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兩姓之好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7      字數:3484
  奕六韓站起身,垂手恭立在下方,他的頭垂得很低,看不清表情,隻能看見他頭頂的發冠,冠帽兩側鑲嵌的白玉,微微折射著燭光。

  葉振倫看了兒子好一會,深沉的長目裏湧動著複雜的情緒,半晌,略帶蒼涼地開口,“怎麽瘦了這麽多?”

  奕六韓肩膀微微動了一下,心裏劇烈翻騰起來:因為我心愛的女人死了,因為你們害死了她!

  然而,他卻極力壓製住,深吸一口氣,盡量平靜地說道,“西征辛苦,披霜戴雪,千裏追敵。回師途中,又被人算計,橫遭陷害,九死一生。”

  葉振倫沉默片刻,道,“你不立羌王是對的,趙漳立了羌王,使得羌人擰成一股,才有今次羌虜之亂。諸羌本來種姓繁多,鬆散離心,便於我們統治。你的決策很英明。”

  “這都是聽了朱斐的建議。”奕六韓謙虛道。

  “還有,你把西疆治理得很好,為父很欣慰。”葉振倫目中浮起欣賞與疼愛,輕捋著長須,“你上的《屯田疏》和《興邊郡疏》,我都看了。”

  “那也是朱斐幫我寫的,屯田建軍和新興邊郡,基本都是他在主持。他以前是趙漳的長史。”

  “這次平定羌亂,也多得此人幫你出謀劃策吧?”

  “是的。從菹溪口渡河,在饒鳳城大敗諸羌聯軍,都是他廟算如神。”

  “我看了葛衝上的奏折,他在西疆建邊郡時,在很多山澗邊發現有木材堆積著。你知道怎麽回事嗎?”

  “知道,是以前朱斐任趙漳的長史時,部署士兵砍伐的樹木,大約有六萬多枚,都放在水邊,以備將來修建郡城、驛站和橋梁。誰知後來趙漳死了,趙欒不用朱斐,而是大力提拔自己的私交。朱斐便回到京畿老家。”

  “如此人才,你是怎麽發現他、把他從老家請出山的?”

  奕六韓垂著頭許久未語。

  葉振倫冷冷看著他。

  良久,奕六韓道,“是小湄引薦給我的。”

  “小湄引薦給你的。”葉振倫點頭,“聽說你在岐州,差點被薛世榮殺了,也是小湄派人救了你。”

  “嗯。”奕六韓垂頭,悶聲答道。

  葉振倫長歎一聲,“為父給你娶了這麽好的妻,你究竟有什麽不滿意?小湄長得不好看?脾氣暴躁?嫉妒不容人?還是不能生育?你為何要偏寵小妾?”

  奕六韓低垂頭頸不說話。

  葉振倫繼續語重心長道,“婚姻,合兩姓之好,得兩家之資,以求共榮。那些個小妾,不管多妖媚可人,也不過是玩物,這個道理你明白?

  何況,就算是小妾,也要身家清白。異族外邦,犬戎賤女,沒有資格進入世家門閥為妾,更沒有資格為我們誕育子女。我們華夏血胤裏,不容許混入低賤的血脈。”

  “那麽父親為何要把修魚嫁給阿部稽?”奕六韓微微粗喘著,突然抬起一直低垂的眼睛。

  葉振倫冷冷一笑,“為國為民,一個女兒有何不能犧牲?我常年在南疆打仗,騎兵是我的弱項,赫蘭金(阿部稽的漢名)能給我帶騎兵,又在平定趙欒之亂中立了大功,我又何惜一個女兒?為了解決邊患,梁國哪一代皇帝沒有送出過和親公主?你以為都像你,隻為自己那點小情小愛活著?為了個野利婊,丟下大軍,中了埋伏……”

  不要叫我的小歌野利婊!不要叫我的小歌野利婊!

  奕六韓隻覺全身血管都要炸裂,攥成拳頭的雙手,指甲深深掐進了肉裏。

  葉振倫往後靠在椅背裏,微微眯眼,鷹隼般的目光緊盯著兒子。

  隻一瞬,奕六韓平靜下來,淡定道,“是,父親教訓得是。”

  葉振倫滿意地點點頭,“你在岐州幹得不錯。薛世榮我也早就想收拾他,前年蘇峻叛亂,他不戰而降,如果不是他獻出廣牧城,蘇峻怎麽可能一下子就打到黎陽?

  後來見蘇峻節節敗退、大勢已去,他又殺了蘇峻派駐廣牧的將領,率領廣牧城歸順朝廷。

  當時我就有奏表給先帝,彈劾薛世榮。後來不知薛世榮走的什麽路子,先帝竟赦免他,仍讓他擔任岐州太守。”

  “父親不知道他走的什麽路子嗎?”奕六韓發出利劍破冰般的冷笑,“他賄賂了禦史中丞吳舜民!”

  葉振倫臉色一變,鷹目中冷光迸射,“你有證據?”

  吳舜民,是吳香凝的大哥,因為葉振倫的關係,寒門庶族的吳氏得以躋身朝堂。吳舜民更是進了禦史台,負責監察百官。

  “薛世榮手下有個魯師爺,他曾是薛世榮的心腹,薛世榮每年向吳舜民行賄,都派魯師爺到京城來。父親若不信,可以悄悄調查吳府的管家和長隨,他們肯定見過魯師爺,知道魯師爺每年來送禮的事。這個魯師爺現在我手裏,我讓霍荻把他押送到京城來了,父親可以隨時訊問他。”

  “這麽說薛世榮勾結黑龍幫,吳舜民也知道?”

  “當然知道,要不薛世榮每年給吳舜民送大禮作甚?禦史台不是每年都往州郡派遣錦衣禦史嗎?薛世榮在當地民憤極深,老百姓都知道他和黑龍幫勾結,錦衣禦史豈會查不出來?父親隻要調出禦史台的記錄,就能查出去年派往岐州的錦衣禦史是誰。”

  “誰?”

  奕六韓抬起眼睛,直視父親,“李耿。”

  葉振倫鷹目猛地一睜,雙手緊緊抓住椅子扶手,長髯微微顫抖。

  李耿是青鳥拜把子的兄弟!

  這麽說,青鳥手裏早就握著薛世榮和黑龍幫勾結的證據,而且他的舅舅吳舜民也知道,他們甥舅兩個勾結,向薛世榮索賄,脅迫薛世榮設鴻門宴,謀害三郎!

  那麽,吳香凝應該也知道……

  葉振倫的臉色越來越鐵青,呼吸粗重,長髯顫抖,紅木雕獸的椅子扶手被按出了凹陷的指印。

  “你說你手裏有一個薛世榮的心腹,叫什麽?”

  “魯師爺。二哥和薛世榮聯絡也是找他。父親若要審他,我可以讓霍兄把他送過來。”

  魯師爺是個重要人證,奕六韓讓武功高強的霍荻親自押送。

  “這會兒時候不早了,明日還有朝會大典,你好好準備一下。明晚再帶他過來。”

  “是,父親。”

  ——————

  “那個魯師爺既然這樣重要,為何不派人在路上殺了他?”鳳儀宮徽音殿,身懷六甲的葉太後坐在月牙凳上,對著鏤雕鳳紋螺鈿銅鏡,細細地描著眼角金粉,一襲玫瑰紅蹙金鳳穿牡丹長衣,如九天雲霞長長迤邐於地上錦毯。

  “天山派的掌門弟子霍荻負責押送他,此人身負絕頂武功,我派誰去刺殺能成功?”葉翎坐在一張紫檀雕花圈椅中,微微後仰著身子。

  “天弦不行嗎?他可是九華派的掌門弟子。”葉太後描完眼尾金粉,打開桃花汁液做成的唇脂,纖細的手指輕輕一沾,抹在淺紅的唇上,原本秀麗的薄唇立刻飽滿起來,散發出誘人的豔紅。

  北梁的江湖門派行事極其低調,往往投身於豪族門下,擔任武師或者侍衛。

  葉氏一向與九華派交好,葉振倫給葉翎聘請的武師,就是九華派的弟子。

  葉翎搖搖頭,“他哪裏打得過霍荻。”

  “九華派弟子打不過天山派弟子?”葉太後從鏡子前慢慢側過身來看著哥哥。。

  葉翎冷笑,“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天山派有一套祖傳的內功絕學,向來不外傳。修煉了這套內功心法,短時間就能內力大增,比得上一般人練幾十年。”

  “世上真有內功這種東西?”葉太後不相信,“我怎麽覺得這套東西都是怪力亂神,歪門邪道。”

  “沒有這種東西,三弟在烏幹道摔下那麽高的懸崖,還能活?”葉翎眼底恨意彌漫。

  “三弟怎麽會天山派的內功心法?”

  “你不知道?他師父是天山派的,就是三少夫人的親爹,父親的義弟。”

  “哦,聽說過。你不是說天山派的內功不外傳麽?怎麽會傳給三弟?”

  “哼。”葉翎滿眼嫉妒之火,“還不是指望三弟能愛他女兒,不然怎麽會把師門不傳之秘,都毫不藏私地教給三弟。”

  葉太後在鏡中左看右看,隻見鏡中美人黛眉絳唇,鳳眼斜飛,妝容明豔,十分滿意,不由掩唇笑道,“嘻嘻,三弟的師父真是個傻子,以為把平生絕學教給人,人家就會對他女兒好?你看三弟對三少夫人如何?那些世家貴婦們說起咱們家三少夫人,都當笑話。被一個犬羊賤種、蠻夷之女壓得抬不起頭……”

  “哼,老三那種人知道什麽叫知恩圖報?他隻知道他的野利妾別受了委屈。好色之徒而已,有什麽出息。”葉翎滿臉鄙夷,“這次要不是霍荻,他就死在岐州了。偏偏父親給他娶了這樣一門好親事,蘇家的勢力全都到了三弟名下。”

  “哼,他有蘇氏,咱們有衛氏。”葉太後往發髻上插了一支鑲金紅寶翠花簪子,突然轉過頭來,壓低的聲音裏散發著陰毒,“那藥也太慢了吧……”

  葉翎眼底射出一道冷毒的光,“目前寧震正在南疆主持修建千金堰。父親若知道我們在這個節骨眼上毒殺他女兒,豈不大怒。所以千萬不能被人察覺,這是大舅母給的極慢性毒藥,下在她常服的藥裏,根本嚐不出來,就算是太醫也未必能查出來。”

  “對了,你今天要去大舅家一趟吧,那個魯師爺若把大舅供出來,大舅家那幾個長隨可是年年見他登門的……”

  “去也沒用,三弟這會兒肯定已經告訴父親了。難道大舅還能在一天之內,把幾個長隨全部滅口?我去找鄒雲功,讓他想辦法,看怎麽把這事跟父親解釋。”

  葉翎走後不久,葉太後也吩咐擺駕,她準備去看望小皇帝慕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