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章 生離死別(2)
作者:
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0 字數:4335
這晚,奕六韓和阿部稽大醉而散。
奕六韓回到鳳儀宮,蘇葭湄已經讓侍女備好醒酒湯,服侍奕六韓喝下。他睡到半夜卻忽然醒來,發現她枕著他的胳臂平躺,亮晶晶的雙眸地盯著帳頂的龍鳳紋出神。
“怎麽睡不著?”他翻了個身側躺摟住妻子,她的身子柔軟而馨香,他將臉埋進她絲滑秀發的水域中。
“夫君要打高句麗?就因為高句麗王不來朝貢,還罵你是髡虜小兒?”她整個人舒服地窩在他的手臂和胸膛圍成的懷抱裏,一隻手從他的腋下穿過,緊緊摟住他健碩的脊背。
他搖搖頭笑了,幽幽宮燈光影裏,他深邃如夜空的眼眸深處,隱隱跳躍著兩簇火苗:“哪裏是為這個?高句麗趁著中原內亂迭起,不斷地蠶食鯨吞遼東地區,已經占據了遼河平原的一部分。遼河平原廣袤肥沃,非常適宜農耕,那裏可算得上是東北境的大糧倉啊!
再加上有豐富的礦產,周圍又有大山脈為屏障,是一個能守能攻的地方。再往西又跟草原接壤,能獲得大量馬匹。一旦任由高句麗強大和擴張下去,那對朕的帝國可是一個巨大的威脅。”
蘇葭湄當然也明白這些道理,她仰起臉,清麗眉目間染滿憂慮:“可是夫君登基剛兩年,應該是休養生息、偃武修文的時候,不宜大動幹戈、窮兵黷武。高句麗不朝貢,讓幽、平兩州刺史出兵威脅,迫使其朝貢即可。何必禦駕親征?”
“小湄,朕今年四十七歲了,再等幾年朕就五十了,等到朕兩鬢斑白,恐怕就不能再橫刀躍馬了!至於你說的勞民傷財,那年抄衛珩父子的家朕相當於得到了傾國之資。再加上任用你舉薦的管晏,這兩年在糧米、鹽鐵、絲綢等各方麵都進行改製,國庫收入劇增。朕出征高句麗,不會給百姓增加負擔的,你放心。”
奕六韓俯身抵著妻的額頭,銜住她嬌嫩如水蜜桃的唇,溫暖而微帶醇酒芳香的氣息,緩緩融入彼此的唇齒:“而且朕打高句麗還有一個原因。衡兒多少年沒回來了?他肯定已經放棄儲位了,朕已經決定立小五為太子。
小五才四歲,就算朕還能再活二十年,小五也才二十四歲。若是朕活不了那麽長,小五幼衝登基,他能打下高句麗麽?
朕想把所有潛在威脅都清除幹淨,讓我們的小五能夠穩穩當當坐在龍椅上!”
蘇葭湄一震:自從兩年前收到衡兒讓位的書信,奕六韓說了一句“立太子的事過兩年再說吧”,之後他就沒有再提立儲之事。
她將臉埋在他的頸窩裏,輕聲地問道:“夫君真的決定立小五為太子?還是醉後戲言?”
“當然是認真的,誰讓你給朕生了一個這麽早慧的孩子!”
小五特別早慧。一日驟雨初晴,奕六韓下朝回來,見小五帶著妹妹圓圓,在太液池邊蹲著玩,小五拿著一根樹枝在泥地裏教圓圓寫字,他寫一個,圓圓認一個。
這時太監們看見了奕六韓,正要下跪行禮,奕六韓做了個手勢讓他們不要出聲,悄悄踱到小五和圓圓身後。
“這是日字。”小公主圓圓奶聲奶氣地說。
小五在日字下麵寫了一個天字。
“這是……昊字。”圓圓認出來了,十分開心,伸手去搶小五手裏的樹枝,“我寫一個字看你認識不,也是一個日字,下麵是一個立字,你認不認識?”
小五突然閉緊了嘴不語,圓圓拍手笑起來:“嘻嘻,原來小五哥也有不認識的字,我告訴你,這個字是……”
小五立刻捂住圓圓的小嘴,不住搖頭:“這是父皇的名諱,不可以念出來!”
奕六韓再也忍不住發出了笑聲,年僅四歲的小五已經懂得要避父諱。
這件事一時在後宮傳為美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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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部稽這次朝覲,在京城住了一個多月,早春薄寒,河冰初化時,奕六韓約了阿部稽一同到京城北麵的獵苑去狩獵。
一同前往狩獵的還有十幾個住在京城的外國使節、還有在京城做人質的外邦王子等等。
奕六韓點了一隊羽林軍隨行,還有虎賁軍、牙門軍也各出一部分兵馬護衛。
從京城到獵苑一路禁軍開道,車馬轔轔,旌旗飛揚,甲士如雲。
奕六韓騎著西域焉耆國進貢的大宛寶馬,膘肥體壯,長鬃飄揚,雄駿異常。
整個狩獵過程,他一直將小五抱在自己身前,隨行的眾皇子公主沒有誰得到這般待遇。
“讓可汗大展神技給小五看看!”奕六韓指著阿部稽對小五說道。
阿部稽與奕六韓並轡而馳,側首看那個坐在奕六韓身前的孩子,他穿著金線繡小龍的寶藍童袍,頭戴風雷紋的皮帽,帽子頂上鑲著一顆渾圓明珠,後麵拖著一條雪白貂尾。長得粉雕玉琢,秀麗至極,和蘇葭湄有七八分像,隻有臉型和下頜比較像奕六韓。
阿部稽心中十分喜愛,笑道:“小五叫我叔父吧,別叫我可汗了!”
“你比我大吧?該叫你伯父!”奕六韓翻了個白眼。
阿部稽不服氣道:“咱倆一直都不知道誰的年齡大。”
“讓小五來看,可汗與父皇,誰比較年長?”
小五晃著帽子上的貂尾煞有介事道:“當然是父皇年長,父皇是中原之君,居天下之中,是為伯長。可汗是藩邦之主,處拱衛之地,是為亞叔。”
奕六韓哈哈大笑,阿部稽唇際漾著淡淡的笑,心下既喜愛又忌憚:奕六韓的兒子們當真一個比一個天資聰慧。
“好,小五,亞叔為你射一頭鹿!”
阿部稽大喝一聲,雙腿緊夾馬腹,拈弓搭箭,瞄準了前方奔馳而過的獸群。
不一會兒,阿部稽就射了一頭鹿,一隻獐子。奕六韓因為手把手地教小五射獵,自己反而沒有射中獵物。
獵狗將阿部稽射中的獵物拖了過來,小五拍手笑道:“父皇,亞叔射中了兩頭鹿!咱們可得加把勁兒了!”
“小五說錯了,那不是兩頭鹿,有一頭是獐子。”阿部稽笑道,指著地上的獵物問小五:“小五可知道,哪一頭是獐子,哪一頭是鹿?”
小五被問住了,他還真不知道鹿和獐子有何區別,在他看來都是鹿啊!
奕六韓正想給兒子打圓場,小五水晶般的眸子一轉,稚聲稚氣地叫道:“我知道!”
“哦?”奕六韓和阿部稽都詫異地望著小五。
小五指著地上並列擺放的兩頭獵物大聲說道:“獐子旁邊那個是鹿,鹿旁邊那個是獐子!”
奕六韓和阿部稽先是一愣,接著爆發出驚喜的大笑。
在場的外國君主和質子們請通譯將小皇子的回答翻譯出來,一個個都麵帶驚異,交口稱奇。
這件事很快就廣為流傳,朝野內外都知道五殿下天資聰慧,聰明絕頂。
這天朝堂上,奕六韓便提出立小五為太子。
左相蘇岫雲立即附議,表示讚同:“臣以為陛下所言甚是,早立儲君,能固國本,五殿下乃陛下嫡子,皇後所出,是不二之選!”
孰料右相薑希聖抱笏出列:“臣以為不可!國之興旺,係於長君,陛下嫡長子燕王殿下(葉衡)德才兼備,仁慈孝友,四海之所望,誠帝王之資!且燕王殿下亦乃皇後所出,不知陛下為何舍長而立幼?”
奕六韓當真是有苦說不出,若將葉衡的書信念出來,則葉衡在信中自願讓位給葉衫,那就相當於把葉衫提上了立儲人選。
奕六韓一心一意要立小五,哪裏能給朝臣們半分考慮葉衫的機會。
無奈之下,他隻好編造謊言,說葉衡自願讓位給小五。
薑希聖立即拿出春秋時有名的典故,武薑偏愛叔段,屢次給鄭武公吹枕頭風,想讓鄭武公廢掉長子寤生,改立幼子叔段。
含沙射影地暗示,蘇葭湄即是武薑,偏愛幼子,逼得長子葉衡不得不主動辭位。
奕六韓真是百口莫辯,氣急敗壞道:“此事與皇後無關,是朕的意思!”
薑希聖痛心疾呼:“陛下隻因偏愛幼子,便欲廢長立幼,亂祖宗成法,一旦壞此立嫡以長的規矩,就會出現皇族自相殘殺,宮廷大亂,甚至社稷易主,江山變色!此禍古今皆有,陛下不可不慎啊!”
奕六韓發現自己完全被薑希聖繞進去了,自己若說葉衡自動讓位給小五,薑希聖便說是因為自己和小湄偏愛小五,逼得葉衡不得不辭讓。
自己若說小五才思敏捷,天縱聰慧,有人君之器,薑希聖便說,國賴長君,廢長立幼會破壞宗法製,禍患無窮。
問題是我的長子他自己讓位了,所以我才要立幼——可是這樣就又繞回來了!
奕六韓無論怎樣都說不過薑希聖,將求助的目光投向蘇岫雲,蘇岫雲便站出來和薑希聖庭爭,一番唇槍舌戰,也敗下陣來,忙朝蘇無咎使眼色。
可是蘇葭湄的九叔蘇無咎是一介腐儒,雖然學富五車,卻不如七叔蘇岫雲通達世情、圓滑機變,他竟不知所措地呆站在那裏。
下朝後蘇岫雲責備蘇無咎:“今日議儲你怎地不說話!”
蘇無咎一臉無辜:“愚弟不知該幫誰?”
“當然是幫我!難道還幫薑希聖?”
“可是……薑相說得字字在理,無從反駁啊!”
“哎呀,你!”蘇岫雲跌足長歎,“你沒看出皇上的意思是要立五殿下麽?”
“廢長立幼肯定是大謬啊……”
“你以為薑希聖真是為了燕王(葉衡)?他是為了魏王(葉衫)!魏王可是他女婿!”
“這跟魏王有何關係?”蘇無咎完全懵了,瞪著一雙茫然的眼睛,“薑相從頭到尾沒有提到過魏王啊?”
蘇岫雲對自己的九弟徹底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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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數日的朝堂議儲,奕六韓都沒能辯贏薑希聖。
而朝堂上那些蘇氏黨羽,因為不明真相,都以為薑希聖支持的是葉衡,葉衡也是蘇葭湄的兒子,所以蘇氏黨羽們都沒有站出來反駁薑希聖,反而覺得他老成謀國,所言有理。
最後奕六韓隻能讓步了,暫且不提立儲。
看來想要立小五為太子,就得先把薑希聖罷相了。
但是,薑希聖熟諳軍事,深富韜略,奕六韓打高句麗還要用他,一時還不能動他,隻能將立儲之事暫且擱置。
同時加快了籌備征討高句麗的步伐。
又是一年正月,萬國來朝,獨有高句麗仍舊不修朝貢,奕六韓發布詔書宣布高句麗十大罪狀,表明自己將禦駕親征,吊民伐罪。
正月十五之後,葉衫便被父皇催促返回封地了。
三年來,父皇隻在年節才準許他回京,就連去年薑瓔生了兒子,他上奏請求帶孩子回京看望父皇母妃(薛霏霏),都被父皇拒絕了。
臨動身這天,薑希聖來訪,葉衫見了他,重重一個頭磕下去:“多謝嶽父大人在朝堂力爭,才未讓黃口稚子奪去儲君之位!”
薑希聖雙手握住葉衫臂膀將他扶起:“殿下快請起!咱們也隻是暫時贏了,日後還不好說,畢竟五殿下還小,皇後又權勢滔天,朝臣們多次上表要求皇上充實後宮,廣選妃嬪,皇上都交給皇後一手操辦。新近入宮的幾位嬪妃都是皇後采選的,全是皇後的黨羽。她比當初的葉太後更厲害,葉太後在皇帝生前一直謹小慎微,皇帝駕崩後她才抖起來了。蘇後卻是在皇上活著時就如此專寵擅權……”
“我知道,我聽母妃(薛霏霏)說了。”葉衫劍眉深蹙:“母妃本來想籠絡幾個新近入宮的年輕妃嬪,卻完全無從著手,她們全都唯皇後馬首是瞻……”
薑希聖捋著胡須,嘴角浮起一絲陰森笑意:“皇後也並非完全無懈可擊……殿下,我想讓你見一個人……”
說罷擊了擊掌,一道雪白如月光的影子飄渺地現身於燈下。
來人用小指撩開鬢邊烏黑發絲,抬起頭來對葉衫一笑。
那略微痙攣的神經質的笑容,嫋嫋擴散在他清俊秀美的臉龐,一雙邪魅放肆的桃花眼,竟是那般熟悉!
一種無法形容的詭異感逼上葉衫咽喉,他幾乎喊出那個名字:殊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