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絕望的淺淺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8      字數:4550
  一個人抱膝在寢帳裏坐了很久,親兵來請蘇淺吟去中軍大帳那邊用晚膳。

  蘇淺吟道,“你告訴葉少將軍,我去看我舅舅。”

  蘇淺吟讓額托帶路,冒著風雪走到另一座軍營。

  這是孫孝友將軍的軍營,孫將軍剛處理完軍務,正在中軍大帳用晚膳。

  聽說外甥女來了,抹著滿嘴油站起來,“淺淺過來了,用過晚膳了麽?再吃點吧。”

  指著桌案上的一盤烤羊肉和一碗酪漿——北疆的飲食和草原上是很接近的。

  蘇淺吟搖搖頭,“舅舅,我想找你幫個忙。”

  孫孝友愣了愣,“啥事,你說。”

  蘇淺吟哀求地看著堂舅,“我想回一趟武弘老家,快要年節了,我想參加武弘蘇氏的祭祖大典,好多年沒回家祭祖了。再說母親也在武弘,我順道去看看她。你能不能幫我安排一乘馬車和幾個衛兵。”

  武弘蘇,玄甲曜日逆虜誅。蘇氏乃是武弘一帶的豪族。

  孫孝友蹙起了眉頭,“這事,葉少將軍知道麽?”

  淡淡的水霧在蘇淺吟美麗的墨瞳氤氳開來,她低頭撥了撥散落的額發,“我不想讓他知道。”

  “你是因為塢堡來的那個薛夫人?”孫孝友問道。

  蘇淺吟盯著炭盆裏跳躍的火光,默不作聲。

  孫孝友道,“淺淺,你知道我和你母親是因何鬧翻的嗎?”

  “呃?”蘇淺吟吃了一驚,“好像聽母親說是因為族中的一些事。”

  孫孝友搖搖頭,“我跟隨你父親鎮守北疆時,你父親養了一個胡姬。你母親好幾次拜托我尋個機會把那胡姬打死,然後製造成馬賊作案的假象。”

  蘇淺吟苦笑,“母親她……”

  她淒然望向堂舅,純淨而嫵媚的眼眸熠熠閃光,“我不會那樣的,舅舅,如果我是母親,我就離開父親回孫家。

  咱們都是豪族門閥之女,無需依附男人也能活。何苦為男人卑躬屈膝,去做那些傷天害理之事。

  舅舅,我做過皇妃,親眼看見父親被殺,失去過孩子,家族滿門抄斬,四個弟弟被斬殺,其中有兩個尚在繈褓。

  我本來對一切都看淡了,隻想平平靜靜度過餘生。若不是遇到……”

  說到這裏她微微仰起頭來,不讓眼淚落下,腦海裏不斷浮現相愛相戀的一幕幕:

  暴風雨裏她跑進竹林躲雨,卻忽然被一個練功走火的英俊男子逮住了,二話不說就抱起她撕扯衣服,在雷電交加的暴雨中狂熱地吻她、要她……

  水波蕩漾,他緊緊扣住她的四肢,帶著她在水底漂浮,以唇封緘給她度入空氣……

  風雪中他將她抱在馬背帶著她狂奔,與她瘋狂地接吻,馬蹄揚起的雪霧在他們周圍彌漫……

  “薛夫人是塢堡來的,又為葉少將軍生了兒子。如今葉少將軍正要用塢堡兵,他給薛夫人更高的待遇是應該的。淺淺你……”孫孝友還在試圖勸她。

  “我都知道。”蘇淺吟點點頭,星辰般的美眸閃動著耀眼的倔強與高傲,“我不怨他,我隻是轉身離開。由你派人送我回老家,他也能放心。

  你等我走了再告訴他。就說……太醫講過,我不會再有孩子。

  若是沒有孩子,總有一天會色衰愛弛。我不想等到他厭倦我的那天。

  我寧可在他最愛我的時候離開,留下最美的回憶。”

  孫孝友看著他絕世美豔的外甥女,終於點頭首肯。

  ——————

  蒼莽的雪原一眼望不到邊,過了寧河之後就快到武弘了。

  車簾外風雪呼嘯,蘇淺吟抱著溫暖的黃銅手爐,靠在車廂內鋪著水獺皮的軟榻上。

  滿腦子都是他,他熾熱的吻,他的大手掠過肌膚的感覺,他強悍的身軀覆蓋自己,給自己帶來無與倫比的充實,他的雨露一點點灑滿她的唇,喉,胸,腹,芳叢……

  忽然,一聲慘叫把她從回憶中拉了回來。

  她拂去玉麵上未幹的淚痕,撩起繡著繁花茂葉的車簾,視線向外延伸:

  幾個身材魁梧的大漢,圍著一個瘦小的身影拳打腳踢,那道身影疼痛難忍,連呼逃命,可是那幾個大漢還是沒放手。

  離他們一丈之地站著一個衣著鮮亮的富商,他手裏拿著一隻啃了一半的燒餅。他拉了拉身上的羊皮大襖,陰陽怪氣地說道:“看你以後還要不要偷我的燒餅!”

  蘇淺吟於心不忍,低低喚了車夫叮囑幾句。

  車夫領命而去,不知道和那個富商說了什麽,那個富商竟然低頭哈腰,連連稱是,那個富人喚回了他的家丁,灰溜溜地走了。

  那個孩子躺在地上,口鼻出血,大口喘氣。

  蘇淺吟攏了攏身上的白狐裘,嫋嫋地走下車,她看到這孩子的光景,十分不忍。掏出隨身的帕子替他擦去臉上血汙,還拿出幾錠銀子放在他旁邊。

  那孩子跟隨其他人一路乞討而來,日曬雨淋,受盡白眼,從來沒見過那麽美還那麽善良的人,眼珠好似定住,一瞬不瞬地盯著蘇淺吟。

  蘇淺吟微微笑了一下,恍若二月梢頭最柔麗的一抹綺色。

  那孩子眼珠微轉幾圈,突然直起身子,向後跑去。

  蘇淺吟和車夫立在原地不知所措,慢慢地,那孩子回來了,可跟在他後麵的還有一群瘦的皮包骨頭的男女,個個衣衫襤褸,麵目黧黑憔悴。

  那一群男女漸漸擁上前來。

  車夫是孫孝友的親兵,武功高強,生怕他們會獸性大發,蜂擁上來搶劫他和蘇淺吟。拔出明晃晃的腰刀,死死地把蘇淺吟保護在後麵。

  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出現了,那些人突然一溜兒整齊地跪在地上,兩手撐地,頭伏下來,一齊嚎哭著發聲道:“冤啊!!”

  蘇淺吟來到這人間二十三年,自幼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哪裏見過如此感天動地、震撼人心的場麵。

  一行熱淚無聲無息地滑落臉頰,蘇淺吟輕輕地推開車夫,大膽地走到他們前麵,曼聲細語地說道:“你們有何冤屈?”

  剛才那個孩子赤著雙腳,拿著一張破紙緩緩地遞給蘇淺吟,那張紙上滿是髒汙,可是還是能辨認出上麵的字跡。

  蘇淺吟還沒讀完,一個胸前抱著嬰兒,麵黃肌瘦的婦人虛弱地說道:“俺們這些人都是從寧遠那裏逃難過來的。聽說武弘還沒有遭到那些韃子的蹂躪,就想到武弘討口飯吃。”

  “這位嫂子,我知道。”蘇淺吟抹了抹眼角的熱淚,廣牧城也有從西邊北邊逃來的乞丐災民,雖然葉靖在城池四角施了粥棚,但杯水車薪,每天還是有大批的屍體被送往亂葬崗。

  “這位姑娘,求你救救俺的男人吧!”那個女人突然大聲嚎哭起來。

  蘇淺吟蹲下來安慰她,那個女人哭聲小了,哽咽地說道:“俺的男人被韃子抓走了,幾個月前他寫信說會想辦法和幾個老鄉逃回來。

  可是這信到一個月前就斷了,而他最後一封信跟我說的是他就要回寧遠了,俺左等右等也等不著,便和幾個家眷商量告官。

  誰知這縣令竟然說俺的丈夫死在草原,說俺們失心瘋,當下把俺們打了出去。

  幾個男的不死心還去官衙,竟然被縣令誣告說他們聚眾意圖謀反,當即判了他們立枷,站站籠,他們被活......活地吊死了。”

  (注釋:站籠,一種木質牢籠,上下分層,囚犯納於其中,蜷伏而不能屈伸,常用於審訊逼供或重罪犯。)

  “貴人,俺也是......俺哥哥也是兩年前這樣失蹤的。俺還被官府打斷了三根手指,打瞎了一隻眼睛。”

  “俺的父母也是在寧遠失蹤的......”

  望著這一張張飽經風霜,受盡人間苦楚的臉,蘇淺吟堅定了要為他們討回公道的決心,她柔聲地問道:“你們現在有線索嗎?”

  “俺們打聽到寧遠官府和安興的龍虎寨交往甚密,可是這龍虎寨和寧遠相隔十萬八千裏,俺們怎麽也想不到他會和俺們親人失蹤有什麽關係?”

  “龍虎寨是嗎?我知道了。”寒風灌脖而入,可蘇淺吟感覺不到一點冷,因為她對受苦眾生的憐憫猶如火山熔岩奔騰在她的四肢百骸。

  ——————

  這天傍晚,雪停了,蘇淺吟撩開車簾,看見武弘城矗立在前方不遠。

  她差不多有八年沒有回到老家了,蘇氏是武弘當地大族,族裏的人大多住在武弘城外的莊園,不過比較顯赫的幾房如今都在城裏為官。

  孫佳碧也在武弘城裏居住,蘇淺吟便讓車夫直接進城,誰知,還未接近城門便聽見天邊打雷似的傳來轟轟巨響。

  接著是無數人奔跑呼號的聲音:

  “韃子來了!”

  “快進城裏去!”

  “快點啊,要關城門了!”

  蘇淺吟心髒狂跳,手足冰涼,撩開車簾,隻見無數布衣草履的百姓在奔跑,匯聚成洶湧的人流,互相推擠著、踩踏著,很快就擁堵了城門外積雪皚皚的土路。

  身負武功的車夫站起身來,大聲暴喝:“駕!駕!”奮起全力鞭策駿馬,驅使著馬車瘋狂奔馳。

  道上的百姓躲閃不及,橫七豎八被撞飛出去,哀嚎聲咒罵聲衝天而起。

  蘇淺吟被劇烈顛簸的馬車晃得七葷八素,用力抓緊了車廂內的扶欄。

  隻聽滾雷般的馬蹄聲越來越近,仿佛潮頭一浪接一浪在身後追著,金戈鐵馬之聲中夾雜著一陣陣哀號慘叫。

  馬車從人流中衝出一條路直朝城門而去,在厚重的城門即將關上的瞬間,車夫展現了高超的馭車技術。

  他直接丟掉鞭子,以韁繩為馬鞭,暴吼一聲,猛地一拉韁繩。

  拉車的駿馬被他的巨力所掌控,奮起四蹄飛騰而起,馬車竟然從城門所剩無幾的間隙衝了進去,接著又在進城的大道上繼續奔馳。

  蘇淺吟趴在車窗往後看,正好看見城門即將關閉的瞬間,幾個髡頭辮發的疏勒騎兵縱馬躍來。手中刀光閃過,那些沒來得及跑進城的老百姓,頓時血肉橫飛,身首異處。

  從這天起,疏勒騎兵將武弘城包圍了。武弘蘇氏原定在年節要進行的大型祭祖隻得取消。

  疏勒人圍城期間,並不是每天攻城,他們要到附近莊園打劫。

  有時候三四天攻一次城,有時七八天攻一次城。

  故而,城內的兵力也還算能夠抵擋,糧食也還足夠,家家戶戶都有存糧。

  蘇淺吟和母親借住在郡守蘇亢的宅子,是一個對街開門的單戶獨院。

  孫佳碧問淺淺怎麽跑這裏來了,蘇淺吟隻說她逃婚了,不願意嫁給葉東池。並沒有提到奕六韓,亦交待了那車夫什麽也別說。

  年節這天,蘇淺吟和孫佳碧母女倆準備包一頓素餡餃子吃,娘兒倆正對坐在桌案邊拌餡。

  突然間桌上的那碗水開始晃動,接著發現是桌案在搖晃,再接著覺得整個地麵都在震動,屋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掉在水碗裏。

  房門被“砰”地撞開,族弟蘇敢跑進來,滿麵驚恐,“不好了,疏勒人又攻城了!”

  滿大街都響起紛亂雜踏的腳步聲,無數人在奔走呼號,“韃子攻城了!”

  “五弟,你要上城樓嗎?”蘇淺吟見他喊了一句掉頭就跑,忙追在後麵問。

  前幾天蘇敢跟她說了幾個族兄都上城樓打過疏勒人,就他沒上過。

  “我要去!我去北城樓,疏勒人這回主攻北門,不知道他們從哪打聽到北門最舊,已經不堪一擊!”蘇敢的身影很快消失。

  蘇淺吟隻覺一顆心要跳出胸腔,她和孫佳碧一起到了郡守蘇亢的主院,和所有女眷聚在一起,似乎隻有大家在一起才有勇氣麵對即將來臨的災難。

  城外金戈鐵馬聲一陣陣傳進城中,夾著著轟轟隆隆的巨響,不久,隻聽院外一陣喧嘩。

  女眷們都驚恐萬狀地湧到正堂,兩個族兄正抬著縛輦(擔架)進來。

  蘇淺吟隔著她們發髻的間隙,看見縛輦上躺著族弟蘇敢的屍體,肚子上一個巨大的血窟窿,往外流淌的腸子已經攪成血肉模糊的稀泥。

  “北門快要守不住了!”族兄抹了滿臉血汗嘶聲道,放下縛輦就又飛身跑了出去。

  女眷們都滿臉慘白地癱倒下去,其中有人直接嚇暈在地。

  有個女眷抱住孫佳碧大腿哭嚎,“天柱(蘇崴)在時,韃子哪裏打到過武弘……”

  蘇淺吟被巨大的絕望和恐懼籠罩,雙腿不住發抖,靠著牆慢慢滑坐下去。

  這一路過來,她看到好多莊園被燒毀,各種屍體斷肢狼藉於道,那些赤身裸體的女屍慘不忍睹的下身……

  她伸手到袖中暗暗握緊了龍鱗匕,那是奕六韓送她的匕首。

  她不知道,這把匕首曾經被另一個女子用來結束了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