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偶遇阮湘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7      字數:4147
  (這章超長,明天停更一天)

  兩碗熱騰騰的牛肉麵端了上來。湯汁清澈鮮美,麵條細滑,麵條上放著幾片鹵牛肉,兩片白蘿卜,灑著碧綠的香菜和蔥花。一股濃鬱的香氣隨著熱氣撲麵而來,令人食指大動。

  餓了一天的兩人都顧不上再說話,扶起竹筷就開始呼嚕呼嚕地大吃。

  周圍的食客都盯著他們看呆了。

  他們從一走進麵館,就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奕六韓一身鬆鬆垮垮的白絹單衣,上麵的血跡雖然搓洗了,卻也微帶汙色,偏偏人又生得那般英俊,實在讓人無法判斷他的來曆。

  他身邊的慕煙就更讓人驚異,生得美豔不可方物,然而卻穿著一襲髒汙的素色襦裙,秀發蓬亂,身無飾物,像是從哪裏剛逃出來的。

  再加上他們這副狼吞虎咽、像是餓了好幾天的模樣,人們不約而同地認定——他們恐怕是一對私奔的男女。

  一整碗麵下肚,慕煙終於舒服地長長吐出一口氣,放下筷子,抬目看了對麵一眼。

  奕六韓腳翹在腿上,慵懶邪魅地斜睨著她,下巴上全是油漬,衣襟上都是湯水,麵前的粗陶大碗已經空空蕩蕩。

  “你……已經吃完了?這麽快?”慕煙湊上去朝他的麵碗裏看了一眼,連一滴油都沒剩,吃得幹幹淨淨,“你也太狼狽了吧?至於嗎?餓了多久啊?小朝不是都有膳食供應的嗎?”

  “你也沒比我好多少!真沒想到,一個天潢貴胄的吃相,居然會那麽難看。還說人家阿煊吃飯吧唧嘴,你知不知道你剛才吸溜麵條發出了多難聽的聲音?”

  慕煙俏臉漲得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她知道自己剛才餓得急了,吃得太快,吸溜麵條時沒注意。突然,她眨巴了兩下眼睛,兩滴大大的淚珠掉進了麵湯裏,濺起了小小的水花。

  然後,她趴在油膩膩的黑漆桌麵,將臉埋在臂彎裏,肩膀一抽一抽地哭了起來。

  “哭……哭啥?”奕六韓交叉在胸前的雙手放下了,傾身上去扳她,“你養男寵都不怕,我以為你多麽離經叛道!怎麽說你吃相難看就哭了?!”

  “又是男寵,你能不能不提男寵?!你說了不在意我的過去,為何還總提?!”慕煙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好,我不提了。”奕六韓摟住她的肩膀哄著她,“你看周圍人都在看我們,快別哭了。把湯喝了吧,這湯可鮮了。”

  慕煙抓起奕六韓的袖子擦著鼻涕眼淚,奕六韓在她耳邊低聲問,“胸前兩個大白饃的美豔老板娘在哪裏?我怎麽沒看著?”

  慕煙抱起陶碗喝了一口湯,吸著鼻涕道,“騙你的都信,登徒子!”

  “你敢騙我?”奕六韓瞪著她,雙眼像狼一般閃著邪肆的光,“好啊,今晚用你不大的白饃補償我……”

  慕煙一口湯差點噴出來,嗆得伏倒在臂彎裏咳嗽,咳了許久才慢慢緩過氣。

  “快把湯喝了吧。”見她緩過來,奕六韓將湯碗推過來,朝裏麵瞥了一眼,“咦,你不吃香菜嗎?湯裏漂的都是香菜。”

  慕煙突然呆呆望著他,剛剛幹涸的淚水再次洶湧而出。

  “怎麽又哭了?”奕六韓驚訝道。

  ……

  時光在一瞬間仿佛倒轉十年。

  “掌櫃的,來兩碗牛肉麵,一碗不放香菜!”

  “太子哥哥記得我不吃香菜?”

  “當然記得。”慕燁疼愛地揉著妹妹柔軟的秀發。

  那個少年似乎還坐在對麵,鬢若刀裁,眉如墨畫,目若朗星,一襲雲水紋青衫,如清風朗月,芝蘭玉樹,即使最上等的畫師也勾勒不出他的仙姿神韻。

  可是轉瞬間,他卻變成了獵苑行宮龍床上的屍體,雙目暴睜,瞪著帳頂,糾結淩亂的胡須上,掛著幹涸的血條,所有憤怒、怨恨、不甘的表情,都凝固在了僵硬的臉上,呈現出令人心悸的恐怖和猙獰。

  皇兄……那個疼愛自己的皇兄,從小到大,自己要什麽,都會盡力給自己的皇兄,他是被葉氏父子矯詔欺君、帶兵逼宮給活活氣死的!

  而今天葉振倫居然封了親王,定鼎百年的北梁,居然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異姓王,還假黃鉞,錄尚書事,連他女兒都被趕出議政堂,這明擺著是想篡位竊國,行禪代之事!

  我們慕氏皇族竟無一人站出來抗議!

  突然之間,慕煙的情緒像海嘯般爆發了,“對,我就是不吃香菜的,我吃香菜會中邪(過敏),你是故意害我,對不對?”

  她抱起湯碗“嘩”地朝奕六韓潑去,淋得奕六韓一頭一臉都是湯水,油膩膩的湯汁順著他的發髻滴答滴答流淌到眉際,和臉上的湯汁一起往下流淌到衣襟。

  “我皇兄就是你們逼死的!你這個亂臣賊子,你們葉氏父子食君之祿,世受皇恩,卻不思報答,反而狼子野心,欺天罔地,竊國弑君,罪大惡極,天理不容……”

  奕六韓開始沒反應過來,油膩膩的湯水澆得他眼前一陣模糊,他呆立片刻,抹了一把臉,然後一個耳光掄過去,“啪”的一聲清脆巨響,直接把慕煙打飛了出去,“砰”地重重砸在另一桌,頓時桌翻椅倒,湯麵陶碗碎裂一地,兩個食客尖叫著跳起來。

  慕煙被打得滿嘴流血,撞在桌子角,額頭也流出了汩汩的鮮血,她趴在地上揚起頭,亂發粘著血淚披了一臉,如一隻血紅蜘蛛盤踞在臉上,猙獰蠕動,張牙舞爪,嘶啞瘋狂的怒罵猶如蜘蛛吐出的絲線,顫抖著飄散在空氣裏:

  “葉氏包藏禍心,大梁社稷瀕危,皇室大廈將傾,國賊橫行朝野,公義何在?天理何在?忠臣何在?誰與我同赴國難,誰與我重振皇室,誰與我拯救宗廟?祖宗有靈,皇天後土,願降天譴神罰於這幫葉氏逆賊……”

  她披頭散發地瘋狂哭喊著,聲音沙啞破碎,全身痙攣,歇斯底裏。突然,兵器鏗鏘,步聲雜遝,一隊穿著牙門軍服色的精銳甲士如旋風般衝了進來,夾住慕煙就往外拖,一邊吼道,“今上有旨,膽敢妄議朝政,訕謗丞相者,逮捕下獄!”

  麵館的食客們紛紛抱頭鼠竄,掌櫃和店小二也迅速躲進了了大堂後麵的小間,卻還在簾子後偷偷窺視。

  慕煙像一卷被扯亂的綢緞,被盔甲鮮明的士兵們一路橫拖倒曳地拉了出去,拖曳中她的素色短襦被扯開了,裏麵的抹胸鬆散,眼看就要露出雪白高聳的玉峰。

  奕六韓從甲胄縫隙瞥見她那抖動的玉峰,看見一隻粗糙的士兵大手朝那玉峰抓去。

  他突然覺得無法忍受,足下一頓,從麵館大門掠了出去,如離弦之箭般射進了甲士隊伍中,掌風霍霍,兔起鶻落,頃刻間掃落一片甲士。

  一掌打飛拖住慕煙的一名甲士,又是一腳踹翻夾住慕煙的另一名甲士,抓住慕煙的手腕,將她抱入懷中。

  足下再一頓,身形縱起,抱著慕煙在半空中旋轉,慕煙的白裙和他的白衣翩翩飄飛,奕六韓踢出一圈連環飛腿,圍上來的黑甲牙門軍頓時像綻開的巨大黑菊,以白衣的奕六韓和白裙的慕煙為花蕊,慘嚎連連地向四周飛了出去,橫七豎八地摔落在地。

  一名牙門軍校尉從袖中甩出一枚響箭,響箭破空而上,尖銳的鳴聲響徹西市上空。

  接到訊號的牙門軍從西市的各個巷口,如黑色潮水般迅速湧了出來,“抓反賊了!”

  “不要讓反賊跑了!”

  奕六韓抱著慕煙穩穩落地,遊目四顧,他明白了——這些牙門軍都是父親今日特意布置的。

  今日父親封異姓王,擔心有宗室不服而作亂,故而在京城各個要道都布置了軍隊。

  牙門軍都督雖然是慕煊,但慕煊是個癡呆。葉振倫早就派了自己的將領,擔任副都督,讓葉曼珠取了慕煊的兵符,交給副都督掌控了牙門軍。

  “等……等等!”從東邊路口帶兵跑過來的一名校尉,認出了奕六韓,“那……那不是三公子麽?這……這……是不是抓錯人了?!”

  “什麽三公子,快抓反賊!”另外一名校尉嘶聲大喊,“別讓他跑了!”

  奕六韓卻已經趁著剛才那名校尉猶豫間,身形一拐,從一處小巷竄了進去,等後麵的牙門軍追進來時,正看見奕六韓越過西市的坊牆逃到了外麵。

  這隊牙門軍裏也有幾個高手,提氣縱身,蹬蹬蹬上了坊牆,在高牆上站著尋找奕六韓的身影,隻見朦朧夜色中,他正如一隻黑鷹般滑翔在屋宇之間,然後在街道拐角處翩翩落地,拐入了另一條巷道。

  “他在那裏,快追!”幾名牙門軍足下一頓,身形爆射出去,如離弦之箭疾奔追上。

  奕六韓抱著慕煙在街巷間幾個拐彎,身後的靴聲和追喊聲卻始終緊追不舍。

  街巷兩邊房簷下透出的萬家燈火,如流星般從視角兩邊劃過。

  “三郎,對不起……”她抱著他,臉埋在他散發著油膩膩湯水餿氣的胸襟,失聲痛哭。

  “別出聲!”剛拐了個彎,他看見一戶院落的後牆,深深一提氣,身形一縱,在牆上幾下蹬踩,抱著慕煙躍上了牆頭,然後落到了牆內的後院。

  奕六韓和慕煙伏在草叢中,屏氣凝息,不敢出聲。豎耳諦聽著從巷口那邊傳來的追兵的靴聲,雜遝疾速的靴聲很快就從牆外經過,然後消失在巷道另一頭了。

  兩人這才長長出了一口氣,這時,草叢外有腳步聲經過,是兩個男人一邊走一邊說話。

  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奕六韓整個人一震,幾乎要脫口驚呼——

  他們說的是野利語!

  而且,他們的嗓音非常耳熟!

  他們是……阿部稽的親兵!

  ———————

  阮湘站在廚房門口,看著阿部稽的親兵們,扛著阿部稽今天得的賞賜——豬肉幹、羊肉幹、牛肉幹、新鮮牛肉——走進廚房放下。

  “都督得的賞賜可真多,恐怕奴婢半年都不用上市場買肉了。”鍾嬸喜得眉開眼笑,忙東忙西地指揮親兵們擺放。

  阮湘站著看了一會兒,慢慢的,眉間凝了一抹憂鬱,蓮步輕移,徐徐走到院中,孤寂清冷的身影久久佇立在夜色裏。

  她用紫色絲絹綰了個鬆鬆的發髻,其餘秀發披散如瀑,穿一襲丁香色的抹胸長裙,外罩輕薄透明的銀紗披衫,站在清淺的月光裏,晚風吹起她的發絲裙袂,仿佛一朵盛開於朦朧夜霧中的紫丁香。

  今日阿部稽散了朝會,讓親兵們將他得的賞賜送到阮湘這裏,他本人卻看宅子去了。

  親兵們告訴阮湘,順天太後嫁妹妹,送了阿部稽一套豪宅,是原來的城陽王府邸。

  城陽王和北海王在去年葉氏奪權之變中,以謀逆被誅,滿門或流放或抄斬,府邸被沒收。

  阿部稽今日拿到了房契,和葉翎一起去看宅子。他讓親兵們告訴阮湘,他會晚一些回來。

  一想到阿部稽被賜予豪宅,即將迎娶封為縣主的當朝太後的妹妹,而自己能否被接進府中做妾,至今阿部稽也沒有給出肯定答複,阮湘心中便有說不出的迷惘和淒傷。

  她攏了攏身上的銀紗披衫,慢慢走回正房。虛掩的門透出橘黃的燈光,阮湘想到男主人未歸,不由覺得那燈光格外寂寥。

  她進到房中,掩上房門,幽幽地歎了口氣,轉過身來。

  “湘兒。”燭光下,一個白衣已被油湯、血汗染得髒汙不堪,鬆散的衣襟下露出刀疤縱橫、勁瘦油亮的麥色胸膛的男子,朝她朗然一笑,齒白如玉,黑眸明亮,劍眉飛揚。

  阮湘美麗的秋水明眸慢慢睜大,花瓣般柔媚的紅唇,不停地顫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