時，人們才注意到在這一群騎士中有一道身影格外引人注目。

  她身材嬌小窈窕，騎姿優美，戴著淡紫色的紗網遮麵，穿著野利貴婦常愛穿的純白色箭袖立領緊身胡服，箭袖的袖口有金色花紋，腰束金色鏤空花紋的蹀躞帶，頭戴玲瓏可愛的紫色小帽，帽簷垂下紫色的紗網。

  奕六韓慢慢站起來，心像一麵巨鼓似地擂動起來……

  陽光那樣耀眼，照得他幾乎睜不開眼睛，照得他眼眶發燙，眼前一片模糊。

  那道嬌小而又熟悉的身影，在一個身穿紫色緞袍的高瘦男子攙扶下跳下馬背。

  她抬起玉白皓腕，揭開麵紗朝河邊張望。

  她的臉龐那樣小巧精致，膚白如雪，烏發如雲，又濃又長的睫毛仿佛墨蝶輕扇羽翼，晶瑩如星的眸子波光瀲灩，輕咬的紅唇如露沁嬌蕊，嬌小玲瓏的身影盈盈立在藍天白雲、青草碧湖間，讓周圍所有人和景致都被襯得粗陋黯淡了。

  奕六韓的胸口有什麽洶湧而又滾燙的東西，猛地湧上咽喉、湧上眼眶，化作灼熱的眼淚從臉上流瀉……

  小湄，真的是你來了？

  不是我做夢嗎？一輩子冷靜克製的你，也會像小歌和淺淺那樣為我瘋狂一次嗎？

  他扔掉手裏的一大把草葉，瘋了一般衝上去：“小湄——”

  滾燙的愛意在胸口激烈衝撞，燒灼得他整個胸腔騰起一陣陣痛楚，整個靈魂裏唯有一個呼喚：“小湄——”

  小湄看見一個頭頂剃光、滿頭發辮的高大男人朝她衝過來，他逆著光，她隻能看見他滿臉淚水在閃耀。

  接著，仿佛有山洪在麵前爆發，她猛地落入了一個強大而灼熱的懷抱，記憶中最熟悉溫暖的氣息，將她密密地包裹，噴薄的愛意幾乎要奪去她的心魂。

  “小湄，真的是你？真的是你？”他像個孩子似地嗚咽起來，隻管緊緊地、緊緊地抱著她，仿佛一鬆手就會發現是夢一場。

  “夫君……是我……是我……”她緊緊抱著他的腰，將臉埋在他懷裏貪婪地嗅著他的氣息，任淚水長流。

  聽到這熟悉的一聲“夫君”，他整個人都劇烈一顫，靈魂深處都震蕩了——世上隻有一個女人這樣喚他！

  結發為夫妻，白首不分離……

  哪怕他當了皇帝，她也很少叫他皇上，而是一直叫他——“夫君”。

  他俯下身，低下頭，細看她。

  隻看了一眼，便覺周遭一切皆不存在，唯有她的容顏，刻骨銘心——眼眸宛若冰雪中的黑玉，可愛的小翹鼻，精巧的小嘴……

  一樣一樣，他都愛到了極處，吻了一輩子都不夠……

  歲月，仿佛從來不曾在她臉上留痕……

  她這張精致可愛的娃娃臉還真是不顯老啊！

  “小湄，真的是小湄……”他俯身捧著她的小臉泣不成聲，滾燙的眼淚一滴滴落在她仰起的玉頰上，帶著火一般的溫度，“你怎麽來了？這麽遠，幾千裏的路，你怎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