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章 永以為好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0      字數:4020
  奕六韓手指揉著額頭,良久,方慢慢抬起頭,冷銳如刀鋒的目光緩緩逼到武玥臉上:“可有人能證明你所說屬實?”

  武玥啞然,絕望而又無助地搖頭:“魏王去找我時,有人看見。但魏王跟我說話時,將我拉到了無人處,沒有第三個人聽見……”

  “沒有第三個人聽見,你叫朕如何相信你所言屬實!你拿什麽證明你所言屬實!——來人,將這個滿口胡言的罪婦拖下去!”

  “皇上!皇上!妾……”幾個侍衛衝進來七手八腳拽住武玥就往外拖。

  “堵住她的嘴!”奕六韓厲喝一聲。

  武玥被拖下去後,奕六韓的目光驀地如冷箭般射向葉衫:“不管你收買女俘所為何事,都是私相賄賂,宮規國法皆不容!既然你說是為了就藩一事才收買女俘,那朕就罰你下個月與右相千金完婚後立即就藩!”

  葉衫如被閃電擊中,眼前一黑,父皇這是要把他放逐了啊!

  他渾身顫抖地重重磕下頭去:“此事罪在兒臣,兒臣甘領責罰!兒子隻求父皇念在兒臣浴血沙場、為國立功,娘親侍奉您二十年,勤謹賢淑、未有大過的份上,在兒臣就藩之後,厚待我娘和四弟(霏霏的小兒子)。”

  “朕自然知道,你下去吧!”奕六韓沒有抬頭,手撐額角,疲憊至極地揮袖。

  葉衫以袖抹淚,又給父皇磕了一個頭,才倒退著慢慢退了下去。

  許久,熟悉的香氣襲來,蘇葭湄跪坐在他膝下,將頭伏在他的膝蓋上。

  她濃墨般漆黑亮澤的長發,梳成了巍峨的高髻,露出形狀優美的脖頸,高髻背後插著一把梅花紋的掐絲金玉梳,襯得脖頸肌膚越發白嫩,如牛奶般溫潤細膩。

  他用滿是老繭的掌心摩挲著她的脖頸,又從後領口伸進她絲滑如緞的背部,粗糙的掌心摩擦她嬌嫩的肌膚,給她帶去一陣陣顫栗的酥麻。

  他忽然用一隻手托起她的下頜,將她的臉抬起來。

  她的眼睛是完美的杏仁形狀,宛如清澈水中養著兩顆黑珍珠,秋水剪瞳,波光流轉。

  他深深地望進這雙美眸,似乎想要窺探最深處的秘密。

  到底是衫兒在撒謊,還是女俘在撒謊?

  如果是女俘,那麽女俘背後的主使……定是小湄無疑了。

  衫兒收買女俘固然有罪,但是讓女俘為他求情、避免就藩,和讓女俘詆毀皇後、以圖奪儲,顯然是程度不同的罪過。

  他輕輕閉上眼睛,手指摩挲著龍椅扶手上的雕龍。

  這把龍椅,多少人為之傾家滅族。

  殊不知,一旦坐上這個位置,身邊所有人都在算計你。

  妻子,兒子,女兒……

  “小湄,把我們的兒子召回來吧,朕要立太子,以固國本,以絕他人非分之念!”片刻後,奕六韓低沉雄渾的聲音響起,他驀地坐直,將蘇葭湄抱起來:“愛妻給我磨墨,朕寫親筆書信給衡兒!”

  奕六韓寫給長子葉衡的書信發出去後,接下來就是葉衫的婚禮。

  葉衫迎娶了右相薑希聖的獨女薑瓔。

  新婚半個月後,奕六韓下發聖旨,任命魏王葉衫為西疆大行台兼任秦州都督,並催促葉衫就藩,前往鎮守秦州。

  葉衫進宮辭別霏霏時,霏霏哭得幾乎昏過去:“都是娘親不好,連累了你!那個美人,娘親應該另尋一個合適時機,讓你父皇看見。當時娘親太急於求成了,怕你父皇不收她,故意誤以為是皇後安排的,我以為皇後她會順水推舟地……”

  “娘!別說了!”葉衫打斷她,“我就藩也有好處,至少以後可以讓她放鬆警惕了。你在後宮也能過得順心些,不然她獨霸六宮,你的日子太難了。”

  “衫兒,我有何難?我肚子裏懷著你的時候,你外公擺鴻門宴要害你父親,甚至要連同我一起殺掉。我被你外公的手下一劍穿胸,沒想到竟活了下來,包括我肚子裏的你,竟然都安然無恙!

  那時候我就知道,你是一個神奇的孩子!後來,你父親殺了你外公全家,我為你十二姨去向你父親求情,你父親把懷孕的我從他膝上掀到地上,當時我嚇壞了,沒想到你還是安然無恙!

  後來我跟著胡空堡堡主追隨你父親打疏勒人,胡空堡的士兵中伏全軍覆沒,你奶娘的丈夫也戰死了,你奶娘日夜悲泣,奶水斷了。

  當時烽煙遍地,方圓上千裏渺無人煙,所有村莊都被疏勒人焚毀。我隻能自己喂哺你,可是我奶水不夠,你經常餓得哇哇啼哭。

  那時你才三個多月,還不能吃其它食物,可是你竟挺過來了,沒有餓死。而你父親在前線打仗,身邊帶著蘇淺吟,完全忘了我們母子……

  最難的日子娘親都熬過來了,還有什麽更難的……”霏霏說到這裏已是泣不成聲。

  葉衫從未聽過娘親提到這些,不禁震驚了,難以言喻的心痛和疼惜溢滿了胸膛,他跪下來給母親深深磕了一個頭:“兒子一定要讓母親成為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

  ————

  葉衫就藩不久,三司會審的結果出來了,念在衛氏世代勳貴,且衛珩年近古稀,特赦免其罪。其子衛簫午門外斬首示眾,衛氏其它親族皆寬赦其罪,流放嶺南。

  “河間衛,赤仄如泉流都內”。

  民間流傳甚廣的這首四大豪族詩裏說,衛氏的錢財就像泉水那樣流淌到都城內外。

  似乎正是為了呼應這首詩,此次抄家,從衛家各處府邸、莊園、商鋪抄出了巨額的財產,相當於北梁朝廷十年的賦稅收入。

  奕六韓登基伊始,正想大展宏圖,百廢待興,國庫亟待充實,但又不可能厚斂於民,因此,這筆巨財無疑是一場及時雨。

  衛氏一案塵埃落定不久,奕六韓收到了葉衡的回書,時值炎夏,蘇葭湄帶著侍女給他送來冰鎮的果酒,剛踏進禦書房的門,奕六韓道:“來看看你的好兒子寫給朕的書信。”

  蘇葭湄走到禦案邊一看,也是氣得半晌無言。

  葉衡在信裏讚賞吳太伯為了讓位給王季,避居江東。葉衡寫到,他願意效法吳太伯之賢,讓位於三弟葉衫。

  “孝悌孝悌,衡兒這是有悌無孝!不為父母分憂,豈非不孝?他的悌也是假悌,如同鄭莊,一味溺愛叔段,最後反而害了叔段!夫君若開以庶亂嫡之先河,隻怕大晉日後每一代庶子都可以覬覦儲位,恐怕皇室內部將會自相殘殺,紛爭不斷。”

  奕六韓苦笑看著蘇葭湄:“可是你兒子不想繼位,為了避位,連朕的壽誕都不回來。你讓朕如何是好?”

  “你的嫡子又不是隻有衡兒一個。”

  憤怒之下的蘇葭湄心中已經做出了決定:衡兒,既然你不要皇位,那我就給小五了,你可別怪母親偏愛幼子!

  “興許衡兒過兩年又想通了呢。”奕六韓微蹙眉峰道,“雖說早立太子能固國本、安人心。但是小五才兩歲,實在太小了,再等個兩三年吧。”

  奕六韓這樣一說,蘇葭湄不好再說什麽。

  側身從侍女提著的食盒裏拿出白玉壺倒出一盞冰鎮的果酒,遞給夫君。

  奕六韓閉目品酒時,蘇葭湄不經意間瞥見禦案上的奏折,她眸光一閃,把那份奏本從一堆奏折下麵拽出來。

  奕六韓像被火碳燙了一下,迅速拉過一張公文紙欲蓋住。

  蘇葭湄卻淺淺笑了起來:“夫君想追封小歌為皇後啊?”

  奕六韓有些難堪,訕訕地笑著:“這不都上表反對麽?一個個引經據典,把上古周襄王的赤狄王後都拿出來說了,‘周襄娶於夷狄,開宮闈之釁,啟喪亂之源’……”

  蘇葭湄杏眼流波,唇際漾著詭異的笑意:“夫君若想追封小歌為皇後,臣妾幫你和九叔(禮部尚書)說一說,若是九叔可以帶頭支持你,群臣也就不會一致反對了。”

  奕六韓吃驚地瞪大了眼:“愛妻真的願意追封小歌?”

  歌琳若追封為皇後,奕六韓百年之後就有兩位皇後配饗太廟,喪葬規格也將是一帝二後。

  “但我有一個條件……”蘇葭湄眸心漾著一抹不易察覺的淒楚,“你讓姝兒嫁給阿墨,我就幫你說服群臣,讓你追封歌琳為後。”

  奕六韓臉色一下就變了,拍案道:“不行!姝兒不準嫁給那個人的兒子!我不追封小歌為皇後了,我追封她為貴妃,想必群臣不會再反對。”

  “什麽?”這回輪到蘇葭湄瞪大眼睛了。

  她曾跟姝兒承諾:你放心,為娘一定會讓你嫁給阿墨。

  正是因為她吃準了奕六韓登基後會追封小歌為皇後,也吃準了這一舉動會遭到群臣反對。

  所以她早就想好了,要拿這個作為交易,換來女兒的如願以償。

  “你給朕生的好女兒,連朕的壽誕都不來!”奕六韓突然發怒了,“她一個,衡兒一個,都不來朕的壽宴!朕的長子、長女,最愛的一對兒女,都這樣對朕!”

  蘇葭湄歎息道:“你壽誕時,姝兒不是親手做了一件龍袍送你嗎?”

  奕六韓又好氣又好笑:“你還敢提那件龍袍,你要看看那件龍袍麽?”

  奕六韓讓小太監從旁邊小間的衣櫃裏翻出那件龍袍拿來給蘇葭湄看。

  隻見到處針腳都掉線了,至於衣服上繡的龍,不說是龍袍,還以為那是蜥蜴。

  蘇葭湄哭笑不得:“姝兒打小就不擅女紅,你又不是不知,她有這份心就行了……”

  “有什麽心,成天和慕奎形影不離!你這個女兒咋回事,專跟朕的敵人廝混。從前和阿墨廝混,如今和被朕逼退位的慕奎廝混……”

  蘇葭湄滿額黑線,無言以對。

  許久,又問了一句:“夫君,真的不追封小歌為皇後了?”

  奕六韓重新坐回椅子裏,將她抱到膝上,輕輕撩開她的鬢發,捧起她秀美精致的小臉,親吻她挺秀的小翹鼻:“傻瓜,朕提出追封小歌為後時就知道他們會反對。這樣朕就可以退一步,追封小歌為貴妃,朕都讓了一步了,他們還會再反對麽?”

  “你……原本就隻想追封歌琳為貴妃?”

  “百年之後,我們夫妻倆的墓室裏若多出另一個女人來,小湄能不吃味?”

  刹那間,蘇葭湄隻覺世間萬物皆可放棄,她隻要他這句話,隻要眼前這個男人。

  她捧著他的臉,纖手撫過他熟悉的額頭,深邃如夜空的眼睛,高挺筆直的鼻梁,清瘦英俊的臉頰,精心修剪得極短的胡須……仰臉吻他線條剛毅的薄唇,帶著果酒香甜的氣息緩緩交融:“愛你,夫君。我要生與你同衾,死與你同穴,我們拉鉤。”

  奕六韓笑了,潔白的牙齒如玉璧般光華璀璨,四十五歲的他仍有一口健康雪白的牙齒。窗欞透進的夏日餘暉裏,他的笑容英俊得令她呼吸都凝滯了。

  “愛你,湄,拉鉤。”

  小湄將自己的小指勾上了夫君大得多的小指,“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昨晚你是不是剛跟小五這樣拉鉤?”

  “嗯,我答允了小五今天可以讓他帶圓圓午睡。他做夢都想由他來哄圓圓睡覺。”

  “朕看見你們母子倆在拉鉤,問小五他卻不肯告訴朕,隻說,這是我和母後的秘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