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一代帝師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9      字數:4167
  “娘親!”暗室裏傳來熟悉的嬌脆童音。

  慕煙激動得熱淚盈眶,迫不及待地步入暗室,一大一小兩道身影撞進慕煙眸底,讓她一陣心疼。

  永川被關了幾日受苦了,平日他是最愛幹淨的,現在他卻胡子邋遢,身上的衣服也髒汙破損。

  小歌被關押了這幾日也瘦了,平日裏她是最嬌生慣養的,她怎麽能吃得了這種苦。

  “娘親!”慕如歌宛若乳燕投林般撲入慕煙懷裏,母女倆相擁著哭了好久。

  許久,慕煙才抬起頭,拿袖子擦幹了自己和慕如歌臉上的淚痕。

  慕如歌一雙烏溜晶瑩的眼眸卻瞥到了站在娘親身邊的男人——奕六韓!

  她仰起小臉,裝腔作勢威嚴問道:“你是誰?”

  她是不會準許娘親和別的男人勾勾搭搭的。

  奕六韓呆呆地看著她,盡管室內光線幽暗,女孩那雙比星辰更璀璨的眼睛卻瞬間點亮了他的心!

  一道強烈的電流從心中穿過:這個女孩的眼睛,多像他自己!

  腦海裏瞬間掠過一段久遠的回憶:

  ……

  “我有了!”女子麵似桃花,鳳眼含春,嬌慵地斜倚臥榻。

  “嗯?”他整個人愣住,半晌,驀地一笑,“你是說你懷上了?真的假的?你自己都不知道是哪個男寵的吧?”

  “你說什麽?”她陡然坐直身體,眼裏射出可怕的光。

  “對不起,阿煙,剛才是我不好。”他走過來攬住她肩頭,“是我的孩子嗎?”

  “不是你的,你想得美!”她拚命推他,堵住耳朵,發狂般甩動滿頭黑瀑般的長發,“你走!你走!”

  ……

  回憶的光影逐漸破碎消失,眼前浮現出小女孩美麗的麵龐。

  精致的小臉平日裏圓潤如珠,因為連著幾日的關押,她餓得頭暈眼花,臉也瘦了下去,再也看不到昔日的豐采。

  但唯有一雙黑亮的眼眸,依舊燦若繁星,皓如明月,和他一模一樣!

  奕六韓沉默地上前,伸手想摸一摸她的頭。

  如歌迅速躲開,警惕地退後:“別亂摸人家的頭!”

  奕六韓的手懸在半空,唇邊溢出苦笑。

  “小歌,不許無禮!”白永川溫和中微帶嚴厲的聲音傳來。

  奕六韓的目光移向白永川。

  “晉王!”白永川斂袖對他施了一禮,即使身處縲絏間,白永川依舊風姿卓越,風神如玉。

  奕六韓在一張椅子裏坐下,斂去剛才一瞬間的情感波動,神情冷定霸氣:“說吧,玉璽在何處?”

  白永川負手而立,唇邊揚起疏狂的笑意:“玉璽我藏在一個絕密之處,慕煥來抓我們時把公主府抄掠一遍都沒發現。”

  “玉璽怎會在你手裏?”奕六韓麵露懷疑之色,銳利淩厲的目光盯著白永川。

  很少有人能在他霸氣威嚴的目光下不躲開眼睛。

  白永川卻迎著奕六韓的目光看過去,視線穩定:“是侍中李昕大人親手交給臣的,為此李大人不得不躲避慕煥對他的搜捕。”

  葉太後死後玉璽就不見了,眾多傳言裏廣泛流傳的就是太後男寵李昕,在葉太後死之前把它帶出了宮。

  “李大人為何交給你?”

  “臣與李大人素有私交。”

  “哦?”奕六韓嘲諷地挑了挑眉,心想:嗯,都是男寵嘛,自然投契。

  “那麽你要如何才肯將玉璽交給本王?”奕六韓問道。

  “晉王以為微臣要跟你談條件嗎?”白永川仰頭大笑起來,“永川沒有任何條件,請晉王這就派最心腹的親兵隨我回一趟公主府,我會讓他們把玉璽給你帶回來。”

  奕六韓饒有興味地看著白永川,忽然振衣而起:“好,你這次助我一臂之力!他日我定當厚謝!”

  臨走前朝小歌看了一眼,慕如歌往白永川的背後一躲。

  他不禁牽出一抹溫潤的笑意。

  小家夥,以後我們還會再見的!

  ————

  傍晚時分,徐淩率領的勤王之師解了獵苑之圍,叛軍的主要將領被梟首,餘眾投降。

  暗紅色的夕陽,給天地間籠罩了一層血紅的顏色,山坡上、河穀裏到處是橫七豎八的屍體,樹枝上也掛著斷臂殘肢,漫山遍野散落著殘破的旗幟和兵器……

  濃烈的血腥氣隨著蕭瑟的秋風四處飄蕩,就連行宮最外圍的山道上都屍體狼藉,血流遍野,可見當時叛軍差點就攻入行宮。

  行宮前的廣腸上,一個頂盔摜甲、渾身浴血的將領跳下馬背,抱拳半跪,聲如洪鍾:“安國晉王麾下豹躍軍副統領徐淩,已將叛亂平定,賊將均已授首,殿下受驚了!”

  慕祁仍穿一身重孝,幾個箭步上前扶起徐淩:“將軍勤勞王事,為國浴血,辛苦了!”

  說罷握著他的雙肩,關懷地上下打量,見他的戰袍上血跡斑斑,大氅已被刀劍割裂成一條條,沾滿了血跡隨風飄動。

  “徐將軍的氅衣已然殘破,脫下來吧。”

  慕祁回頭對宦官張英道:“去把母後賜給孤王的那襲蟠龍繡金大氅拿來給徐將軍披上!”

  “末將不敢!”徐淩正要推辭,慕祁握住他的手,親厚地拍打他手背,“將軍護駕有功,小小一襲氅衣不足為賞,請將軍先收下,日後孤王還有厚賞!”

  徐淩推辭不過,隻得謝恩接下,慕祁親手為徐淩披在身上。

  到了晚間,京城連續派了幾撥使者前來報訊,先是晉王拿下了宮城。

  接著又有使者來報:慕煥已經伏誅。

  最後一撥使者後半夜才到,帶來的消息是:隅中時分,晉王會率領文武百官,親自來迎接慕祁回京,登基為帝。

  “登基為帝”四個字讓慕祁胸中一震,心裏一塊大石終於落地。

  盡管他是名正言順的皇儲,晉王不至於舍他而立旁支,更不至於竊據寶位。

  但是沒有得到這句允諾之前,慕祁仍舊不能安心。

  “恭喜殿下,賀喜殿下!”

  使者走後,殿中的內侍宮女們齊刷刷跪伏一地。

  慕祁亦揚眉大喜,平抬雙手讓他們起來。

  “孤王去告訴老師!”慕祁興衝衝地從側門出去,來到偏院,一個仆役說丁鶴剛剛去了鳥瞰亭。

  慕祁便從月洞門出去,沿著長廊爬到位於高處的亭子,這裏地勢很高,可以俯瞰整個獵宮的山景。

  朦朧的天光淡淡地灑下,天邊露出一絲魚肚白,丁鶴負手站在亭中,麵朝山崖。

  “老師,剛才使者到了,孤今日便可……”慕祁滿心喜悅地奔過來,突然注意到亭中石桌上放著一封信緘,拿起來一看:竟是一張辭官奏表!

  他迅速瀏覽一遍:

  “臣不能及時察奸糾狡,為國除賊,致使社稷瀕危,聖駕蒙塵。

  臣之罪已不可以昏聵名之,誤國誤民,其何堪台閣之重!

  倘蒙聖恩準許臣辭去一應爵位官職,歸耕壟畝,終老牖下,則臣不勝感激涕零之至。”

  慕祁仿佛被人狠狠地當胸打了一拳,腳下一個踉蹌,含淚抬頭,悲聲喚道:“老師,你要棄孤王而去麽?眼看孤王就要高登大寶,君臨天下,正需要老師輔佐孤重振朝綱,老師若在此時棄孤而去,將若社稷何?將若天下蒼生何?”

  丁鶴並未回頭,黎明前的霜風吹動他的袍袖,透著一絲難以形容的蒼涼:“殿下日後有安國晉王輔佐,何需老夫。老夫年邁,精力已衰,能有何為?再者,當年老夫為了順天太後(葉繁熾)能夠臨朝攝政,曾經陷害安國晉王,如今晉王擁兵入朝,豈會輕易放過我,我若留下來,隻會連累殿下。”

  “老師,孤一旦登基為帝,你便是一代帝師,誰敢動天子之師?!”慕祁將辭表在手裏捏成團,悲聲大吼,淚流滿麵。

  丁鶴的冷笑聲傳來:“晉王平定叛亂,再造河山,功勳名望如日中天,又加重兵在握。屆時殿下就算貴為天子,然而手無寸兵,受製於人,又如何能庇護老夫?”

  慕祁如遭雷擊,即將登基為帝的喜悅頃刻間煙消雲散。

  他突然意識到,他手裏沒有兵!

  羽林軍統帥慕煥謀反,參與謀反的羽林軍被誅殺了,投降的羽林軍被晉王收編了。

  牙門軍早在慕煥攻打外城時就或投降,或逃跑了。

  東輔軍也被慕煥收買,前來攻打獵苑,和西輔軍打了數日的惡戰,兩敗俱傷。

  現在,不管京城和獵苑,都是安國晉王葉昱的兵馬!

  慕祁緩緩地跪了下來,絕望至極,泣不成聲:“老師,既然你知道我這個天子有名無實,手無寸兵,受製於人,你還不伸出援手救救弟子!”

  丁鶴這才慢慢地轉過身來,花白長須在黎明前的山風裏飄舞,緩步上前,彎腰扶起自己的學生:“殿下快請起來,殿下即將高登九五,老夫受不起如此大禮。”

  “老師……一日為師,終生為師!就算我是九五之尊,你也是我的老師啊!還望老師教我!”慕祁引袖拭淚,慢慢地站起來。

  丁鶴扶著慕祁在石凳上坐下,語重心長道:“老夫辭官去職,正是為了在暗中幫殿下。”

  慕祁一震,眼中耀出狂喜的光望著丁鶴。

  丁鶴撚須緩緩道:“我若在朝,晉王必不相容,屆時還會連累殿下。我若在野,晉王便不會再加注意。將來,殿下可以暗中與我聯絡,切不可讓人察覺你我之間還有來往。”

  “原來如此!”慕祁大大鬆了一口氣,不住點頭。

  “我聽說葉弼成(葉振倫的六弟)亦在勤王路上了,這次他被葉昱搶了勤王之功,必然不服。當初葉昱發動溫泉山兵變,奪了父親兵權,襲了晉王爵位,想必葉弼成早就不滿。殿下大可以利用這叔侄二人的矛盾。”

  慕祁眼睛一亮,默默點頭記在心上。

  丁鶴繼續指點:“牙門軍都督盧宗憲是葉弼成的人,這次他臨陣脫逃,殿下可以悄悄授意幾個言官彈劾他。晉王若跟葉弼成要人,葉弼成不肯交出盧宗憲,那麽此二人的嫌隙就埋下了。”

  “若是葉弼成肯交人呢?”

  丁鶴撚須笑道:“別忘了,葉弼成懼內,這個盧宗憲可是葉弼成的內侄!”

  “啊,我差點忘了!”慕祁一拍額頭。

  “還有一點,這次護衛獵苑,西輔都督孫進立了大功,雖然西輔軍損失慘重,但晉王必定會給孫進加官進爵。

  孫進是殿下的人,可是晉王不知道。如果孫進能進入晉王的軍中任高階將領,那就相當於殿下在晉王軍中安插了親信。”

  “可是,就算孫進這次護駕有功,但他畢竟是我母後當權時倚重的將領,晉王秉政後肯定會把禁軍都換成他自己的人,如何還會再重用孫進?”

  丁鶴撚須一笑:“孫進可是晉王蘇夫人的表弟,殿下可以暗示孫進走蘇夫人的路子。”

  慕祁眉毛一軒:“正是!”

  丁鶴微微眯眼凝視自己的學生:“殿下,你的父親在位時先後鏟除了權臣盧玄、蘇崴。老夫相信殿下一定會承襲先帝雄風,慕氏列祖列宗會保佑殿下。

  殿下切記,一定要忍辱負重,在晉王麵前不要流露出絲毫猜忌之心,要讓晉王以為你倚重於他,待他以腹心!”

  “老師,弟子記住了!”慕祁站起身給丁鶴深深施了一禮。

  清晨第一縷朝霞衝破了雲層,照射出萬丈光芒,照耀著即將高登九五的十七歲少年雄心勃勃的眼眸。

  和少年意氣風發的神情相比,丁鶴卻神情凝重。

  他默默走到亭邊,望向山崖外湧起的雲霧,心中深深歎息:

  如今這位權臣,比起曆朝曆代都更狠、更厲害。

  為了慕氏江山,我也隻能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