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 難題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9      字數:3230
  “王妃,於闐統領回來了!”院外親兵傳報。

  蘇葭湄提著裙子狂奔出去,初夏的熱風撲在臉上,她眼裏全是淚水,見於闐和予晢兩人都是風塵仆仆、頭發散亂、滿麵灰塵融了汗水在臉上形成道道汙垢,幾乎難辨容顏。

  “如何?拿到藥草了麽?”蘇葭湄睜大的眼睛裏透著極度擔憂。

  於闐點點頭,氣喘籲籲跳下馬背,從懷裏拿出一個匣子,打開給蘇葭湄看:“這便是黃猛草,趕緊給王爺入藥吧!”

  蘇葭湄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仿佛在黑暗的洞穴裏突然見到了陽光,眼淚止不住滾滾而下,一麵囑咐於闐,“你快送進去!”

  一麵朝跟在於闐後麵下馬的予晢跪下:“謝謝你救我家王爺!”

  予晢見王妃第三次給他下跪,急得手足無措,上前慌亂地扶起她:“王妃,你、你、你快起來!來去已有十多日,不知是否來得及祛除餘毒……”

  “無論怎樣我都感謝你!”兩行清淚滑過蘇葭湄的麵龐,“我這便讓侍女給你拿房契和賞金……”

  “不、不、不敢!”予晢雙手亂搖。

  太醫院的太醫全都聚集到奕六韓的臥室,看了於闐帶回的藥草,一致確認是黃猛草無疑,遂將藥草與他們素日所用藥方調和,配製成新的藥方,給奕六韓煎服。

  奕六韓已經能夠下地行走,唯有頭暈眼花之症始終沒有痊愈,直到服用了新的藥方,方才有所緩解。

  這天,蘇葭湄服侍他喝過藥,他覺得精神大好,便讓蘇葭湄把他臥床期間她代批的奏折副本拿來,他要過目一下。

  臥室窗扇大開,吹進初夏夜裏的涼風,風裏帶著淡淡的花香。

  蘇葭湄在他床邊放了一張小幾和一張長案,幾上擺著一盤切成塊的蜜瓜,案上堆滿了奏折副本,蘇葭湄席地而坐,整理奏折,一本本遞給他看。

  他看到奏本下麵她的批示,不住點頭,目光裏盛滿讚許。

  如果是他來批閱這些奏章,應該和她的看法差不多,甚至,有些地方她比他考慮得更深遠周全。

  他們不時就朝政進行商討切磋,不知不覺時光流逝,華燈初上,燭光搖曳,猶如溫柔的水波在夫妻兩人之間流淌。

  當他看見管晏的那份奏折,不禁雙眸一亮:“這就是你那天接見的倉部書令史?那日你和他一見如故,在我書房裏密談一整日。”

  他抬起滿是醋意的眼睛。

  蘇葭湄嬌嗔地白了他一眼:“什麽一見如故,管晏身高不足六尺,三寸丁似的,你也要吃醋?”

  奕六韓用竹簽插了一塊蜜瓜送進嘴裏,壞笑道:“意思是,若管晏身長八尺,玉樹臨風,你便會動心?”

  蘇葭湄微微一挑眉:“我沒那麽容易對男人動心。”

  奕六韓一下子坐直了,饒有興味地看著她:“那你是怎麽對我動心的?”

  蘇葭湄不答他的話,目光凝著管晏的折子思忖著道:“將管晏提拔為鹽鐵轉運使,如何?那日和他促膝而談,此人當真是桑弘羊再世,將來你禦宇後,若讓此人為你理財,我保證你的國庫將會滿溢。”

  奕六韓相信蘇葭湄的眼光,小湄看人一向精準,這方麵她有著神奇的天賦。

  再說,蘇葭湄多年來為他打理產業,糧米食貨是她所長,她既然看準了管晏是個理財能手,定不會有錯。

  “如此正好罷免衛簫的鹽鐵使一職,我看你批示的禦史台折子裏說到,周霸侯私自采礦。衛簫身為鹽鐵轉運使,瞞報了靈源縣的鐵礦,他肯定收受了周霸侯不少賄賂。此事你有沒有讓禦史台查一查。”

  “我豈會忘了衛簫?”蘇葭湄冷然一笑,“隻是吳令禾目前鎮守越州,手握重兵,衛簫是他妻兄,目前先不要動衛氏。看看周霸侯那邊的情況再說,如果周霸侯肯服從朝廷調令,應召還朝,屆時先彈劾周霸侯,把他下到刑部大獄,他自然會把同黨都供出來。”

  奕六韓默默點頭,往後靠在床欄,雙目望著燭火,聲音有些低沉:“聽說你提議讓薑希聖代替周霸侯鎮守秦州。”

  蘇葭湄剛剛整理出提名薑希聖為秦州都督的奏折,拿在手裏正要遞給奕六韓,聞言一怔:“你知道了?”

  “薑希聖給我寫信了,托親兵悄悄遞給我的。信中陳述了他不能去秦州的理由。”奕六韓仍仰靠著床欄,不動聲色地說。

  蘇葭湄放下手裏的折子,雙肘撐在長案邊,微微仰臉,坦然迎視奕六韓:“夫君還能找到比薑希聖更適合鎮守秦州的人選嗎?”

  當年雍、秦兩州大行台趙欒謀反,引入羌人作亂,薑希聖是西征總指揮,主要負責的就是秦州一線。

  在薑希聖的運籌帷幄下,葉青鳥和阿部稽才拿下了秦州。

  的確沒有人比薑希聖更適合鎮守秦州。

  然而,他知道這不是小湄調走薑希聖的主要原因。

  他什麽都明白。

  她為的是翦除衫兒的羽翼。

  去年他南征歸來就為衫兒和薑瓔定了親,本來準備今年完婚,沒想到又是國喪(慕祁自殺),又是遇刺,婚事就這樣耽擱下來了。

  一旦衫兒娶了薑瓔,將來衫兒若有奪位之心,薑希聖肯定會幫女婿。

  一想到衡兒和衫兒將來有可能為了儲位兄弟相殘,他就深為憂慮。

  他已經失去一個兒子,不能再失去了。

  立賢還是立嫡長?

  這恐怕是困擾了無數代君王的大難題吧?

  衫兒的才略勝過衡兒許多,然而,廢嫡立庶的阻力太大了。

  奕六韓慢慢抬起眼睛,望向燭光下冷豔絕美的妻子。

  三十六歲的她,不但沒有絲毫色衰之態,反而因為專注於政事,整個人煥發出一種尋常女子沒有的氣魄,這給她平添了一種超越在皮相之外的說不出的韻味。

  如此強勢而有手腕的妻子,身後又有雄厚的門閥蘇氏支持,他要想廢黜她的兒子,改立衫兒,幾乎是不可能的。

  既然不可能廢嫡立庶,那麽隻有打壓衫兒了。

  奕六韓長歎一聲:“好,就依你的意思,任命薑希聖為秦州都督。你替我起草政令,交由尚書台複議。”

  蘇葭湄眉梢一動,心中一塊大石落地。

  隻聽夫君深沉的聲音問道:“你準備讓霏霏和朱懿禁足多久?”

  蘇葭湄半垂濃睫道:“你說多久就多久。”

  “兩個月吧,她們也不是故意的,若知道與我性命攸關,必不會扣押風佑的徒弟。”奕六韓語氣沉厚低緩,“衫兒每半個月會回府一次,他對霏霏最是孝順,若見到母親被禁足,恐怕生出什麽亂子,我召他回來當麵跟他解釋一下比較好。”

  蘇葭湄點點頭:“好,你寫信召他回來吧,最好是加急信,讓他一回來直接先到丞相府衙。”

  加急書信發出的幾天後,奕六韓剛睡了午覺醒來,窗外蟬鳴聲聲,他隔著床帳看見蘇葭湄在他床邊席地而坐,正伏案批閱奏折。

  他身體尚未完全康複,時有頭暈眼花之症,於是常常讓蘇葭湄代為批閱奏章,但是過後他都會複審一遍,然後與尚書們議政。

  自從他能夠支撐病體麵見六部尚書,蘇葭湄就不在議政時露麵了。

  大開的窗外吹進夏日的熱風,吹得妻子淺碧色的薄紗衫裙緊貼於身,勾勒出纖穠合度的玲瓏身段,美玉般的肌膚微潤香汗。

  她支額思索,專注於奏折的側影,有一種難以形容的靜美。

  “小湄,上床來陪陪我……”他展開雙臂喊道。

  “等我看完這幾本折子……”

  他隻得等著,蟬鳴陣陣撕扯耳膜,而他等了好久,好久……

  最終,他懶得再等,倒下去繼續睡,聽見她在問他:“又有人提出重鑄五銖錢了,夫君怎麽看……”

  他正要回答,竹簾外傳來侍衛的聲音:“王爺,三公子到了!”

  “衫兒回來了?”奕六韓一坐而起,“讓他進來吧。”

  不一會兒,葉衫勁健有力的腳步聲傳來,在竹簾外遲疑地停住了。

  “小湄,你回避一下。”奕六韓側頭對妻子道,“讓我們爺倆好好談一談。”

  蘇葭湄起身拂了拂衣裙,撩起竹簾走到外廳,葉衫見有一道婀娜的倩影飄然而出,帶來一陣馥鬱的香風,還以為是父王新納的年輕侍妾。

  定睛一看,居然是蘇葭湄,吃了一大驚,忙躬身施禮:“母妃。”

  “嗯。”蘇葭湄微微點頭,臉上沒有什麽表情,長裙迤邐,走了出去。

  葉衫恭送她走出,撩簾而入,給奕六韓跪下行禮畢,奕六韓讓他起身坐在他床邊的錦凳上。

  “讓我好好看看我的兒子!聽說你在萬年縣日夜操練士兵,頗有為父當年的勁頭啊!”奕六韓坐直了身體,滿目欣賞慈愛地望著衫兒。

  葉衫抬起的雙目卻微微發紅。

  “你咋了?”奕六韓詫異地問。

  葉衫撲通跪倒在地:“娘親把王妃的訪客扣押起來,是想交給父王你!在娘親心中,自然是以父王為尊,父王才是一家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