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 嫡長子(3)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8      字數:5019
  十七歲那年,葉家拒婚,父親準備送她進宮。

  那日,她在前花園中遇到了二妹,將二妹拉到池上的水榭裏,“二妹,幫我個忙,再過十日便是宮裏選秀,父親要送我參選,我不想去,你能不能替我去?”

  蘇葭湄靜靜地抬起眼眸,“可以,隻是我怎麽替你。”

  “你放心,這我已經想好了……”

  沒想到這番話,被水榭外路過的丫鬟聽見,悄悄告訴了母親。

  這日,蘇崴突然將幾個女兒全都叫到他的書房,孫佳碧也在。

  “小湄,你還不跪下!”

  蘇葭湄驚訝地望著父親。

  蘇淺吟心中撲通亂跳,以為是自己讓妹妹代替進宮的事敗露了。

  蘇葭湄跪下之後,蘇崴一揚下頜,“你自己看看!”

  一個小丫鬟爬過去,遞給蘇葭湄一張灑著金粉的花箋,蘇葭湄驚疑不定地展開:竟是一封情書。

  “父親,我根本不認識這個俞子鴻!”蘇葭湄抬起頭來。

  “那他為何與你私相授受?!此人在我府上出入已久,隻怕與你早已做下苟且之事!”

  “父親,我沒有!你可以讓人來查驗,女兒還是清白之身!”

  孫佳碧靠近蘇崴,“老爺,就算二小姐還是清白之身,也難保她和這個俞子鴻沒有私情。此人不過一介門客,出身寒微,若真把二小姐拐跑,隻怕將會貽笑天下,令我們蘇家顏麵掃地。以我之見,不如讓二小姐去老家住一陣子。再把那俞子鴻隨意尋個罪名,下到牢子裏去……”

  蘇崴拈著頷下短須,深以為然地頷首。

  蘇葭湄低頭看著手裏的花箋,忽然一抬頭,“父親,這花箋有詐!”

  “哦?”蘇崴微微詫異地望著她。

  蘇葭湄問那小丫鬟,“這是那個俞子鴻偷偷給你,讓你交給我的嗎?”

  “是,是,他還給我塞了一盒香粉。奴婢不敢私傳信物,不得不轉交給大夫人,請小姐勿怪……”

  蘇葭湄冷笑,“當時你把這張花箋藏在何處?”

  “額?”小丫鬟似乎未料有此問,怔了怔,“我藏在袖袋中……”

  “你把袖袋翻出來我看。”蘇葭湄盯著那小丫鬟。

  小丫鬟慌了,不住拿眼睛瞥著孫佳碧。

  “父親,你看看這張花箋的折痕。”蘇葭湄對蘇崴揚了揚花箋,“隻有兩折,根本無法藏在袖袋裏。她在撒謊。”

  孫佳碧臉色大變,忙對蘇崴道,“小丫鬟被嚇慌了,口不擇言。”她轉向那小丫鬟喝道,“你到底藏哪的?是袖袋還是裏衣的胸袋?”

  “是,是裏衣的胸袋!”小丫鬟得了這個暗示,急忙辯解,“我,我一時害怕,說錯了!”

  十二歲的蘇葭湄淡淡地冷笑著,隻把一雙冷漠如冰的眼睛,定定望著蘇崴。

  蘇崴避開她的注視,揮了揮手,“此事揭過,小湄不會和人私通,我信她。隻是,為了避嫌,就讓她到武弘老家去住一陣子吧……”

  蘇崴站起身,似乎很累地甩袖走了出去。

  他高大威武的背影,被室外的陽光折射著,映入蘇淺吟眼底。

  那一刻,父親在想什麽?

  蘇淺吟當時並不知道。

  直到自己被打入冷宮,又被葉振倫上表救出,她才知道——二妹不是父親的親生女兒。

  她一直以為,母親叫二妹“野種”,隻是一種辱罵。

  沒想到是真的。

  五個月前,二妹派人來打聽霍荻的行蹤。

  那日她在樓上,聽見有人來訪,起初並不在意是誰,也就沒有下樓。

  後來才聽晴皎說,是七嬸帶來一個叫做柳書盈的丫鬟,替二妹尋找霍荻。

  結果母親以一句:“霍荻是我們蘇門死士,她又不是蘇家的女兒,憑什麽把霍荻給她用?”

  七嬸蹙眉道,“不管怎麽說,咱們蘇氏能複興,都是二小姐之功……”

  “我不知道霍荻在何處。她這麽有本事,蘇氏興亡都靠她,怎麽連一個霍荻都收服不了,還要來跟我們打聽?”

  七嬸聞言,無奈地帶著柳書盈離去。

  後來蘇淺吟偷偷找到七嬸,“七嬸,霍兄在西市的祥雲茶樓有一處聯絡點,你去那裏給他留訊息。他每次回京都會在那裏落腳。”

  二妹,其實我在偷偷幫你,你知道嗎?

  很小的時候,我就想跟你接近,可你總是拒人千裏。

  我記得你的生辰,你九歲時,我送了你一枚花鈿,可是你退給了我。

  二妹……

  “啪”養了很久的指甲斷掉,在寂靜的夜色中,發出令她驚心的響聲。

  蘇淺吟站起身,抓過一個筆洗扔在地上。

  “小姐?小姐你怎麽了?”晴皎扶著樓梯上來了。

  隻見房裏空無一人,長窗大開,紫紗窗帷被吹得四下飄散。

  “小姐?”晴皎第一反應是衝到窗口,卻忽然聽到身後有腳步聲,轉身一看,一抹緋霞色飄然消失在樓梯口。

  ——————

  孫佳碧匆匆趕到前堂時,燈火通明,人影憧憧。

  蘇岫雲的妻室許氏,正焦急地等著。

  “弟妹,聽說二小姐難產……”孫佳碧迎了上去,假裝關切。

  “我已著人去請穩婆了!”

  “難產可是鬼門關,普通的穩婆隻怕靠不住,我認識一位穩婆,手法極為精湛。當初我三妹生孩子,腳先出來,都說沒救了,就是這位穩婆,隔腹將胎位調正,這才平安落地……”孫佳碧一麵說著,一麵在袖中握緊了一枚金餅。

  許氏蹭地一下就從椅子上站起來,抓住孫佳碧的手,“大嫂,你快帶人去請,拜托你了!”

  ——————

  葉振倫剛走到迎暉院大門,就聽裏麵沸反盈天,幾乎要把整個院子抬起來。

  儀門處圍滿了各院的人,見葉振倫親自來了,都紛紛讓開躬身行禮。

  “王爺!”

  “王爺!”

  葉振倫大袖掀拂,大步流星地踏進院門,隻見中庭站滿了婆子丫鬟,人頭攢動,議論紛紛,一個個昂首踮腳,朝正房方向張望。

  “王爺駕到!”葉振倫的侍衛按劍大吼。

  這一聲吼如驚雷般劈進了人群裏,下人們一窩蜂地齊齊跪了一地,叩首拜伏,“參見王爺!”

  葉振倫剛踏上正房台階,一下子頓住了腳,隻見廊下整整齊齊擺著兩具屍體。

  吳香凝一壁抹著淚,一壁迎上來,撲倒在葉振倫懷裏哭,“王爺,三公子打死了太醫和禦用穩婆!說是要為野利妾報仇,還說要讓三少夫人給野利妾償命,要殺了三少夫人的孩子,給野利妾的孩子償命!”

  “孽子乃敢如此!”葉振倫發出一聲雷霆般的怒吼,雙目暴睜,吼聲直震屋宇,在場所有人無不戰栗觳觫。

  他一把推開吳香凝,準備踏進房,吳香凝尖叫著從後麵抱住他,“王爺切不可進去!產房乃不祥之地,何況兒媳婦生產,公公怎可進去!”

  這話提醒了他,葉振倫身子一震,隻得拚命拍打門框,暴喝,“孽子,還不快給我出來!孽子,我孫子如有不測,我活剮了你!”

  廊下風燈灑下的微光裏,葉振倫隱隱看見室內彌漫著陰沉的霧氣,不知是煎藥的蒸汽,燒熱水的熱氣,還是死亡特有的氣息。

  他心中大慟,轉頭命人,“還不快進去把孽子帶出來!你們——”他指著那些丫鬟婆子,“快進去,把三公子給我叫出來!”

  丫鬟婆子們麵麵相覷,都麵帶懼色,剛才她們親眼看見,太醫和穩婆被打死,屍體扔出來。

  “聽到沒有!”葉振倫氣得長髯亂顫,舉起手就要揍人。

  “是、是!”幾個丫鬟婆子忙跌跌撞撞進了正房。

  剛進去沒多久,就聽連聲的慘叫傳來,“哎喲!”“哎喲!”

  隨即,幾條人影被扔了出來。那幾個丫鬟婆子,一個接一個,橫七豎八摔在地上,哀嚎連連,呻吟陣陣,半晌也爬不起一個。

  侍衛們將葉振倫護在身後,才沒有讓他被扔出來的人砸中,葉振倫勃然大怒,雙掌往兩邊推開侍衛,又一腳踹開衝上來的吳香凝,不顧吳香凝在後麵尖叫,“王爺切不可進去!兒媳婦在生產,你怎可……”

  抬腳就要進房,忽然一道人影跪倒在他腳底下,葉振倫低頭一看,柳書盈滿臉是淚地懇求道,“王爺!三公子正在為少夫人接生!三公子不會傷害少夫人!”

  “他懂什麽接生!他把穩婆都殺了,還說不會傷害小湄!”葉振倫氣得一腳踢開柳書盈。

  這時,身後傳來婆子們的叫喊,“王爺,少夫人娘家的穩婆來了!”

  葉振倫退回廊下,激動得老淚縱橫,雙手發顫,“快,快請進來!”

  蘇岫雲的妻室許氏,帶著一名穩婆,匆匆從儀門處進來。

  這邊廂,柳書盈趕緊進了正房,繞過屏風。

  “用力啊,小湄,用力!”

  聽見書盈進來,奕六韓抬起頭,青腫瘀紫的臉上滿是淚水,“她身子太弱,沒有力量把孩子生下來……”

  “少夫人的七嬸帶了個穩婆來,三公子,讓她進來嗎?”書盈急得滿頭大汗,濡濕的鬢發粘在臉頰兩側,汗水一道道流下脖頸。

  “蘇岫雲的夫人帶來的?太好了,讓她進來!”奕六韓雙眼迸出強烈希望,渾身顫抖地站了起來。

  那穩婆一進來,看見奕六韓,眼底閃過一絲詭譎,“產房怎可有男人,請出去。”

  奕六韓一瞪眼,“我是她夫君。”

  “夫君也得出去。”穩婆笑得一臉皺紋像菊花般,“否則會妨礙我接生,還望三公子體諒。”

  “好吧,我走。”奕六韓站起身對穩婆深深作了一揖,“我妻兒拜托給你了,若能妻兒平安,事後必有重酬。”

  穩婆朝正痛苦呻吟的蘇葭湄瞥了一眼,搖搖頭,“公子,我會盡力的,但是死生有命,我可不敢給公子承諾什麽。”

  奕六韓剛走到門口,聞言猛地轉身揪住穩婆,“若隻能保一個,給我保住大的,聽到沒有?!我妻子若沒了,我要你償命!”

  說著又把穩婆整個擰起來,指著門外,“看到沒有,那邊,東廂我有個妾馬上要生了。那邊,西廂我還有一個妾,已經懷孕三個月。還有個女人懷著我的孩子在西疆塢堡。孩子我有的是,你給我保住我妻子。若我妻子沒了,我要你償命!”

  “可,可是,大多數情況下,都隻能保住孩子……”穩婆渾身不住發抖,結結巴巴道。

  “三郎,你出來!”葉振倫在門口大聲喝道,“不要妨礙了穩婆,你根本就是個外行!”

  奕六韓放開穩婆,踏出房門,深沉而又冷厲的目光徐徐落在父親臉上。

  葉振倫避開了兒子的注視,神情略微尷尬,清了清嗓子,“為父誤會你了……”

  奕六韓嘴角勾了勾,淤腫的臉上並無表情,在門檻上坐了下來,雙手搭在膝蓋上,“我在這裏守著小湄,父親你先回去休息吧。”

  ——————

  蘇淺吟追到葉府時,天邊已經泛起微微淺藍色,晨星黯淡,殘月西沉。

  她從蘇府過來,走最近的路,正好是葉府東角門。

  已改成王府規格的葉府,在每一個角門處都建了望樓。

  高高的望樓上架著弩機,矗立著徹夜執勤的虎賁軍士,老遠聽見街巷盡頭越來越近的馬蹄聲,便轉動弩機喝道,“什麽人?!”

  駿馬在晨霧中飛馳而至,馬背上的女子青絲飛揚,廣袖翩翩,緋霞色長裙隨風掠起,在晨霧中仰起臉來。

  那張臉竟比朝霞還耀眼奪目。

  宛如水墨畫成的眉目,流光溢彩的墨瞳,鮮豔欲滴的紅唇,在晨光裏無不鮮明美豔。

  一名士兵跑下望樓,打開角門,蘇淺吟下馬遞上了名帖。

  “你,你稍等,我,我為你通報。”士兵望著她美麗絕倫的臉,說話都有些不利索了。

  蘇淺吟沒想到晉王府門禁如此森嚴,想來葉振倫封異姓王,臨朝攝政,陰蓄不服者,亦是大有人在。

  “等等!”蘇淺吟叫住了他,“來不及了,我有急事,事關三少夫人生產,有人算計她,收買了穩婆,我是來報訊的!”

  士兵大驚,忙小跑進門,隻幾秒鍾,便有一個更高階的虎賁隊長跑出來,“蘇大小姐請跟我來。”

  蘇淺吟忙跟著他進了東角門,穿過一條巷道,剛走上甬路,忽然一道白色身影從路口走過來,呆住了,“淺淺?”

  蘇淺吟借著朦朧晨光看清了他,“是你?”

  葉東池眼裏閃過異樣的驚喜,忙上前兩步握住她的肩,“你怎麽來了。”

  他的語氣和動作透出一種,好像蘇淺吟已是他囊中之物的親密和熟稔。

  蘇淺吟微微厭惡地蹙了秀眉。

  葉東池看呆了:她真美,連皺眉的樣子都這般美。我一定要讓她屬於我!

  “三公子住在哪裏?我有事找二妹!”

  “我聽說弟妹難產,正要過去看看。我給你帶路。”葉東池轉而對那虎賁隊長道,“我帶蘇大小姐去。”

  “是,大公子!”隊長抱拳道。

  蘇淺吟跟著葉東池走著走著,來到一處院落,她未看清院門上懸掛的匾額,便跟著葉東池進了院。

  直到穿過廊道,她忽然覺得不對,四下看了看,黎明前淡青色的微光裏,這間院落過於安靜了。

  這不像是女主人正在生孩子、一整夜未生下來的院子。

  蘇淺吟渾身一緊,站住了腳步,側首望過來,長而媚的美眸盯住葉東池,“這是哪裏?”

  葉東池涎著臉笑,“這是你未來的居所,我先帶你來觀摩觀摩……”

  “你?!”蘇淺吟大急,瘋了似的轉身往外跑,卻被葉東池一把扯住廣袖,“你去哪?”

  “二妹有危險!有人收買了穩婆!快放開我!”

  葉東池長臂一攬,就把蘇淺吟抱了起來,朝著廊道盡頭跑,一腳踹開廂房的門。

  “你放開我!畜牲,你要幹什麽!”蘇淺吟大聲呼叫,緋霞色長裙在拚命的掙紮中,在一片衣衫撕裂聲中,如一抹刺目的血痕迸濺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