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威震北境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9      字數:3964
  從黑駝山下來的時候,忽然風急雪驟,漫天飛舞的白色精靈被風吹得亂轉,地上的積雪眼看越鋪越厚。

  朔風陣陣,揚起的雪仿佛白色的輕紗飄拂起來,雪地上起了沙丘般的波紋,霎是好看。

  奕六韓回到軍營時,站崗的士兵們已經變成一座座覆著白雪的雕塑。他替他們拍掉身上的雪花,和他們大聲說笑,一個一個地慰問,然後才走回中軍大帳。

  掀開一間寢帳的門,正低頭看醫書的帕麗,抬起頭來。忙起身接過兒子脫下的大氅,掛在衣架;又撥了撥炭盆,讓火燒得更旺;從爐子上取下溫著的熱奶,倒在銀碗裏。

  “帕姨,你就別忙活了。”奕六韓握住帕麗的雙手,拉她在熊皮氈子上坐下,“來,坐下,我有事問你。”

  奕六韓認真地望著帕麗,用手指了指腦袋:“帕姨,如果腦中有淤血,會有什麽後患?”

  帕麗微微凝眉:“有可能會影響目力,不能視物。也有可能會影響智識,記不住事。嚴重的會死亡。”

  “腦中的淤血,僅僅以藥物,很難治好吧?”

  “是的,必須配合針灸之術。對幾個重要穴位進行紮針和艾灸,才能達到活血化瘀的效果,祛除腦中淤血。”

  奕六韓拿起案上的銀碗,將熱羊奶握在手裏取暖,濃黑的劍眉深深地壓低。

  “阿昭成了傻子!因為被追兵趕上,他撞破了腦袋,淤血一直積在他的頭腦中,他看不清東西,講不了話,跟傻子無異!我的嫡長子,他是個傻子!”

  那樣深沉冷靜的阿部稽,已經是橫跨西、中部草原的大汗國的可汗,卻忽然失態地當眾哭喊。

  奕六韓每每想起這個場景,就覺得心口劇痛難忍。

  都是男人,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是對於自己最在意的人,依然無法做到放棄感情。

  盡管阿部稽又有了兩個兒子,但是心愛的女人生的兒子,對於他才是最重要的。

  奕六韓理解這種感情,深吸一口氣,他放下銀碗,重新抓住帕麗的手,鄭重地凝視帕麗的眼睛:“帕姨,阿部稽的長子曾經摔破腦袋,淤血一直積在腦中,這孩子成了傻子。若是以針灸之術為其治療,還能救嗎?”

  “這個……”帕麗為難道,“要視情況而看,我沒有見到本人,不好說。”

  “咱們草原上沒有針灸之術,你也是來梁國後才學會的針灸。帕姨,我想請你去幫阿部稽的兒子看看,如果能治,就幫幫他。阿部稽剛走不遠,我送你去,可否?”

  帕麗震驚地睜大眼,定定看著兒子,半晌才緩緩開口:“他背棄盟約,引起兩國紛爭,搶掠你治下的雲州,你還要……”

  奕六韓搖頭:“那年,若不是我以他妻兒為質,他豈會把蘭幹山和錫良河割讓給鹿蠡部。鹿蠡部若不是得了這兩條要道,又怎麽可能突襲拉塞幹草原,以致阿部稽兵敗退途中,長子被追兵趕上,撞破了腦袋……”

  奕六韓垂下頭,濃密如黑蝶羽翅的睫毛間,隱約有水光閃動:“說起來還是我對不住他,可是他從來不曾指責,我當初扣押他的妻兒……”

  “可是沒有你借兵給他,他也不可能重建野利部。你當時把直搗疏勒部王庭的任務,交給他時,其實就是給他複興部落的機會。

  你借兵給他,以他妻兒作為抵押,這是天經地義的。小奕,你不欠他的。

  你忘了小時候,我和你阿娘給阿部稽的母親送了那麽多次藥?

  那是王庭的藥,不能隨便給人的。若不是我們冒著風險給他母親送藥,他母親早就香消玉殞了。”

  奕六韓抬起含淚的雙眸,看著帕麗:“我給他母親送藥,他也教了我騎馬、射箭、摔跤。好兄弟之間,不會計較誰付出多,誰付出少。”

  帕麗心疼地撫摸兒子的臉,“若不是他背棄盟約、侵擾雲州,你不會戎馬奔波,累成這樣,連年都過不好。你看你又瘦了……”

  奕六韓將帕麗的手貼在臉上,哽咽道:“帕姨,就算兒子求你了。你為兒子了了這樁心願吧。”

  帕麗眼角細如蛛網的皺紋間溢滿悲傷:“可是我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把他兒子治好,若治不好,隻怕他也不會放我回來。”

  “那就不回來了!帕姨,把你在北梁這幾年學到的醫術,帶到草原去吧,還有一些藥草和種子,一起帶去。這次收複雲州,我殺了太多野利人,心中實在愧疚,帕姨,你為兒子去懸壺濟世,造福野利部,好不好?”

  奕六韓以跪伏的姿勢,將臉埋在帕麗手裏,聲淚俱下,淚水打濕了帕麗布滿細紋、長滿老繭的手心。

  帕麗呆呆地望著兒子跪在麵前哭泣,掌心裏滿是兒子滾燙的熱淚,許久,她喃喃道:“小奕,你這是要趕我走麽?野利部跟我有何關係,我九歲時部落滅亡,和娘親一起淪為野利部的奴隸,被安排到王庭的藥帳做藥奴,認識了同為藥奴的緹娜。

  她長得美豔,被可汗寵幸過,和管理藥帳的醫官有曖昧,醫官們都對她頗多照顧。我也得了她不少照拂。

  我從沒想過,像我這樣的女子,此生能有什麽出彩,直到那晚,和緹娜在碩槐鎮一家大戶後院,撿到了你。

  我才不管野利部死了多少人,我隻要看著我的兒子平安喜樂……”

  帕麗再也說不下去,眼淚沿著她藤蔓般的細紋蜿蜒流下,她顫抖的雙手,順著奕六韓的頭發、臉龐、脖頸,像盲人一樣不住地摩挲。

  “帕姨……”奕六韓泣不成聲,抓著帕麗的手,親吻她掌心的老繭,“兒子不是趕你走,兒子隻是……算了,你不願意去就算了。”

  “好了,好了,我去。”帕麗忽然將兒子擁進懷裏,“我隻是舍不得你!我走了,你若有三病兩痛,誰為你看診?”

  帕麗再次將奕六韓的頭扳起來,輕撫他的臉,又哭又笑:“我撿來的那個白白胖胖的小嬰孩,都長這麽大了!這麽俊偉,這麽出色!小奕,我和緹娜一直都搞不懂,當時碩槐鎮圍城數月,糧草食盡,人人枯瘦如柴,可是我們撿到你時,你又白又胖,到底怎麽回事……”

  帕麗滿臉老淚縱橫,又哭又笑,奕六韓的淚水更加無可抑製地衝湧而出:“大概因為我娘親的奶水好。”

  “沒有飯吃怎麽會有奶水呢……”

  “大概因為……馮家人對我好,把僅剩的糧食都留給我娘親……”

  “他們真勇敢,那日破城時,你外祖父全家殉難!我以前不知道你是碩槐鎮將馮裕的外孫,因為我撿到你的那家大院,不是馮家的。我也不知道那天被喂了野狗的那個仙子般的美人,竟是你的生母……”

  奕六韓喉嚨深處發出獸般的哀嚎,哭得雙肩抖動,淚水打濕了帕麗的衣襟。

  許久,方慢慢平靜下來,鄭重道:“帕姨,所以我要你回到野利部,也是為了兩國修好,不起幹戈。

  如果你能治好阿部稽的長子,還有阮湘,讓梁國的勢力在王庭占據主要,就可以製約摩提氏的阿斯蘭。

  阿部稽這次侵犯雲州,也是因為被阿斯蘭所左右。若治不好阿昭,那就治好阮湘,讓她再為阿部稽生幾個兒子,希望將來是我們梁人血脈的孩子登上汗位,而不是阿斯蘭的外甥。”

  “好,我明白了,小奕。”帕麗點點頭,輕撫兒子的臉,不舍而又擔心地望著兒子,“我走後,你保重自己,不要太累了……”

  ————

  送走帕麗後,親兵來報,呼延將軍在大帳等著。

  奕六韓一喜,大踏步進帳,見帳中站著一個高挑挺拔的身影,見了他立刻抱拳躬身:“參見晉王!”

  奕六韓上前就重重拍在呼延緒的膀子上:“這次多虧呼延將軍守住了百靈穀,以五千交漳軍殘部與四萬野利兵惡戰,竟一直守到了豹躍軍來援。”

  說起那場惡戰,呼延緒英秀的眼眸亦是灼灼閃亮:“我們保衛的都是自己的土地和產業,何敢言功!”

  奕六韓一笑:“雖說都是你們自己的土地和產業,但也有人袖手旁觀,指望朝廷幫他們奪回來。呼延將軍的功勳,本王不會埋沒,本王已上表太後,舉薦呼延將軍繼任雲州都督。”

  呼延緒不敢置信地抬目看著奕六韓,奕六韓鼓勵而又信任的目光讓他大為振奮,當即屈膝半跪,抱拳宏聲道:“多謝晉王提攜,末將必定全力以赴,報效國家!”

  奕六韓托住他的臂膀:“起來吧!”

  呼延緒是黑駝呼延氏家的庶子,賤奴所生,一向被父親和嫡長子打壓。

  那年打完芒東,治理北境時,奕六韓曾經勒令呼延氏交還原屬於交漳軍馬場的牧場。

  呼延氏口口聲聲說,那是當初軍馬場賣給他家的,有地契為證,奕六韓若要索還,需得按照地契付給賠償。

  呼延緒悄悄地把地契偷了,呼延氏家主拿不出地契,奕六韓便依照梁律,判定是呼延氏強奪官府馬場。

  呼延氏家主大呼冤枉,卻也無法可施,不得不交還牧場。

  奕六韓從此就開始提拔呼延緒。呼延緒精通武藝,弓馬嫻熟,比起嫡長子——那個搶苗笛的脂粉公子,不知強了多少倍。

  呼延氏是黑駝山一帶的大豪強,卻因為奕六韓拉攏備受打壓的庶子,將其從內部分化削弱。

  正是運用這些靈活的手腕,奕六韓打擊豪強,賑濟匱乏,治邊甚有政聲。

  民間逐漸有人把他叫做“晉王——靖北王”。

  這日他把交漳軍馬場的牧監找來,商議在軍馬場建堡壘。

  這次摩提氏入侵,搶掠大批軍馬場的馬匹,讓奕六韓決定,改變傳統的草原牧馬方式。修建城堡,城上修垛牆以備瞭望,城的四周挖壕溝,城內根據地勢修建營房、馬廄。

  這樣一來,夏秋時節,若無戰事,所有馬匹在野外放牧。一遇報警,即刻收馬回城。春冬季草枯氣寒時節,馬匹全部在城內馬廄飼養,這樣可以減少氣候、戰爭造成的戰馬損失。

  這種牧馬方式若在交漳馬場能夠落實,就可以逐漸推廣到西北和北疆各大軍馬場。

  檢閱完阿部稽退還的馬匹和牲畜,奕六韓又去視察了交漳附近的苜蓿種植情況。

  交漳地處農牧交界處,有大片的牧場,也有適宜農耕的土地。

  奕六韓那年打西域,帶回來大批苜蓿種子。苜蓿可用作牲畜和馬匹的飼料,奕六韓讓西北和北疆的官牧場,大量種植苜蓿。

  這樣,當遭遇自然災害,天然牧草不夠的時候,牲畜就可以靠苜蓿為生,大大地促進了梁國北疆畜牧業的繁榮。

  時值陽春四月,風熏日暖,奕六韓帶著親兵和交漳軍鎮的官員,順著縱橫的阡陌揚鞭策馬,一路看見起伏的山崗上,苜蓿像一幅幅紫色的綢緞波浪般搖曳。

  “看來今年的苜蓿收成很好啊!”奕六韓滿麵喜悅,朗聲地揚鞭遙指。

  田畝壟坎間的農人三三兩兩,見到他們一行騎馬馳去,大概想不到,領頭那個穿著樸素的圓領武袍的騎士,是威震北疆、大名鼎鼎的晉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