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戰爭之罪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8      字數:3328
  伊布一下子坐起來,衝過去打開氈房門,狂風立刻卷著雪片撲進熱氣彌漫的氈包,還帶進了許多人呼喊的聲音。

  “是馬棚被雪壓塌了!”伊布回頭喊道,“我去幫忙!”

  “再多穿一件襖子!”妻子提醒道。

  伊布匆忙折回榻上拿了一件羊皮袍子,一邊穿一邊往外奔,敏夏也跟上去,著急地問:“我的塔古娜(三歲的棗紅色小牝馬)受傷了嗎?!”

  敏夏跟著父親走出氈房,頂著風雪,往馬棚的方向奔去,這片綠洲草甸大約聚居著三十幾戶牧民,組成同一個群落。羊圈和馬棚都是公用,但各家各戶的牲畜都有標記,能夠區分。

  風雪裏馬棚處人喊馬嘶,有人提著馬燈照明,微黃的光暈中,可以看見雪花亂飛,四處人影憧憧,喧嘩吵鬧,人們吆喝著,高喊著,把垮塌的棚子、柱子、氈帳搬開,將受傷的馬匹一匹匹救出來,馬匹的哀嘶慘鳴混在人們的叫喊聲中,在風雪裏驚天動地喧囂著。

  “爹爹!”敏夏被擠在人群裏,呼喊著父親,傷心地哭起來,“塔古娜呢?我的塔古娜呢?”

  “敏夏,敏夏,這裏!”

  敏夏隨著父親的喊聲,借著馬燈的微光,跌跌撞撞地趕到了父親身邊,隻見她心愛的小馬“塔古娜”躺在地上,發出痛苦的低鳴,肚皮急促地起伏著,它的母親倒像是沒受多大的傷,不停地繞著塔古娜哀嘶。

  “塔古娜怎麽了?它哪裏受傷了?”敏夏見父親蹲在塔古娜身邊檢視,忙也蹲了下去,撫摸著塔古娜的鬃毛哭泣著問。

  “它被壓在一根柱子下……”伊布見女兒傷心,忙側過頭摟過女兒,慈愛地摸了摸女兒的臉,“別急別急,爹會給它治好的。”

  “真的嗎?”

  “哎,哪有爹爹做不到的事,敏夏好好想一想?”

  敏夏歪著頭想了想,好像真的沒有,弓弦斷了父親能接上,弟弟的搖籃不能搖了,父親隻擺弄了兩下,就又搖起來了,受傷的獵狗父親給它包紮上,不幾天又活蹦亂跳了……

  圍著小馬焦急轉圈的母馬,突然停住,馬耳朵緊繃著向前豎起,接著,它開始焦躁地刨蹄噴鼻。

  “喂喂,爹爹能治好的哦,你……”隨著母馬的一聲驚嘶,敏夏隻覺有一聲尖利的呼嘯掠過耳側,接著她就看見父親在風雪中往後倒了下去。

  她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耳邊就響起接二連三的尖利呼嘯,和“噗噗噗”的箭矢入體聲。

  刹那間人群像炸開了鍋一般混亂起來,那些沒有受傷的馬匹開始狂奔驚嘶,牧民們奔跑呐喊:

  “有人進攻了!”

  “是從南邊過來的!”

  “西邊也有人馬過來了!”

  “快跑啊!是梁人,是梁人!”

  敏夏家的母馬發狂般蹦跳起來,敏夏忙一個翻滾躲開了踐踏而過的馬蹄,腦後傳來訇然一聲,那匹母馬額頭上插著一支箭側翻倒在地上。

  “爹!爹!”敏夏撲到父親身上,這才發現父親的喉嚨上插著一支黑色的羽箭,敏夏悲痛欲絕,放聲大哭:“爹——爹——”

  她的哭聲很快淹沒在驚天動地的喊殺聲、人們的奔跑哀嚎聲和漫天箭雨聲中。

  風雪中突襲的人馬,戴白色皮帽,穿白色皮甲皮襖,乘白色駿馬,在風雪中像是一隊隊的幽靈,從四麵八方包圍了這片牧民群落。

  他們仿佛是暴風雪化作的一股白色旋風,不打旗幟,沒有號角,沒有呐喊,沒有蹄聲,在風雪中悄無聲息地進攻了。

  白茫茫中忽然就多出了一些顏色。黑色的羽箭從暴雪中噴播而出,兵器黑沉沉的森冷寒光,刺破雪幕,攪起風雪,挑起一具具慘嚎的人體。

  一股又一股殷紅焰火般的血液噴泉,射向半空,灑向雪地,紛飛的落雪很快變成漫天紅雪,寒冷的空氣中頓時彌漫了血和鐵的腥味,狂奔的馬匹冒出的熱氣,在紛紛落雪中汩汩蒸騰。

  羊圈被騎兵踏破,咩咩亂叫的羊群狂奔亂跑,飛馳的馬匹直接撞進了牧民的氈房,將氈帳撕裂,馬蹄從氈房中飛騰而過,閃著寒鐵冷光的長矛,從氈房中挑出一個個繈褓中的嬰兒,在婦女們的號哭聲中,將嬰孩肚皮刺穿,血肉模糊,冰血條條……

  梁軍這一路屠殺過來,這已經不是他們血洗的第一個牧民群落。

  在他們的故土,北疆的寧遠、交漳、龍崗、涇水這些失陷的城鎮,到處屍橫遍野,白骨塞道。

  那些被疏勒人鐵蹄踏過的村莊,幾乎都被血洗,青壯男女被擄走為奴,幼童和老人全部殺掉。

  想到那些被摔碎腦袋的幼童、那些被刺穿肚腹的老人、那些下身血淋淋的婦女,梁軍的憤怒越發如烈火熊熊,奔馳的馬匹撞毀一座座氈房,揮舞的刀矛砍飛一個個毫無防備的牧民。

  暴雪中窩冬的牧民來不及拿起武器,來不及展開他們勇武的騎射,被雪壓塌的馬棚裏損失了半數以上的馬匹,他們也來不及騎馬逃跑,就這樣被這支偷偷潛入的突襲隊,包圍起來血腥屠殺。

  風雪漸漸小了,天色越來越暗,屠殺隻進行了不到兩個時辰就結束了。

  一個三十多戶將近兩百人的牧民群落,就這樣被屠殺殆盡。

  到處是撞倒的氈房、撕破的帳篷、狼藉滿地的屍體——人的屍體、馬的屍體,折斷的兵刃,散落的弓箭。

  馬蹄的馳騁踐踏讓雪地下的枯草都露了出來,遍地橫流的鮮血潑濺在雪泥枯草間,凝結成暗紫的血冰,將枯草粘成詭異的圖案,慢慢地這幅人間地獄的場景又被仍在飄飛的雪花,逐漸淹沒。

  士兵們打著火把,開始打掃戰場,撿拾兵器、還能用的箭矢、剝下死者身上的皮襖;有些士兵們從氈房裏拖出躲起來、沒有被發現的婦女老人孩子,在他們的哭嚎聲中把他們砍死。

  “阿娘——”寒光閃閃的大刀揮向一名婦女時,突然從兩匹死馬、一具死屍形成的屏障後,爬出來一個小小的身影。

  正是敏夏,她滿頭卷發都是凝結的血冰,小羔羊皮襖也凝滿了暗紫的血汙,讓她的皮襖板硬板硬。

  她踉踉蹌蹌地奔跑,卻被一截斷肢絆倒,摔了出去,她立刻爬起來,隻見一道血光映著火把飆射出去。

  “不——”敏夏看見母親倒下的身體,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她從地上撿了一支箭,朝著火光最亮的光芒處衝過去:“你們這些壞蛋,我要殺了你們,我要殺了你們!”

  明亮的火光中,阿部稽看著那小女孩朝自己的坐騎直衝過來。

  阿部稽所在是火把最集中、最耀眼之處,親兵們打著火把簇擁在他周圍,明熾的火光將敏夏奔跑的身影、悲憤仇恨的臉、圓睜的雙眼,都無限地放大了。

  阿部稽抬起手想阻止,然而來不及了,阿部稽的親兵刺出的長矛,像黑色的毒蟒閃爍著鐵器的冷光,發出死神殘酷冷漠的嘯叫,將敏夏小小的身體挑了起來。

  阿部稽抬起頭,看見敏夏長長的卷發披散下來,灰藍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不知為何,他想起了女兒赫蘭薈,也是滿腦袋的卷發,灰藍色的大眼睛。

  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別過臉去,冰雕般冷峻的臉上,忽然彌漫了難言的悲傷之色。

  殺光——這是這一路阿部稽率領的突襲隊的任務。

  包括老人、婦女、小孩,都不能留活口。

  因為他們隻有四千人,趁風冒雪偷襲疏勒部王庭,絕對不能走漏半點風聲;因為他們隻是一支先鋒,大部隊還在後麵,糧草輜重也還在後麵,他們沒有帶足夠的糧草,必須要靠搶劫這一路的牧民……

  穿過這片大沙地期間,這已經是阿部稽的突襲隊,血洗的第三個牧民群落。

  暴風雪讓這些群落沒有了崗哨,也掩蔽了這支全身著白、騎乘白馬的突襲隊的身影,這一路,他們都是已經包圍了群落,才被發現。

  在都斤山下冬季營盤窩冬的右律王,也根本就想不到,會有這樣一支隊伍,穿越了格列木大沙地,在一個風雪之夜,悄悄地翻越了都斤山的野鹿嶺,潛入了他的營盤。

  疏勒部青壯都出征了,左律王、右骨利侯、左骨利侯、右大將、左大將全都帶著自己的部落兵,跟著芒東南下了。

  “我老了,芒東這隻雛鷹自以為翅膀硬了,可以高飛了,看不上我這把老骨頭了……”

  呼嘯的風雪中,右律王的大氈房裏卻熱氣蒸騰,巨大的火盆燒得熊熊通紅,一盞盞牛油銅燈吐著黑煙,氈房四壁掛滿了各種獸皮,案幾上堆滿了小山般的奶食和肉食。

  右律王正摟著一個衣衫淩亂、酥胸半露的女人,喝著血紅的葡萄酒,嘴裏抱怨著芒東。

  那女人驚嚇地全身打了個寒顫:“大王,不能說可汗的壞話,太陽神會降天罰的……”

  “他是什麽可汗,室頓哥哥生前根本不承認他!”右律王氣得把女人從懷裏推出去,那女人像地滾葫蘆般在地毯上咕嚕嚕滾出好遠。

  與此同時,雪夜的寂靜忽然被淒厲刺耳的報警號角聲猛地撕裂!

  一名侍衛慌慌張張掀簾衝進來,被腳底下滾過來的女人絆了一跤,整個人摔飛出去,直接落在了右律王幾案前,狼狽不堪地嘶聲大嚎著:“大王不好了!有軍隊夜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