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岫雲的夫人許氏聽說蘇葭湄到了，便到球場入口處來接她，將她引到自己家的行障內。

  “晉王正在組建虎賁軍。”蘇葭湄在一張錦榻坐下，接過侍女奉上的茶盅，略略抿了一口，便問許氏道，“七嬸想不想讓子惠到軍中去磨煉？子惠已屆弱冠，是入仕之年，我聽說霍兄一直在傳授他武功。”

  子惠是蘇岫雲的獨子，名蘇霑，字子惠。

  許氏聞言一喜，“我們夫妻亦有此意，有勞二小姐費心。”

  “霍兄來了麽？”

  “他稍後會來，最近他忙著組建暗人……”許氏壓低聲音道。

  蘇葭湄點頭，又問，“淺吟姐姐最近好麽？”

  “那孩子除了蒔花弄草，研習歌舞，倒是個安分的。”許氏笑起來。

  蘇淺吟是蘇崴長女，先帝貴妃，蘇崴被誅後，被貶入冷宮。

  後來因葉振倫上表為蘇家女眷求情，又被放出冷宮。

  葉太後當政後，又再次將蘇淺吟貶黜，淺吟便回了娘家，住在七叔蘇岫雲家裏。

  蘇葭湄又和許氏聊了幾句，忽然行障外傳來一陣人語之聲，接著，幾個峨冠博帶、風姿蘊藉的簪纓之士，大袖掀拂，聯袂入帳。

  見了蘇葭湄，齊齊長揖而拜：“二小姐！”

  忽有一人阻止道，“哎，應該叫葉少夫人！”

  蘇岫雲擺手笑道，“無妨無妨，這行障內都是我們蘇家人。回娘家便以娘家的排行稱呼。”

  蘇葭湄亦朗朗笑起來，手肘撐在榻上憑幾，輕托粉腮，“九叔研習儀禮，前些日又舌戰群生。不如讓九叔來說說看，周禮中對於女子的稱呼。”

  一個青年男子站了出來，青衫翩翩，白麵微須，質若冰雪孤潔，顏如寒潭清寂。

  此人名叫蘇無咎，別號“玉山樵人”，是青州大儒林貞秀的得意門生，亦是禮部尚書關重進的師弟。

  禮部這次為了葉振倫的封王大典，準備了整整三個月，僅僅是朝堂辯論都進行了好幾輪。

  禮部尚書關重進，修習五經之學多年，卻也在幾個關鍵點被難倒了。

  葉振倫封親王，自然是用親王的禮儀等級。然而，葉振倫卻給了禮部一些暗示，想要僭越逾製，用攝政王的禮儀。

  國朝史上從未出過攝政王，無先例可循，這可給禮部官員們出了大難題。

  親王禮儀跟天子禮儀非常接近，如果再提高一級，弄不好就成了天子禮儀。

  到時候若物議沸騰，葉振倫迫於輿論壓力，把這僭越罪名全都壓在禮部，將禮部推出去頂罪，那可擔不起啊。

  關重進便想到了自己的這個師弟，千裏迢迢把蘇無咎從青州請來。

  蘇無咎請來後，隻用了一場辯論，就把禮部官員和之前請來的儒生，全都駁倒了。

  之後，關重進把整個封王儀式都交給蘇無咎承辦。

  蘇無咎將儀式規程寫成奏表呈上去，葉振倫親覽後，十分滿意，攜著蘇無咎的手道，“武弘蘇氏當真是人傑地靈，俊采星馳。據傳民間有四大豪族詩，詩雲‘玄甲曜日武弘蘇’。世人隻知蘇氏出將星，卻不知還出鴻儒。先生既有滿腹經綸，豈可辜負平生所學，還請先生留下，與我一同匡扶皇室！”

  此後，蘇無咎便被葉振倫征辟為禮部侍郎，兼任葉振倫丞相府的幕僚。

  “我最近在看九叔注釋的《周禮》。”蘇葭湄滿目欽敬，“有幾處不明其意，正想向九叔請教。”

  蘇葭湄和蘇無咎談論《周禮》時，書盈一直站在行障邊，癡癡看著場上那道英姿勃勃的身影。

  從場邊的歡呼聲來看，以阿部稽為首的葉氏子弟已經遙遙領先，這次輪到宗室隊開球，濟陰郡王慕炆手裏掂著球，突然暴喝一聲：“慕氏中興，反敗為勝，在此一局！”

  將手中的櫟木球拋向空中。

  “為慶賀龍嗣誕生而戰！”

  葉翎也大吼一聲，猛地一拽韁繩，坐下神駒發出長嘶，駿馬前蹄騰空。

  兩柄球杆在空中錚然交擊，慕炆搶去了球，調轉馬頭，策馬帶球，朝己方球門長驅直入。

  葉翎轉頭尋找阿部稽，卻見他被五名宗室子弟團團圍住。

  這是要以命搏命、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打法了。

  北梁打馬球是每隊六人，這六人中有負責進攻的前鋒，有負責傳球調度的中軍，還有負責防守的後軍。

  現在宗室隊卻將所有兵力，全都押上去防守阿部稽。

  隻有慕炆單刀獨騎，風馳電掣地帶球猛衝，三名葉氏子弟催馬奔馳，擺出品字防守陣型。

  前幾輪的慘敗之後，慕炆已經找到這個品字陣的漏洞，帶球直朝其中一騎衝去。

  那騎士正要縱馬迎上，慕炆卻突然扯動韁繩，急轉方向，從品字中間的縫隙，如旋風般穿了出去。

  另外兩騎包過來試圖圍堵，慕炆卻在騎手近身的瞬間，閃身掠過，以追風逐電般的速度朝球門馳去。

  在接近球門六十步處，揮杆擊球，那白色的櫟木球劃過一道弧線朝球網飛去。

  場邊的宗室們響起了雷鳴般的歡呼聲。

  就在這時，忽然半空中傳來一聲龍吟，隻見一道黑色閃電破空而至，駿馬長鬃飛揚，如蛟龍般展開身形，四蹄騰空。

  馬上的騎士銀藍色箭袖騎裝，披風獵獵，長發飄揚，冰雕雪刻的冷峻麵容，在烈日下熠熠生輝，耀眼奪目，如冉冉星辰照亮全場。

  球杆發出刺耳的呼嘯聲，淩空抽中了馬球，讓那眼看就要進門的球陡然轉了方向，徑直朝後方的葉翎飛去。

  “赫蘭都督！”

  “赫蘭都督！”

  場邊響起了山呼海嘯般的喝彩和歡呼。

  站在行障邊觀球的書盈，抓住了自己的衣襟，激動得熱淚盈眶。

  “好樣的！”葉翎接過阿部稽傳來的球，帶球催馬疾馳，由於對方全部兵力都押上去阻擋阿部稽，已然來不及追堵葉翎。

  葉翎一騎絕塵，卷起草皮飛揚，一杆撕裂空氣擊出了一個漂亮流暢的弧線。

  馬球呼嘯著飛入球網。

  “太後誕麟，萬邦同慶，皇室興盛，江山永固！”葉翎舉起球杆大聲呐喊。

  葉氏子弟們跟著舉起球杆呼喊：

  “太後誕麟，萬邦同慶，皇室興盛，江山永固！”

  宗室子弟們雖一臉失落，然而葉氏權勢滔天，又打的是匡扶皇室的旗號，他們不得不紛紛隨聲附和，亦舉起球杆鼓噪呐喊。

  隻有慕炆一臉鬱憤，悻悻地策馬離開了球場，回頭看去，那幾個宗室子弟滿麵諂媚地策馬過去，簇擁著葉翎七嘴八舌地吹捧奉承。

  葉翎用球杆輕點幾個宗室，滿麵笑紋，“你們也不必失落，我們隊代表順天太後，你們代表宗室。本來就應該是大宗勝過小宗嘛，哈哈……”

  宗室子弟無話可說，他們雖然是皇室宗親，但到底是旁支小宗。

  北梁自定鼎之初，門閥豪族便比宗室更強大。

  每一代皇權更迭之際，小宗要奪權都隻能依靠某一家門閥。

  比如先帝慕燁，最初並非嫡長子，卻因為背後有母親趙氏家族鼎力支持，最終鏟除了盧氏所支持的皇長子，連帶著當初的門閥大姓盧氏也被連根拔除，從此衰微。

  書盈眼看著阿部稽下場後，往對麵一道緩坡上的行障走去，不由自主往前跑了兩步，攀著帳幕癡癡張望著。

  “四哥現在南疆協助寧大人修千金堰，是麽？”蘇葭湄和九叔談完了《周禮》，又問另一位族叔。

  族叔頷首道，“幸得寧大人器重，點名讓子邃跟著去。”

  蘇閎，字子邃，現任工部水利司員外郎，跟著寧震在南疆修建千金堰。

  蘇葭湄點點頭，眼底有幽光一閃而逝，抬目看見柳書盈引頸而望的背影，便在七嬸的侍女扶掖下，緩緩起身，“七嬸，我得到葉府的行障那邊去一下。來了這麽久，隻和娘家人坐在一塊兒，恐怕不妥。”

  和七嬸告辭之後，蘇葭湄帶著柳書盈，身後跟著幾排佩刀按劍的侍衛，穿過林子往葉府的幾座行障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