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史台著手調查衛珩、衛簫父子不久，蘇岫雲來找蘇葭湄，呈上他私底下調查出來的一些衛氏貪腐罪證。

  蘇葭湄翻看著那些田契、房契和商鋪的契約，驚得目瞪口呆，衛氏父子的貪腐已經超出了她的想象。

  且不說京師多家商鋪、酒樓背後的財東都是衛氏父子，還有京城附近的安平縣、新豐郡到處都有衛氏的莊園。

  蘇岫雲說，據他的調查，這些莊園裏都藏金數萬，珍寶如山。

  最讓蘇葭湄震驚的是，當年葉太後為了籌集軍費，壟斷了南洋的絲綢生意，曾在武州、江州、徐州等地實行改稻為桑，衛珩父子趁機賤買民田，大肆兼並土地，大量農民因此失去土地，淪為豪強的附庸。

  不僅如此，當時被迫把農田改成桑田的農民，因為沒有田種，沒有飯吃，朝廷從鄰近州郡調來的糧食又不夠，衛家趁機哄抬糧價，白花花的銀子像流水一樣進了衛家的腰包。

  葉太後的改稻為桑國策，固然籌集了軍費，但是也肥了如衛氏這樣的豪強巨族。

  除此之外，衛簫任鹽鐵轉運使期間，瞞報了多處鐵礦，本該收歸國家的大型鐵礦，卻被他欺瞞朝廷報成中小型鐵礦，讓當地官府私自開采，他從中牟取巨額利潤。

  另外，衛簫還利用自己鹽鐵使的身份，與產鹽地的官府相勾結，當地官府故意抬高鹽價，以各種手段征收鹽稅。從中牟取的暴利，按照分成的方式，孝敬給他這個鹽鐵使。

  衛家的糧米店利用衛珩戶部尚書的職權，欺行霸市，哄抬物價。

  衛家還用利用官府漕運，運送私貨。強買民田，侵田占地，利用職權收受大量賄賂……

  種種以權謀私、貪汙瀆職的罪證，當真是罄竹難書。

  “不過這些罪證，最多讓衛珩父子人頭落地、親族流放，要定謀反之罪仍是不夠。”蘇岫雲慢慢捋著胡須說道。

  蘇葭湄抬目看了七叔一眼：“我看過衛簫和周霸侯的書信，衛簫隻是向周霸侯索賄。周霸侯包藏禍心，衛簫是知道的，但是要說參與周霸侯謀反，恐怕證據不足。”

  “但凡謀反罪，都需要有親信下屬首告。”蘇岫雲微笑道，“衛氏父子一旦下獄，樹倒猢猻散，他們以前的下屬肯定不乏賣主求榮之輩，皇後娘娘隻需收買其中一人，便可以告衛氏謀反。”

  “本宮倒沒想要把衛氏誅滅三族……”

  （謀反之罪需誅三族，嚴重的誅五族甚或九族）

  蘇岫雲詫異地一挑眉：“娘娘不想趁此機會把吳令禾株連進來，徹底除掉？外麵有傳言說，皇上的二殿下（循哥兒），不是自盡的，而是娘娘你逼死的。吳令禾隻有這一個親外甥，他豈會不記恨娘娘？而且他手握重兵，娘娘能放心一個仇家擁兵在外？”

  蘇葭湄抿唇半晌，最終搖了搖頭：“吳令禾攻下越州，征服百越蠻族，又開拓嶺南，沒有人比他更適合鎮守南越。南越密林叢生，山嶺險峻，百越蠻族反複無常，經常叛亂，若鎮守不得其人，將成朝廷之患。殺吳令禾，是自毀長城。”

  蘇岫雲見蘇葭湄不忍對吳令禾下手，也不便再多言。

  ————

  禦史台發起彈劾後，刑部立案審查，不久，衛珩、衛簫父子就被下到刑部大牢，等待三司會審。

  由於衛氏有多座府邸、商鋪、酒樓，京城外還有多處莊園，所以奕六韓朝議後決定由魏王葉衫帶領鐵風營前往各處抄家，貼封條，沒收充公。

  葉衫在衛府主宅大門外，宣讀完朝廷詔令後，即帶著士兵們衝了進去。

  二門內已經黑壓壓地跪滿了束手待擒的男女家眷、丫鬟婆子、奴仆下人。

  葉衫怕有漏網之人，一聲令下，士兵們分散開衝到各處正房、廂房、庫房、後院、茅廁搜查。

  果然還有一些躲藏著的家眷，還有想要卷了財寶趁機逃跑的奴仆，都被綁了押出來，如有人抵抗就當場斬殺。

  一時間，整座衛府雞飛狗跳、呼喊奔走、亂成一團。

  就在這一團混亂中，士兵們突然押出來兩個女子。

  “殿下，這兩個賤人正要從後門逃跑！”

  說著便把二女押到葉衫麵前，強按著她們跪下，強行把她們的頭掰起來讓葉衫看。

  披散的亂發向兩邊瀉開，葉衫頓時呆住。

  兩個女子長得很像，一個約莫三十來歲，一個還是少女。

  “是你……”葉衫幾乎脫口驚呼。

  他認得這個少女，就在前幾日上巳節，剛剛封為魏王的他，在京郊外安河邊搭了行障，和一批新結交的文人墨客流觴賦詩。

  葉衫本人並不擅長詩賦，麾下多為武人，但他惜才愛士，有心多結交一些來自寒門的飽學之士。

  而一些出身寒門、就連科舉資格都沒有的士人，也紛紛攀附這位新朝皇子，希望憑借他的舉薦躋身仕途。

  突然間一串銀鈴般清脆悠揚的笑聲鑽進耳朵，接著，一個縫製精美的五色花球飛進了他的行障。

  “啊，我的球！”一張小臉探了進來，柳眉橫煙，星眸盈水，頰邊笑渦淺淺，竟是個妙齡少女。

  “何人擅闖魏王殿下的行障！”親兵立刻上前就要架開她。

  那少女吐吐舌頭縮了回去。

  葉衫不以為意地笑笑，拾起花球交給親兵：“給她送去吧。”

  後來，葉衫騎馬回城時，遙遙看見一乘鑲金嵌玉的馬車，銀線鮫綃的車簾掀開，露出一張芙蓉秀臉，驚鴻一瞥間，正是剛才闖進行障撿花球的少女，而她也正向這邊望著……

  當時葉衫就覺得，那樣奢華的馬車絕非尋常士宦人家的。

  沒想到竟然是衛家的女孩！

  她被士兵們七手八腳按壓著，屈辱狼狽地掙紮間，墨緞般的長發如水朝臉頰兩邊傾斜而下，露出豔光懾人的玉容。

  這熟悉的場景讓葉衫產生了幻覺，恍惚間還是那年在南唐初遇李殊微……

  然而，這個少女顯然比李殊微烈性得多。

  “放開我！我乃越州都督慕令禾之女慕卿卿！”少女用力掙紮，嬌聲厲喝，渾身散發出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

  吳令禾的女兒慕卿卿……

  對了，吳令禾娶的是衛簫的妹妹……

  吳令禾手握重兵，循哥兒之死和皇後有關，吳令禾必定對皇後有怨恨……

  葉衫眼底幽光一閃，對士兵喝道：“不得無禮！”

  他深深看了慕卿卿一眼，眼神無比溫柔關懷，仿佛在說：你放心，我會救你出來。

  過了幾日，慕卿卿和母親衛筠果然被放了出來，剛出刑部大牢，外麵的陽光讓母女倆許久睜不開眼。

  等慢慢適應了牢外的陽光，典獄官在母女倆耳邊輕聲道：“請跟我來，有人在等你們。”

  母女倆跟著典獄官走到庭院一角的樹下，一個高峻英挺的身影從樹蔭下走出。

  葉衫秀長的英目盛滿溫情，朝衛筠深深一揖：“夫人和小姐受委屈了！”

  衛筠眼圈微紅，深深一福：“是殿下救了我們母女，此恩此德我們母女沒齒不忘，當銜草結環以報！”

  葉衫連忙扶起她：“吳世叔（吳令禾）乃當世名將，國之棟梁，那年征南唐，我曾與吳世叔並肩作戰，受其教誨甚多，感念於心，豈能不救他的愛妻和千金。”

  又道：“夫人，令尊和令兄還需等待三司會審，不知最後會不會株連親族，我想來想去，還是先將夫人和小姐送到越州吳世叔處。但今日乃父皇壽誕，我立即便要進宮。不知夫人與小姐可有去處？不如你們暫且去住下，過兩日我便派人送你們回越州。”

  衛筠垂首抹淚：“我們衛家所有的府邸莊園都被查抄了，哪還有去處。此時若去投親靠友，人家正避禍不及，怎可能相納……”

  慕卿卿突然想起了什麽，秒目波光流轉，一把扯住母親袖子，附耳道：“娘，你忘了……”

  衛筠微一蹙眉：“你是說……”

  葉衫溫和地問道：“若是無處可去，我來想辦法安置你們……”

  “不！”慕卿卿嫣然一笑，“你將我們救出大牢已是冒險之舉，我們不能再給你添麻煩。我知道一個去處，殿下隻要給我們找兩匹駿馬即可。”

  “我送你們過去吧。告訴我在哪？”

  ————

  三騎駿馬飛馳在京城大街，今天是奕六韓登基後第一個壽誕，京城幾處主要大街都已張燈結彩，為皇帝慶生的民間藝人隊伍，從各處街巷湧出來，一路舞著獅子、魚龍，敲鑼打鼓地擠滿了大街。

  葉衫帶著兩個女子，好不容易擠出人潮，拐了個彎離開主街進入一條僻靜的小巷，這裏的宅子明顯低矮簡陋。

  到了一所院門前，慕卿卿敲打門環，眼裏滿是焦灼，生怕無人應門。

  還好，不久就聽見輕盈的腳步聲，接著門內有人問：“誰？”

  這聲音如玉珠落在冰上，既清悅動聽，又冰寒冷漠。

  一聽這聲音，慕卿卿喜上眉梢，和母親對視一眼，道：“我是卿卿。”

  門開處，露出一雙充滿警惕和懷疑的眼睛。

  那雙眼睛秀長幽黑，神光流轉，顧盼間，猶如月浸冰雪，又像是兩把淬閃寒光的利刃，冰冽澄靜，令人目眩。

  葉衫在看見那雙眼睛的刹那，幾乎驚呼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