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立誰為嗣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7      字數:3137
  吳舜民撲通跪倒在地,大聲喊冤,“大丞相,卑職冤枉!卑職忝任禦史中丞,負責監察百官,平素得罪人甚多……”

  葉振倫展開文書瀏覽,抬手作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深壓的濃眉擰成一團,麵如寒鐵。

  整個建始殿東堂的氣氛霎時凝重起來,仿若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壓抑。

  台閣重臣們神情各異,看著吳舜民,又看看葉振倫,臉上均有畏懼之色。

  奕六韓整理的文書裏,有魯師爺畫押的口供,裏麵詳細敘述了薛世榮派魯師爺到京城,給吳舜民送禮的時間、地點、次數,送了哪些禮,在吳府是誰接待,有誰見過他。

  又有黑龍幫被滅後,副幫主邱談天以及幾個主要舵主的畫押供詞,敘述了薛世榮和黑龍幫如何勾結的詳細過程,薛世榮曾和黑龍幫分了哪些贓物,時間、地點、見證人,都寫得明明白白。

  接著又有岐州商旅被劫當地的官吏和民眾的證詞,證明曾向錦衣禦史李耿,反映過薛世榮和黑龍幫勾結之事。

  李耿是禦史台下派岐州的錦衣禦史,北梁的慣例是每年往地方上派遣錦衣禦史,查訪民情,監察地方官員。

  而這個李耿正是吳舜民的心腹。

  可見,禦史台早就調查出薛世榮的各項罪名,卻收受薛世榮的賄賂,替薛世榮包庇瞞報。

  葉振倫仔細看了奕六韓整理的證詞,心中充滿讚歎——三郎當真能幹,每份證詞都條理清楚,證據確鑿。

  最讓葉振倫讚歎的是奕六韓整理出的薛世榮在當地橫征暴斂的文書。

  岐州賦稅總是收不上來,每年報災荒,其實薛世榮卻瞞著朝廷,向民間攤派了很多苛捐雜稅。

  去年葉振倫奪權上位之後,曾有減免賦稅、輕徭薄賦的惠民政策。沒想到薛世榮撿了這個漏,向民間仍按舊法收稅,納給朝廷的卻是新稅,從中貪了一大筆。

  奕六韓的文書寫得十分有條理,什麽時間,薛世榮以什麽理由,加派了哪些賦稅。文書後還附上當初薛世榮征收這批賦稅下發的公文作為證據。還有百姓的供詞、州府僚屬的供詞。

  讓葉振倫越來越震驚的,不是薛世榮的罪行累累,而是三郎所寫文書的條理清晰,用詞精準。

  葉振倫當然知道,奕六韓大概請人輔佐了,但即使是請了人,也得奕六韓親自調查,核實這些證據的可信度,最終還得奕六韓本人審閱和拍板,他的辦事能力和嚴謹態度、用人的眼光都令葉振倫刮目相看。

  葉振倫慢慢地將眼睛,從文書中抬起來,看向垂首躬身站在下麵的三郎。

  心中湧起無限複雜的波動。

  今日葉東池誤了朝會,葉振倫已經對這個嫡長子徹底失望。

  封王大典上,賜予斧鉞這個環節,當葉振倫從代表皇帝的宦官手裏,接過那把象征皇權的黃金斧鉞,沉甸甸的斧鉞拿在手上,更沉重的卻是葉振倫的心。

  這樣的一把斧鉞,他能傳給誰呢?

  他已是知天命之人,坐望花甲,若沒有合適的人子承父業,此生功名霸業豈非付諸東流。

  三個成年兒子裏,他最滿意、最欣賞的,當然是三兒子。

  然而……

  葉振倫腦海裏浮起一張血淚交流的臉,她被他狠狠一腳踹中腹部,跪倒在地,像蝦米那樣弓起身子,痛楚地彎腰咳出大口鮮血。

  然後慢慢抬起頭,嘴角一縷血痕蜿蜒流下,用一種極其悲哀溫柔的聲音,喊了一聲“父親……”又以生疏的漢語慘然道,“我肚子裏,也有過,你的孫子……”

  話音未落,他從侍衛手中接過佩刀,連著刀鞘猛地抽過去,“賤貨!你肚子裏是從哪來的野種,敢冒充我葉家的孫子!”

  ……

  之後,那個野利女人私跑出府,千裏尋郎,到前線去找三郎,死在了西疆。

  三郎會恨我嗎?

  葉振倫一雙鷹隼般的深邃長目,久久盯在三兒子身上,似乎想穿透他的身體,看到他的內心。

  如果我立他為世子,他會不會為那個女人報仇,以子犯父?

  垂首而立的奕六韓,感覺到父親的目光,抬起頭來,與父親目光一觸。

  那一刹那的接觸,仿佛有無數的恩怨如雷火迸發。

  卻又在頃刻間,被這兩個同樣強悍而隱忍的男人,強壓了下去。

  “大丞相,鐵證如山,事涉台輔重臣,請大丞相立刻將禦史中丞監禁,盡快委派刑部、大理寺、廷尉三司會審!”奕六韓跨前一步,出班奏道。

  葉振倫不動聲色地瞥了葉翎一眼,這些證詞裏,隻有魯師爺的一份證詞,提到過葉翎派人聯係薛世榮。

  可是,魯師爺隻知道那人的相貌特征,卻不知道那人的真實姓名。

  也就是說,此案不一定會牽扯到二兒子。

  畢竟,如果葉翎這邊派去聯係薛世榮的人被滅口了,那麽魯師爺的證詞就成了孤證。

  雖然李耿和葉翎是拜把子的兄弟,吳舜民是葉翎的大舅,但若李耿和吳舜民都矢口否認葉翎參與,拒不供出葉翎,那麽這次葉翎完全可以洗脫幹係。

  但是,葉振倫比誰都清楚——青鳥絕對也是同謀!

  在父親洞察一切的嚴冷目光下,葉翎禁不住微微顫抖,頭垂得更低。他心中也清楚,即使他能脫罪,但父親肯定已經懷疑自己了。

  隻是,葉東池扶不上牆,三郎來自蠻族部落,為了個蠻族女人得罪過父親。

  父親沒有選擇,哪怕父親懷疑自己,隻要沒有真憑實據給自己定罪,父親最後還是隻能立我為世子。

  “廷尉楊尚!”末了,葉振倫威嚴喝了一聲。

  “卑職在!”

  “立刻派人監察吳舜民,近期不許吳舜民外出離府,此案提交刑部、廷尉署、大理寺三司會審,請刑部盡快下發逮捕令。”

  “卑職領命。”刑部尚書呂冠清抱笏出班。

  吳舜民跪在那裏,顫抖著從頭上摘下了籠紗三梁冠,雙手顫抖著將官帽放在地上。

  議政結束,小朝解散時,葉振倫突然叫道,“西輔都督赫蘭金留下。”

  阿部稽一震,當即躬身一揖,“是。”

  “你過來。”葉振倫對他招手,神情很溫和,猶如一個慈父。

  阿部稽心裏猜想,應該是和自己商議大婚之事。聽說修魚將被加封為縣主(僅次於公主和郡主),這次修魚大婚肯定會大辦特辦。

  然而阿部稽的神情卻十分淡定,不失恭謹,步履穩健地走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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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奕六韓隨著散朝的人流走出建始殿東堂,他知道葉翎就走在他身後,背上始終能感到錐子般的目光,那笑紋深深的陰邪笑容,雖然看不見,卻仿佛能感覺到,像一張人皮麵具般粘在自己後背。

  奕六韓也知道,這次想要扳倒葉翎,證據還不足。

  但吳舜民是葉翎的大舅,李耿是葉翎的把兄弟,這兩個人倒台,起碼也是斷了葉翎兩條臂膀。

  不知為何,葉翎臉上的表情一直很安閑,時不時地露出令人發毛的笑容。

  難道他有什麽法子可以救吳舜民和李耿?

  奕六韓把三司會審的三司在腦子裏過了一遍:

  廷尉楊尚,是父親在南疆任行台時的幕僚,跟隨父親多年,是父親的心腹,從未發現他和葉東池、葉翎中任何人有交往,絕對是中立的。

  刑部尚書呂冠清是趙氏倒台後、蘇岫雲推薦的寒門士子。蘇岫雲是可以信任的,他推薦的人才多半都是出自寒門、不畏權貴、正直耿介之士。

  大理寺卿是葉振倫的族弟,葉氏的本家,平素也沒聽說和吳家有什麽來往。吳香凝被扶正後,葉氏家族依然看不起她,除了葉明德的夫人沈氏,其她的葉氏妯娌基本和吳香凝沒有來往。

  奕六韓覺得大理寺沒有理由包庇吳舜民,頂多是在量刑上可能會有所開恩——如果葉太後為大舅求情的話。

  即使再開恩,吳舜民這個禦史中丞肯定保不住了。

  錦衣禦史李耿更應該是保不住,李耿的父親李良輔在北疆,因為拒絕給安德開城門,也被降職了。

  葉翎所依憑的勢力此番損失巨大,他怎麽還笑,難道他又有什麽陰招?

  奕六韓腦子裏正想著,等候在院中的親兵突然迎上來,“三公子,有一位公公有急事找你。”

  “嗯?”正在滿腦子思慮的奕六韓一愣,“公公?”

  “在那邊……”親兵使了個眼色。

  奕六韓順著他眼神的方向看過去,見院牆樹叢裏有宦官的服色隱約閃過。

  奕六韓趕緊點足掠過去,進了樹叢。

  那公公是小皇帝身邊的,叫做顏慶,氣喘籲籲,麵白如紙,一邊擦著滿頭大汗,一邊遞給奕六韓一枚玉佩,“皇上讓奴才來找國舅,請國舅快去救長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