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他的兒子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8      字數:4290
  蘇葭湄和修魚密談結束,接著講了想找陳大夫看診。

  修魚拉住蘇葭湄的手,喜道:“小湄姐,你又有了?”

  蘇葭湄含羞垂首:“還不確定呢。”

  “小湄姐的肚子真是爭氣啊。”修魚喜滋滋地歎道,“三哥哥得多歡喜啊。”

  蘇葭湄嘲諷地挑了挑眉,不接修魚話頭。

  素紈在一旁說道:“縣主也是新婚就懷上的,也是個肚子爭氣的呢。”

  說一個女人能生育是莫大的讚美,任誰聽了都會歡喜。

  果然,修魚蒼白的臉上漾起了羞澀的甜笑,半嗔半喜:“素紈,就你甜嘴乖舌,還不快帶小湄姐去找陳大夫。”

  “是。”素紈笑盈盈站起身在前引路,“三少夫人這邊請。”

  蘇葭湄又叮囑修魚幾句要好好養胎,便起身告辭,走過書盈身邊,見她神情蒼茫呆滯,雙目空洞,愣在那裏不知在想什麽。

  蘇葭湄和素紈都走出去很遠了,修魚眨巴著眼睛喚了一聲,“書盈?”

  她才回過神追上去,修魚目光跟著她,見她眼角隱有水光一閃而逝。

  陳大夫凝神聽了一會兒脈,笑得山羊胡子都翹起來,起身給蘇葭湄深深地一躬:“恭喜夫人,確是喜脈,已有兩個多月。且脈象十分流暢,胎像安穩。”

  蘇葭湄眉梢眼角掛滿喜色,書盈也在一旁歡喜得淚水盈眶。

  蘇葭湄又問了大夫需要注意什麽,讓書盈把準備好的金餅給陳大夫。

  陳大夫推辭不過,便笑納了。

  從陳大夫住的廂房出來,走在穿廊上,書盈歡喜得聲音微顫:“少夫人為何不問一問男女?奶娘不是說,少夫人這次跟懷王孫時,感覺完全不同,說不定是個女兒。”

  蘇葭湄微笑道:“如果大夫有把握,他會說的。他不說男女,大概也是沒有太大把握,我若問他,反而於他為難。”

  書盈佩服地點頭。

  兩人正說著話,紅綃迎麵走進庭院,對素紈道:“奶娘帶著阿墨來了。”

  素紈一喜:“好啊,每次阿墨過來,縣主都很歡喜,縣主可喜歡小孩了。”

  素紈側首對蘇葭湄解釋:“赫蘭都督有個親兵西征時為國捐軀,都督把他的遺腹子養在咱們府裏。縣主很喜歡這個孩子,奶娘不時帶過來看縣主。”

  蘇葭湄和書盈點點頭,說話間,便有小孩哭鬧的聲音傳進來。

  就見一個奶娘抱著一歲多的孩子,進了儀門,紅綃伸手道:“阿墨今天怎麽不乖了,來,紅姨抱一抱就不哭了。”

  奶娘解釋道:“他是想下地走呢,最近剛會走路。”

  奶娘說著就把他放到庭院的草地上:“來,來,走幾步吧。”

  “阿墨都會走路了啊。”紅綃和素紈都驚喜地說道。

  那孩子腳一著地就不哭了,咯咯地笑著,激動地往前蹣跚走了幾步,奶娘在後麵追著:“阿墨小心!”

  顯然這孩子還不太會走路,蹣跚著走了幾步,就撲倒在地,哇哇大哭起來。

  “不哭,不哭,來,你看這是什麽?”一縷仿佛冰下泉流般清冷悅耳的聲音。

  孩子抬起頭,看見一雙美麗絕倫的杏仁眼,眼中閃動著淚光,隔著如煙綠柳,隔著玉井山初春的樹影,凝望著他。

  孩子眨巴著眼,看著她遞過來一枚黃玉雙鸚鵡佩,好奇地發出稚嫩的聲音:“鳥,鳥……”

  蘇葭湄將他扶起來,把玉佩係在他手腕上:“喜歡嗎?喜歡就送你了。”

  “鳥,鳥……”阿墨撫摸著玉佩上鏤雕的雙鸚鵡。

  “這麽貴重的東西,阿墨怎麽受得起?”紅綃和素紈都慌忙去勸,“阿墨快還給三少夫人。”

  蘇葭湄蹲在地上仰起頭來,冬日陽光閃爍在她眼中,碎成千萬點淒美的金光:“他喜歡就讓他拿著。我和阿墨有緣呢……”

  說著就將阿墨抱了起來,用臉去蹭他的臉,不住地親吻他的頭發和麵頰,淚水蹭在了他的脖頸裏。

  正在左看右看那枚玉佩的阿墨,忽覺脖子裏涼涼的,好奇地抬起頭,正觸到蘇葭湄凝視他的眼睛。

  阿墨眨巴著眼,好奇地伸出胖嘟嘟的小手,輕撫她臉上的淚水。

  蘇葭湄用額頭抵住他的額頭,深深地吻了吻他的眉毛和眼睛。

  孩子怕癢似的,往後一縮,咯咯地笑起來。

  “這叫鸚鵡……鸚鵡……”蘇葭湄也笑起來,拿玉佩逗弄著孩子,直到淚水慢慢幹掉,才回過頭把孩子交還給奶娘。

  奶娘怔怔地接了過去。

  一旁的素紈和紅綃也看得有些呆傻。

  三少夫人為何如此喜歡這個孩子?

  ——————

  這一年的年終祭祖大典由葉振倫主持,他把祭祖大典搞得十分隆重,讓蘇無咎寫了一係列歌功頌德的文章,來歌頌慕氏皇族的列祖列宗,並且在太學和科考中再次提高儒學的地位。

  葉振倫自己篤信道家,卻大力推行儒家學說,在皇族祭祀大典後,又搞了一個祭祀周公的大典。

  周公是以輔政而聞名後世,當時周成王年幼,大小政事都由周公處理。

  如今小皇帝年幼,葉振倫追溯周公的功德,其實是暗示他自己就是周公。

  加強皇權隻不過是為他自己鋪路。

  因為皇帝在他手裏,他越是加強皇權,就越是鞏固自己的權力。

  皇族的祭祖大典剛結束,葉振倫就給葉氏的列祖列宗,追封了一係列爵位。

  葉氏祖宗陵墓都在高臨,葉振倫不能親臨,便讓六弟葉弼成在高臨主持了一個大型祭祖大典。

  大典規程全部由蘇無咎製定,規格極高,幾擬皇室,但又在每個細節上,都稍稍與皇室有細微差別,讓人無法指摘葉氏僭越。

  到了年節的時候,葉振倫主持了朝臣的年節大宴,讓南安王妃主持內外命婦的宮宴。

  去年內外命婦的年宴是葉太後主持,今年葉太後被父親囚禁,如今讓南安王妃主持命婦年宴,也算是給足了宗室麵子。

  南安王這一脈是皇室遠宗,又一向與葉氏交好,早在趙氏當政時,南安王就和葉振倫私交甚篤。

  年節之後,葉振倫給慕氏宗室加了一係列沒有實權的虛銜,安撫好宗室,他方才以皇帝名義給自己又加了一堆頭銜。

  聖旨下來,葉振倫先是推辭不受。

  聖旨再下,再次推辭不受。

  直到三道聖旨下來,葉振倫才受了這一堆頭銜。

  首先,他從晉王變成“安國晉王”,比所有宗室王爺都高了一級。

  其次,他把原先北梁最高的三大軍銜:天柱大將軍,天策大將軍,天驍大將軍,改成了一個“上將軍”。

  讓“上將軍”成為唯一的最高軍銜,並且“都督中外諸軍事”。

  葉振倫擔任上將軍後,讓自己的心腹侍衛任敖接管了羽林軍。(原先的羽林軍統帥是葉翎)

  如今京城的三大軍營:羽林軍、牙門軍、虎賁軍,全都控製在葉振倫手裏。

  牙門軍都督名義上是皇叔慕煊,但慕煊是個癡呆,娶的又是葉振倫的女兒葉曼珠,所以皇室實際上目前手無寸兵。

  葉振倫又讓葉東池擔任侍中一職,也就是奕六韓出征前曾擔任的職位,主要負責每日陪伴小皇帝。

  葉東池不務正業多年,葉振倫讓他每日陪皇帝讀書,其實是給他重新學習的機會。

  另外也是讓葉東池看著小皇帝,以免皇帝一天天長大,有人給他灌輸親裁庶政、製約葉氏的觀念。

  葉振倫在蘇岫雲建議下,進行的這一係列動作十分順利。

  目前唯一讓葉振倫憂心的,隻有北疆戰事。

  身為“安國晉王”,若北疆戰火燎原,百姓流離,還談何“安國”?

  這日,來自北疆的兩封奏疏,讓葉振倫憂心如焚。

  “前線吃緊,兵卒多凍寒成疾,十人中有三人凍掉手指,兒臣破虜將軍葉翎請求晉王爺加派二萬兩白銀給兒子!”

  “疏勒胡虜甚是狡猾,靈動萬變,善於長途奔襲,拖長戰線,士卒取暖,溫飽有差。苦不堪言,大軍思歸之心欲烈,故兒臣鎮北將軍葉昱請求晉王爺加派六萬兩白銀給兒子!”

  “哼!”葉振倫剛才還躺在梨花木圈椅裏,此時卻氣急敗壞地起身,在堂上走來走去。

  一邊讀這些奏疏的元結綠嚇得不知所措,隨著戰事的深入,每天的文書像雪花似的堆滿葉振倫書桌。

  盡管采用了引黃,貼黃(收到文書時用黃紙把事由寫出,貼在前邊,叫做引黃,再用黃紙把內容摘要寫出,貼在後邊,叫做貼黃),可以把一些無關緊要的奏折一掃而過。

  可是緊急軍情密奏隨到隨送進府來,照例沒有引黃,更沒有貼黃。所以葉振倫每天忙的焦頭爛額,常常會三更以後睡去,或者通宵不眠。

  為此元結綠經常會陪伴在葉振倫身邊,用她那把細膩如春風化雨的嗓音讀奏疏給葉振倫聽,然後由葉振倫裁定,擬旨。

  可是,不知怎麽了,近來二公子,三公子催糧催銀的折子越來越頻繁,戶部尚書衛珩卻以“今年霜災,糧食減少三成,農民自顧不暇,賦稅交不上來”為由,遲遲未在葉振倫的軍費開支賬單上簽字。

  衛氏富甲天下,曾帶頭捐贈私產以資軍費,早在大軍開發帶走的第一批輜重裏,便有衛氏捐贈的糧草。

  故而,身為戶部尚書的衛珩聲稱戶部拿不出銀子,葉振倫亦不便過分施壓。

  如今前方催糧甚急,葉振倫無奈隻能在南疆勸捐,征厘,鹽課。

  好不容易征集到三十萬兩銀子到前線,現在奕六韓和葉翎的兩封折子又要討要八萬兩,葉振倫簡直又急又恨。

  “老爺,你慢點啊,當心身子!”元結綠擔憂地喊道。

  蘇葭湄慢慢撐著腰,進來給葉振倫請安的時候,就是這麽一副場景:葉振倫氣急敗壞地到處亂走,身後的元結綠一臉憂容。

  蘇葭湄善解人意地迎了上去,曼聲道:“父王,別氣壞了身子,有什麽事坐下來說!”

  蘇葭湄的話仿佛有奇效似的,葉振倫長眉一舒,慈和道:“好,就聽孝媳的!”

  又看了看蘇葭湄隆起的腹部:“小湄也坐,別累著了我的二孫子。”

  蘇葭湄還是不敢擅自坐下,元結綠過來挽著她的手,讓她坐在一張椅子裏,蘇葭湄方才緩緩坐下,優雅微笑:“父王,有何煩心事,可以說與兒媳聽,兒媳或許可以為您解憂!”

  “結綠,給她折子!”

  “三少夫人,你可要好好勸勸老爺,他最近為糧餉很是心煩。”元結綠在蘇葭湄耳畔一番低語,蘇葭湄點了點頭,笑靨微綻若春花道,“六娘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濃睫低垂,蘇葭湄仔細閱讀起那兩封奏疏,葉翎的折子看上去沒有太大問題,可是到夫君的......

  蘇葭湄瞳孔微縮,注意到兩處細節:她看過夫君給令姬的信,他幾次出擊芒東都大勝,怎麽會寫如此頹廢之語。

  形體生動活潑,若行雲流水,是夫君最愛的字體,經常會用形體刻章,但這封信的紅泥印痕上宛然是端正嚴謹的宋體。

  雖然不能排除夫君偶爾會用宋體印章,但這封如此重要的折子,他是絕對會用自己形影不離的印章,所以這份折子的印章有問題!

  蘇葭湄不動聲色地放下折子,竭力隱去美麗杏眼裏的不安,清婉道:“父王,如今國難當頭,匹夫有責。半年前衡兒出生,百官所送綢緞賀禮,足足堆滿了後院十多間屋子。

  兒媳願意都拿出來填補軍用,同時兒媳也會勸蘇家拿出銀子幫助國家渡過難關。”

  聲音雖不大,擲地卻隱隱有金石之音。

  葉振倫大受感動,連聲讚歎道:“我們葉家娶了你這樣賢良的媳婦,真是家門大幸。”

  蘇葭湄抿了抿淺粉的櫻唇,謙虛地承受著葉振倫的誇獎,神思卻飛到了更遠的地方。

  她回去後定要讓霍荻大哥幫忙查一下夫君那封奏折的幕後使者,這其中必有無法想象的陰謀暗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