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淺淺與霏霏(2)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8      字數:4390
  “是個什麽?”旁邊有人問道。

  “是個兒子!”那人答道。

  人群裏頓時歡呼起來,那些來自塢堡的士兵們基本都知道霏霏,也知道霏霏懷著的是誰的孩子。

  到這個時候,奕六韓終於反應過來薛夫人是誰了。

  他想起那個在他征西期間一直纏著他、在他接到小歌病重的消息、從大小櫟穀趕回饒鳳城的路上,一路騎馬跟著他的少女。

  想起薛世榮在廣牧城擺鴻門宴,自己差點喪命,霏霏懷著自己的孩子,被親生父親帶兵圍攻,身受重傷。

  想起自己處斬薛氏滿門的前夜,她假扮成瑪吉來求自己。懷著孩子的她,被自己從膝蓋上一把推到地上,讓她滾。

  他心中有感慨亦有憐憫。自己殺了她家滿門,把她的姐妹都充為營妓,他不想和她有過多糾纏。

  她生了?

  他算了算時間,的確是十個月了。

  他還記得第一次要她是去年初春,那天很冷,春寒料峭,她為了得到他的青眼一顧,在寒風中穿著單薄的春衫等他。

  那天他和她喝酒聊天到深夜,寂寞與孤單,加上酒的刺激,讓他沒有忍住。

  在那個春寒之夜,他在少女溫暖的玉軀尋找慰藉。

  奕六韓懷著複雜的心情跟隨來報信的那個仆婦,踏入營寨中霏霏的寢帳。

  還未到門口便聽到嬰兒哭聲。

  一個魁梧身影掀開帳門走出,見了奕六韓,滿麵紅光,聲如洪鍾,“葉少將軍!”

  奕六韓一看是霏霏的舅舅冉堡主,立刻堆起一臉笑容,拱手道,“冉堡主辛苦了!感謝你不辭萬裏,帶兵奔赴國難,朝廷定會記住你們的功勞!”

  冉堡主擺擺手,“應該的,應該的,抵禦外侮,匹夫有責。葉少將軍還是快去看看你的兒子吧,好一個大胖小子!”

  奕六韓隻得拱拱手,“好,好,我稍後再與堡主共商軍務。”

  說罷掀開帳簾,低頭踏入內帳,軍帳中藥香嫋嫋,霧氣蒸騰,彌漫著產房特有的渾濁氣味。

  奕六韓微微皺了皺眉,氤氳的熱氣中他一時看不清楚,就見奶娘抱著一個不停啼哭的嬰孩迎上來,“葉少將軍,這小家夥哭聲可真響亮啊!”

  奕六韓瞥了一眼那孩子,想到他的外公薛世榮那副嘴臉,心中便有莫名的不喜。

  並沒有伸手去抱孩子,而是直接朝床榻走去。

  霏霏蓋著羊絨被,掙紮著坐起來,眼裏含滿了淚水,手用力抓著被褥,一時間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奕六韓在她床榻邊坐下,伸手摸摸她的頭,這時她的淚水再也忍不住,一顆顆掛在蒼白的腮畔,淒啞地喚了一聲,“三郎……”

  整個人撲進他懷裏,將他緊緊抱住。他身上帶著大戰後濃烈的血腥氣和剛卸甲胄的皮甲膻氣,然而她卻覺深深迷戀,緊緊摟住他不願放手。

  奕六韓被她摟著不能動彈,想掰開她的手又覺不忍,整個身體都是僵硬的。

  霏霏大概也感覺到了,一顆心直往萬丈深淵沉下去。

  葉三郎他……還是沒有忘記我的家族和他的仇恨……

  霏霏忽然覺得無限淒涼,無法形容的悔意湧上心頭。

  我不該跟著塢堡兵來看他,我以為把孩子生下來,他就能對我多一些溫存和憐惜……

  可是他對孩子的態度,他剛才看孩子的眼神……

  霏霏隻覺透骨寒涼,放開了奕六韓,低頭抹去眼淚,勉強打起精神問道,“你給孩子取個名字吧,他畢竟是你的親身骨肉。”

  “你取吧,你取就行了。”他說道,語氣溫和,然而她卻從中感受到深深的冷漠。

  她強忍心中痛楚,問道,“好吧,那我叫他‘衫’,行嗎?葉衫。”

  奕六韓愣了一下,“為啥?”

  “因為……”她仰頭脈脈看他,含滿淚水的雙眼蕩起回憶的漣漪,“我把第一次給你那天,提前穿了春衫。獨立寒宵春衫薄,隻為郎君青眼顧。”

  奕六韓被她的癡情撥動了一下心弦。

  他當然也記得那天,隻不過,那天對於他來說,並沒有多麽刻骨銘心。她不提起,他根本不會去想。

  他經常想的是在草原上和小歌的第一次結合。

  有時也想起和小湄第一次圓房。

  和淺淺在暴風雨中瘋狂地歡愛。

  男人一生也許會有很多女人,但真正刻骨銘心的,也就那一兩個。

  “霏霏你好好休息吧,我跟你舅舅商議一下軍務。”他站起身,沒有吻她沒有主動抱她,就這樣離去。

  走出帳門之前,他看了一眼繈褓裏的嬰孩。

  奶娘見他望過來,以為他要抱一抱自己的孩子,忙把睡著的嬰孩遞過去,誰知奕六韓步履不停地掀開帳門出去了。

  奶娘愣住了,半晌才慢慢轉身看向霏霏。

  寒風卷進零星的雪花,在霧氣蒙蒙的帳中飛舞,宛如夢裏飛花。

  霏霏木然地坐在床榻,整個人像被抽光了靈魂,蒼白無血色的臉上一片空茫。

  自己來幹什麽,來自取其辱嗎……

  ——————

  蘇淺吟跟著奕六韓的親兵,從修容郡到廣俞縣來。整顆心盈滿對他的思念,一路催馬疾行。

  快到廣俞縣的時候下起了大雪,頃刻間就在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漫天雪花被風卷著不斷撲麵而來,河川四野一片白茫茫。

  這時,前方迷迷蒙蒙的雪幕中似乎有一隊騎士,穿著黑皮襖策馬而來,仿佛蜿蜒的黑色長龍,馬蹄在雪地起落並沒有聲響,就這樣越來越清晰。

  “是汗王來了!”親兵中有人喊道。

  然後大家都呼喊起來,“汗王!”

  “三少將軍!”

  蘇淺吟也看見了為首騎士,戴著貂皮帽,帽沿垂下兩條皮毛的帶子,帶子後麵是潑墨般披散肩頭的長發,劍眉星目,英氣逼人——不是奕六韓是誰?

  蘇淺吟正滿心歡喜,然而奕六韓不理不睬地馳過去了。

  蘇淺吟勒馬立在雪地裏呆住了——他去哪裏?他沒有看見我嗎?

  就在奕六韓幾乎已經飛馳過而過的時候,突然他猛地一拉韁繩,花斑豹發出一聲裂雲長嘶,整個馬身人立而起,高高揚起前蹄。

  奕六韓長發飛揚,淩空調轉馬頭,馬鞭直指蘇淺吟,用野利語狂吼道,“哪裏來的美人,本王要把她搶了來做壓寨!”

  吼罷一鬆韁繩,駿馬帶著他如離弦之箭般彈射出去。

  那一隊親兵都跟著他在風雪中縱馬撲來,揚起漫天雪塵,像圍獵一樣繞著蘇淺吟跑馬轉圈,一邊甩著馬鞭,一邊哇哇亂叫。

  蘇淺吟抓著韁繩,紫色麵紗下的美眸漾滿無法言喻的驚喜。

  這時,奕六韓輕夾馬腹朝她直衝而來,如一道閃電從她身側掠過,長臂一伸,攬住她腰身,淩空一帶就將她抱到自己的身前。

  抱著她一邊瘋狂地策馬飛奔,一邊狂呼猛吼,“搶到了,我搶到了大梁國第一美人,她是我的了!她是我的了!她是我的了!”

  一把掀掉她的紫色帷帽,將她調轉身子,讓她麵朝自己坐在奔馳的馬背,一麵雙腿夾馬禦馬如飛,一麵捧住她的臉狂野地親吻她。

  紫色帷帽隨風卷到半空,她的長發被大風吹散像打開的黑色傘蓋。

  疾速的奔馳中,他熱烈地擁吻她,漫天風雪呼嘯,翻飛的馬蹄揚起一道道雪霧,如雪白輕紗般在他們周圍飄揚。

  紛紛揚揚的雪幕中,他和她的黑色長發隨著奔馳的馬匹而飛揚。

  她緊緊摟住他的腰身,仰頭與他瘋狂地接吻,熾熱而狂暴的吻幾乎要把這冰天雪地都點燃。

  ——————

  一直到轅門外,他才跳下馬背,又將她也抱了下來,將親兵撿回來的紫色帷帽扣在她頭上,她不舒服地扭了扭。

  他不容違抗地壓住她的帷帽,將麵紗捋下來遮住她的臉,低喝,“必須戴,淺淺是我一個人的,別人連看都不準!”

  “那你也是我一個人的,別人不準碰你。”

  “小妖精,我可是有妻有妾的男人。”

  “二妹我不跟她爭,你那些個妾……哼,你到底有多少個妾?”

  “不是告訴過你隻有兩個嗎?”

  忽然,他的腳步滯住了。

  雪還在簌簌地飄著,一個女子清瘦修長的身影站在中軍大帳門口。

  霏霏頭上戴著紅色的昭君套,手籠在紅色貂皮筒子裏,身上落滿了雪,眼中蒙著一層水霧。

  她很快強忍了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蒼白的臉上盡力綻開甜美的笑容,上前兩步親熱地抓住蘇淺吟的手,“這位就是蘇姐姐吧?”

  蘇淺吟像被燙著似的甩開她的手,幾乎跳起來,“你是誰?誰是你姐姐?”

  霏霏尷尬地站在那裏,臉上的表情僵硬了。

  奕六韓從接到淺淺就和她一路狂吻到下馬,下馬後才想起來還沒跟她說霏霏的事。再三猶豫不定,終於沒有說出口。

  現在終於不得不麵對,隻得硬著頭皮介紹道,“淺淺,這是霏霏。霏霏,這是淺淺。”

  蘇淺吟不看霏霏,隻看著奕六韓,一把掀開麵紗搭在帽簷上,黑珍珠般的明眸緊緊盯住奕六韓,“不是隻有兩個妾嗎?我記得一個叫小雞,一個叫麻雞(瑪吉),怎麽又冒出一個霏霏?”

  奕六韓一臉委屈,小聲道,“霏霏不是我的妾……”

  蘇淺吟連連冷笑,“啊,你和慕燁一樣,除了有名分的妻妾,還有一堆沒有名分的!”

  “我沒有一堆!”奕六韓拽了拽蘇淺吟的袖子,“輕點,別大聲說先帝的名諱,這可是大逆不道之罪!”

  “別給我顧左右而言他!”蘇淺吟叉腰嬌叱,這時一陣嬰兒啼哭聲傳來。

  蘇淺吟怔住,側耳傾聽,“怎麽有嬰孩在哭?”

  “是衫兒在哭。”霏霏一直在悄悄地看蘇淺吟,心裏越來越失落:她真美,我比不上她。聽見兒子啼哭,她才回過神來,解釋道。

  “衫兒?”蘇淺吟如遭雷擊,整個人呆在那裏。

  奕六韓正要解釋,奶娘掀開帳簾走出來,“哎呀,葉少將軍終於回來了,你兒子想你啦!你一離開他就哭。哄了好久才睡著,現在你一回來,他又哭了。這不是要爹爹是什麽……”

  她看出霏霏不受寵,便想幫霏霏一把,上前拉扯奕六韓,“快去看你兒子吧!今天下午睜開眼睛好久呢,你不是說他不愛睜眼,看不見他的眼睛嘛。還不趕緊趁這會兒去看……”

  奕六韓不敢得罪她,她也是塢堡來的,她的相公還是塢堡兵裏的一員猛將,奕六韓如果太冷落霏霏和她的兒子,恐怕會令冉堡主寒心。

  再說那也是他的親生兒子,經過兩日相處,到底有了感情。

  他無奈而又歉意地看了淺淺一眼,“你先跟額托去寢帳安頓好。”便被奶娘拉扯走了。

  留下蘇淺吟茫然地站在那裏,任由狂風卷著雪花撲在臉上,飛雪粘在她濃長的睫毛上,她正想抬手去擦,卻已經化作冰涼的水滴滑落麵頰。

  眼前忽然湧出漫天血色,她又看見了父親滿身都是血窟窿,倒在血泊裏。

  她又感覺到了那種撕扯小腹的劇痛,灼熱的液體順著大腿流淌……

  耳畔回響周太醫的聲音,“貴妃懷孕七月滑胎,對胞宮傷害極大,恐怕以後都難以受孕了……”

  “蘇夫人,請這邊走。”親兵隊長額托的聲音打斷了她的回憶。

  她用手背擦了擦臉,將搭在帽簷的麵紗放下,剛走了兩步,突然發現不對。

  這一路陪伴奕六韓征戰,她都住在奕六韓中軍大帳後部連通的內帳,對了,剛才那個奶娘正是從中軍大帳後的內帳走出來的。

  額托把她帶到和中軍大帳隔了一段距離的一間小軍帳,掀開帳簾,“蘇夫人,這是你的寢帳。”

  麵紗下,蘇淺吟淒然一笑:嗬嗬……有孩子的女人,連住處的規格都高於我了。

  他對我的愛不過如此,那樣的迷戀,那樣的狂熱,都不過是一時的激情。

  和當年的慕燁沒有兩樣,我剛進宮的時候,慕燁也曾經對我無比迷戀,無比寵愛。

  可是後來,到底是他的皇權霸業更重要,為了除掉我手握重兵的父親,竟然以我和孩子為誘餌……

  麵紗的遮擋下,蘇淺吟聽著風雪的呼嘯聲,任淚水肆意地流了一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