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野利複興(2)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8      字數:3352
  夢境裏,漫天的血色再次如滔天的洪水湧來。

  血紅的潮頭卷著那些熟悉的人,向她洶湧撲來。

  她看見兒子格勒、情夫左賢王、早已決裂的夫君穆圖,都在層層鮮血的浪潮中沉浮……

  四年過去了,莎妮從來不曾忘記。

  穆圖出征後,兒子格勒跑來告訴她,歌琳知道大王子是她們母子害死的,穆圖也知道。

  莎妮心中驚恐不安,這時,娘家疏勒部派來了使者,和她密商除掉穆圖,扶立她的兒子格勒當可汗。

  她當即答應,並悄悄聯絡情夫左賢王。

  後來,疏勒人埋伏在穆圖班師的歸途,左賢王做內應,襲殺了穆圖。

  之後,左賢王和疏勒大軍一道返回王庭。

  莎妮擺宴迎接他們,卻沒想到,就在這場盛宴上,疏勒人竟殺了她的兒子格勒!

  悲恨交迸之下,她從案上抓起一把割肉刀,捅進了情夫左賢王的腹部。

  “莎莎……”情夫滿手鮮血地撫上她的臉,喚著她的昵稱。

  她永遠忘不了情夫那難以置信、死不瞑目的眼睛……

  她引入娘家兵馬,本意是想扶立自己的兒子,卻反而造成了兒子的死去、夫家的滅亡!

  (詳見第一卷十二章《王庭驚變》)

  忽然,營寨的寨牆倒塌的轟然巨響,重重砸破了莎妮的夢境。

  接著,淒厲刺耳的號角聲、紛亂雜遝的腳步聲、無數人嘶喊慘叫的喧囂、馬蹄踏在雪地的悶響、兵器的鏗鏘撞擊聲,匯成震耳欲聾的聲浪,一浪浪撲進莎妮的氈房。

  莎妮緩緩睜開眼睛,有片刻的恍惚,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四年前,野利部滅亡的時候。

  也是這樣金鼓齊鳴、喊殺震天。

  “野利人進攻了!”

  “野利人打進來了!”

  無數人在奔跑著、呐喊著。

  什麽?

  莎妮慢慢地從溫暖的雪熊皮被窩裏坐起來,金線繡西番蓮的錦緞睡袍滑落肩頭,眼神迷惘。

  不遠處,睡在地毯上的侍女也揉著眼睛醒了:“公主……”

  (莎妮是疏勒部公主,芒東的堂姐)

  突然,氈房外響起雜亂的腳步聲,接著是侍衛的厲喝:“什麽人……”

  刀劍相擊的金鐵之聲響起,夾雜著女奴驚恐的尖叫。

  氈房門被轟地推開,幾個人影闖了進來,帶進氈房外的風雪,個個手持滴血的彎刀,凶神惡煞。

  侍女嚇得跳起來,護在莎妮床榻前:“你們幹什麽!”

  一名高舉馬刀的野利奴隸正要衝上,身後另一名野利奴隸拉住了他:“算了,她以前是咱們的可賀敦,給過世的可汗留個麵子吧。”

  “是她引入了疏勒人才導致咱們部落滅絕!”

  “等著新可汗來處置她吧!”

  “別耽擱了,咱們趕緊殺光疏勒人,迎接咱們的新可汗!”

  說完,野利奴隸們拽過那名侍女,手起刀落間,鮮血飆射了莎妮一臉,一顆頭顱滾落在地毯上。

  野利奴隸們提著馬刀衝了出去,一路喊殺著,匯聚了越來越多的野利奴隸,其中有男奴,也有女奴,大家聲嘶力竭地高喊著:

  “我們的可汗回來了!”

  “穆圖可汗的兒子回來了!”

  “迎接我們的可汗!”

  “殺啊!我們野利人再也不用做奴隸了!”

  莎妮怔怔地坐在床榻上,兩眼發直地望著地毯上侍女的頭顱和仍在抽搐的身軀,那一灘血泊越來越大,漸漸蔓延成一條大河,蔓延成滔天的血色洪水……

  穆圖還有兒子?

  曾經,隻要是穆圖寵幸過的女奴,她都要給她們灌上一碗墮胎藥。

  她隻敢對那些女奴下手,對於穆圖真正在意的女人,她是不敢動的。

  所以,才有了那個訶吉拉女人生下的大王子。

  還有,那個鄯善公主烏蘭珠生的歌琳。

  除此之外,穆圖沒有孩子了。

  ——不,還有一個!

  莎妮的瞳孔猛地一縮,全身打了個寒顫。

  那個孩子……

  難道是那個孩子……

  氈房外的喧囂越來越響亮,仿佛山洪爆發一般轟鳴著,驚天動地的喊殺聲,無數人奔跑的腳步聲,成千上萬馬匹的奔馳和嘶鳴聲,都衝擊著搖搖欲墜的氈房。

  莎妮用雪熊褥子裹住自己,蜷縮在榻上,捂緊了耳朵。

  氈房門不時地被人推開,有人嘶吼著闖進來,莎妮連眼皮都不抬。明晃晃的兵器寒光掠過,莎妮連眼睫都不顫,任由那些人喧嘩著、叫罵著,又旋風般奔了出去。

  “別動她,等新可汗來處置!”

  “她畢竟是咱們以前的可賀敦!”

  “快走,迎接我們的可汗去!”

  反反複複回響在莎妮耳畔的,就是這些聲音。

  她更緊地捂住了耳朵,十多個火盆已經全都熄滅了,蒙蒙的天光從天窗射進。

  莎妮的手酸麻無力,慢慢放下來,這時,巨大的聲浪驀然湧入了她的耳朵。

  那是成千上萬人響遏行雲的歡呼聲:

  “阿部稽可汗!”

  “阿部稽可汗萬歲!萬歲!”

  “願可汗帶領我們重現野利部的榮光!”

  那個孩子叫阿部稽?

  黃金?

  碧雅,你還真是,永遠那麽算計、貪財、小家子氣,連孩子的名字都取得小家子氣……

  莎妮嘴角抽起痙攣般的笑意。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氈房外傳來一陣馬嘶聲,接著是整齊有力的軍靴踏雪之聲,兵器碰撞在鎧甲上的鏗鏘聲。

  來了……

  莎妮微微地一挑眉,裹緊了身上的雪熊褥子。

  上百雙牛皮戰靴的聲音,雄健有力、整齊劃一地由遠及近,卻在氈房門外齊刷刷停下。

  莎妮聽到一個低沉威嚴的聲音,接著,氈房門被推開。

  寒風灌了進來,風裏並無雪花,看來外麵雪已經停了。

  莎妮下意識往床榻最裏麵縮了一下,抬起眼睛。

  她看見一個披白狐皮大氅、身穿銀狼戰甲的高峻男子。

  鎧甲的胸口處鏤刻著一匹咆哮的雪狼。

  穆圖年輕時也愛穿這種式樣的戰甲。

  她的目光移到他的臉上,不禁顫了一下。

  他長得真像年輕時的穆圖,不過也很像他的母親……

  阿部稽的牛皮戰靴,帶著外麵的雪泥,踏過刺繡著繁複圖案的錦毯,踏過凝結成紫紅血冰的血泊,踢開侍女的屍身,抬腿一跨,將一條腿踩在莎妮的床榻邊。

  纏著烏金馬鞭的手搭在膝蓋,微微傾身俯視這個害他娘親被逐出王庭受盡苦難的罪魁禍首,猛地伸出手一把扯開她裹住身體的被褥。

  錦緞睡袍被帶動著滑落,露出雪白的一痕胸脯,寒冷的空氣和內心的驚懼,讓她白嫩的肌膚迅速泛起密密的雞皮疙瘩。

  屈辱的淚水湧上莎妮的眼眶,她嘴唇顫抖,紫羅蘭色的眸子怒火熊熊:“我是你的嫡母!你敢碰我一根手指頭,你這野利部可汗,還想不想當!想想你父親的在天之靈!”

  阿部稽如狼一般冷笑:“你以為我對你這個老女人感興趣?我是要你老實交待,當初怎麽把我娘親趕出王庭的!你敢騙我一個字,我就扒光你的衣服,把你扔到外麵的雪地裏!”

  ——————

  阿部稽審問莎妮時,突襲隊二隊的隊長吳令禾,正帶著士兵們把羊群驅趕到羊圈裏。

  漫山遍野都是雪白的羊群,如一朵朵白雲,浮動在黃白交織的冬季草原上。

  疏勒部所在的拉塞幹大草原,是漠北最豐美、最遼闊的草原。

  王庭所在的這塊冬季草場,牧草長勢極高,又因為處在迎風的山隘口,無論雪下得多大,也不會形成太厚的積雪。所以,即使這些日暴雪肆虐,雪地裏仍然露出大片的黃草尖。

  羊群和馬群都可以刨開積雪吃草,就連不會刨雪的牛群,也可以跟在羊群和馬群後麵吃草。

  所以疏勒部王庭的牛羊、馬群,都特別豐足。

  這一戰,阿部稽隻帶了四千人偷襲王庭,收降了野利殘部,斬首數萬賊虜,俘獲了牲畜十多萬頭。

  吳令禾站在草坡上,望著山下白色浪花般的羊群。清晨微微破出雲層的陽光,將牛羊身上的白霜化作一層薄薄的白霧,隨著羊群的湧動而升騰。

  再往遠處望,可以看見王庭那邊,到處是撞倒的氈房,堆堆疊疊的屍體,草地上都是凝結的血冰,數隊甲士穿行其中,打掃著戰場。

  一幅又一幅禿鷲旗在晨風中飄落,一幅又一幅野利部的狼旗,慢慢升上王庭周圍的上百根旗杆。

  吳令禾心中湧滿了複雜的情緒:這次青鳥表哥,讓自己偷偷監視阿部稽。

  他當時還不以為然,覺得表哥多心了。

  如今看來,這個阿部稽的野心當真不小!

  突襲隊出發的時候,阿部稽就跟他們講,他長得像野利部的穆圖可汗,到時候,他可以假扮穆圖,收降野利殘部,讓疏勒王庭的野利奴隸們,倒戈相助。

  為此,阿部稽讓他們每人攜帶兩幅狼旗,還教會了他們唱野利部民歌。

  他們這支四千人的突襲隊,隻有幾百人是阿部稽從玉井山帶出來的野利人,其餘都是梁人。

  他們本著故土被侵、家國破碎的憤怒,來突襲王庭。

  可是,當那些野利奴隸們,舉起武器高呼“阿部稽可汗萬歲!萬歲!”的時候。

  吳令禾突然意識到,他們似乎是被阿部稽利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