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此情成殤(2)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7      字數:4417
  (今天這章四千多字,不想分成兩章破壞完整性。)

  “小奕,我知道,我都知道。”帕麗輕拍悲傷欲絕的養子,“你快起來。”將高大的養子哄回了座椅裏,看他慢慢平靜下來,帕麗走過去拿起案上銀剪,剪斷已經露出的燭芯,燭焰刹那間明亮起來。

  “你早點歇息吧,這樣子從早忙到晚,身體吃得消麽?”帕麗心疼地摸摸奕六韓的頭發,“你看你現在多瘦,你長大後帕姨就沒見你這麽瘦過……”

  奕六韓坐在椅子裏,眼眶仍然通紅,木然不語。

  帕麗歎息一聲,環顧了這間臨時辟作臥室的書房,低聲道,“要不給你找個女人吧,身邊也沒個人照顧你……”

  奕六韓搖搖頭,“我不想要那些亂七八糟的女人。”

  “給你找個幹淨的,沒被亂兵碰過的……”帕麗試探著問。

  那晚士兵嘩變,第二日奕六韓調集大軍入城,差不多用了一天時間才鎮壓住各處的亂兵,勒令亂兵交出劫掠的女人和財物。

  可是,仍有不少士兵私吞了財物,私藏了女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奕六韓淒然一笑,“這些日整飭城防,勒令士兵們把良家婦女交還百姓,我如果去弄一個來,又怎麽以身作則。至於那些罪婦,都是薛氏或者薛氏黨羽的妻女,我對仇敵的妻女不感興趣。”

  帕麗仍蹙眉環視屋子,“可是……”

  “這樣吧,帕姨,你把瑪吉給我叫來。”奕六韓無可奈何地說道。

  帕麗答應著去了。

  兩刻鍾後,奕六韓聽到門外輕巧的腳步聲,和衛兵恭敬的聲音,“赫蘭夫人。”

  門隨即被推開,室內柔和的燭光隨著來人的閃進一點點地染遍她婀娜的身影。

  她帶著帷帽,麵紗遮顏,身穿瑪吉常穿的窄身胡服。

  然而奕六韓一眼就認出來了。

  她反手帶上門,掀掉帷帽,幾步跑至他麵前,撲通就跪了下來,仰起頭,淚如泉湧,“三郎!”

  她淚水盈盈的臉,宛如春雨中的梨花,淒美絕倫,令他心中一痛,不忍地轉過臉去,“霏霏,我什麽也不能答應你。——給我回去!”

  他揚頭欲叫親兵,她撲過去抱住他的小腿,仰起臉淒楚地哀求,“三郎,別趕我走,我就說一句話!求你看在我肚子裏有你的骨肉!”

  他劍眉低壓,深吸一口氣,道,“說吧。”

  “三郎,我知道我們薛氏罪孽深重。為什麽我一直不敢告訴你我姓薛,在胡空堡這幾年,我舅舅也不敢告訴任何人我姓薛。因為薛氏盤剝百姓,欺男霸女,民憤太深。”

  霏霏哭得梨花帶雨,嘶聲抽噎著說道,“可是我的十二妹,她才十四歲,什麽也不懂。父兄的罪惡與她何幹?她從未幹過壞事,從未傷害過任何人!

  三郎,你知道我為何那麽愛你嗎?你攻打大小櫟穀的時候,我就在你身邊,親眼看見你射殺強||暴羌女的士兵,你憤怒地禁止士兵們淩辱羌人婦女,就是那一刻,我愛上了你,義無反顧。

  你是我心中的大英雄,三郎,求你救救我的十二妹!從小到大,十二妹對我最依戀,那麽多兄弟姐妹裏,就她跟我最要好……”

  她聲淚俱下的乞求,一句句如鋼絲般絞住他的心,絞割出一陣陣劇烈的痛楚,他聲音沙啞地回答她,“你的十二妹已經送到官妓營半個月了,早就被糟蹋成殘花敗蕊了……”

  “我知道。”霏霏泣不成聲,跪行幾步,抓住奕六韓擱在膝蓋上的手,貼在自己臉上,“三郎,我想把她帶到舅舅的塢堡,隱瞞她的身份,幫她找個好人嫁了。她做過官妓的事,我不會告訴任何人,我會盡力幫她走出噩夢般的遭遇,讓她開始新生……”

  奕六韓仰頭靠在椅背上,長歎一聲道,“好,我明日派人去官妓營把她帶出來。”

  “三郎,謝謝你……”霏霏閉上了眼睛,不停地在奕六韓長滿硬繭的大手裏蹭著、親吻著,任悲喜交加的淚水長流而下,打濕了他的手心。

  突然,她站起身,刷地扯掉了身上的胡服,隻穿一件桃紅色肚兜,粉色絹紗褻褲,低頭站在他麵前,燭光給她渾身披了一層淺淺清輝,仿佛春日枝頭初綻的桃花。

  ——她把第一次給他時也是穿的這一身,那晚,她和他喝酒聊天,聊得好開心,她不小心打翻酒杯,濕了衣襟,進房換衣服時,他輕敲她的房門,喚道,“霏霏,讓我進去。”

  她打開房門,就是這樣一幅低頭含羞的模樣。

  ……

  她希望用這一身喚起他的回憶。

  她慢慢走過來,跨坐在他身上,玉藕般的雙臂勾住他脖頸,含淚含媚地凝視著他,“三郎,我愛你……那麽那麽愛你……”

  碩大的物事一下子就昂起頭,他呼吸急促地摟住她不盈一握的細腰,渾身掠過一陣顫栗,俯身吻住她甜蜜的芳唇,輾轉廝纏。

  霏霏隻覺渾身如火燒般滾燙,然而下一瞬間,她突然被一股大力掀下去,重重摔在地上,撞擊帶來的劇痛幾乎讓她身體散架,她下意識地捂住腹部,驚痛交迸地抬起頭。

  隻見他神情暴怒,雙眼血紅,像一頭被逼到絕路的野獸,抓起她的衣服扔到她臉上,低吼道,“走!”

  她咬著下唇,臉色蒼白,渾身顫抖,默默地穿上外衣,轉過身去,顫聲問了一句,“我的十二妹……”

  “我答應了你就會做到。”他的聲音那樣陌生,低啞破碎,帶著隱隱的狂暴,“快走,你再敢冒充瑪吉來我這裏,我殺了你十二妹!”

  ——————

  霍荻很快帶回了好消息,他在春暖客棧蹲守幾日,最終抓獲了邱談天,並且成功說服邱談天做內應。

  霍荻給邱談天帶去了幾封奕六韓親筆書寫蓋印的手書。手書裏寫的內容,可以證明邱談天是奕六韓派到黑龍幫的間諜,打入黑龍幫是為了幫助朝廷剿滅一方禍患。

  而春暖客棧的老板娘則成了奕六韓和邱談天的聯絡人。

  這在兵法上叫做:“死間”。

  邱談天得了這幾封手書,當即答應做內應,和霍荻約好了官兵總攻的日期,並畫了一幅詳盡的黑龍幫總舵地形圖。

  霍荻帶回了邱談天的約定和地圖。

  奕六韓立即派徐淩、霍荻、皇甫琛率兩萬官兵前往剿匪。

  又過了幾日,大獲全勝的消息傳來。官兵在半夜就兵分幾路,按照邱談天所畫的地圖,悄悄守住了幾處山隘口,黎明時分,按照事先的約定,邱談天燒了草料庫,放出了幾百匹戰馬滿山穀狂奔亂跑。

  見到火起,埋伏在山坳背後的官兵們衝殺下來,匪徒們從各處山洞往山坳出口驚慌逃竄,誰知各處山隘口都把守了官兵。

  這一戰,黑龍幫總舵一千人,被斬首近七百,投降了三百多人。

  霍荻成功擒住幫主柏湛和薛世榮的長子薛鬆。

  霍荻準備把柏湛的首級帶回天山複師命,未及返回廣牧城,就先走了。

  凱旋的官兵們押送著三百多個投降的賊寇,回到廣牧城時,滿城百姓都跑出來看,街道兩邊萬頭攢動,人湧如潮,塵土飛揚的大路上走著一排排騎著高頭大馬、身穿鎧甲的騎兵。騎兵們中間,徒步行走著幾百名黑龍幫俘虜。

  “那就是葉三郎手下的騎兵,果然威風凜凜!”

  “趕走羌人,平定西疆的就是他們!”

  “果然王師一出,賊寇披靡,這才是我大梁天威!”

  黑龍幫作惡多端,強搶民女,劫持商販,岐州當地的官兵卻屢剿無功,百姓甚是失望。

  如今,官兵終於打了大勝仗,為百姓除去為禍一方的山賊。無怪乎老百姓都覺得,這才是官兵應有的形象。

  第二天,奕六韓在東市處斬薛世榮和薛鬆父子,以及其他薛氏家族的男子。

  廣牧城的百姓萬人空巷,觀者如堵,議論紛紛:

  “你們知道嗎?那天亂兵攻入薛府,個個搶到的金餅都用麻袋裝!”

  “據說薛府的地窖裏都堆滿了金銀財寶!”

  “這算啥,後來葉少將軍派兵查抄薛世榮在彤山的別院,從別院裏拉出的金銀財帛裝了三百車!”

  “三百車?!乖乖!薛世榮的別院不止彤山那一處吧?”

  為了維持次序,奕六韓專門調派軍隊把刑場周圍清出一圈界限,圍觀百姓隻能在圈外觀看。

  但是群情激憤的百姓仍不斷突破官兵的阻攔,一邊痛斥怒罵,一邊衝上去朝綁在行台上的薛氏父子扔雞蛋。

  城裏正沸沸揚揚的時候,城外官道邊一座茶食攤內,油膩的桌案邊坐著一男一女。

  著男裝的人背影清瘦,頭戴幕籬,長長黑紗垂下遮住了麵龐。

  那女孩身形尚幼,不過十四五歲,手裏拿著一張胡麻餅,卻半天也不咬一口,隻呆呆地發愣。

  旁邊坐著的“男子”關懷地低聲問,“十二妹,你怎麽不吃?太幹了麽?和粥一起吃就不會那麽幹。”說著“他”從粗陶碗裏舀了一勺粥喂到妹妹嘴邊,妹妹目光空洞地張著嘴,粥水順著她的嘴角流淌到衣襟裏。

  幕籬“男子”趕緊掏出手帕,替妹妹擦拭,擦著擦著,她忽然轉過頭去,掀開幕籬,迅速用衣袖擦去眼角淚水。

  她的臉露出來的瞬間,旁桌有個吃餅的男子看見,頓時瞪大眼睛,滿眼驚豔,胡麻餅咕嚕嚕從手裏滾落。

  霏霏冷冷瞪他一眼,放下麵紗。往桌上扔下幾個銅板,拉起十二妹,起身就要離開。

  這時,官道上馬蹄聲疾,霏霏抬頭從紗幕下望出去,隻見城門方向風馳電掣般馳出數騎。

  當先一人她認識,是於闐!

  她的心狂跳起來——葉三郎發現我出走了,派人接我回去?

  我要不要回去?

  回去的話,十二妹就嫁不了人了,隻有去邊疆的胡空堡,才能隱瞞十二妹做過官妓的經曆,給她找個好男人嫁了。

  要不,我先把十二妹送到塢堡……

  心裏正為難地想著,於闐勒馬在霏霏麵前停下,翻下馬背,躬身為禮,雙手奉上一個包袱,“伊夫人,這是汗王給你帶在路上用的銀兩,汗王還讓我帶了四個侍衛,不管你去哪裏,他們將一路護送你。”

  霏霏踉蹌著後退兩步,麵紗簌簌抖動,於闐忙上前扶住,“夫人?”

  原來……不是接她回去!

  “不管你去哪裏”……

  ——葉三郎,我去哪裏都和你無關了嗎?

  我肚子裏的孩子也和你無關了嗎?

  黑色的麵紗下,晶瑩的淚水閃著珍珠般的光芒。

  霏霏忍住哽咽,接過包袱,拉過十二妹,抱著她上了一匹馬。

  她拽著韁繩,坐在馬背上望著於闐,麵紗下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托他帶什麽話。

  末了,卻什麽也沒說,一扯韁繩,縱馬而去。

  黑色幕籬如一陣黑煙,在風中飄遠。

  透過眼前黑色的紗網,依稀又看見那天漫天的暴風雪。

  他率領一支騎兵在風雪裏馳來,翻下馬背,英姿勃勃,張開雙臂,朗笑著走來,將葉靖摟進懷裏用力拍打,“定甫,你終於回來!”

  她好奇地看著他,之前她就對他的名字如雷貫耳。西疆百姓口耳相傳,交口稱頌:葉三郎渡河解圍,大敗諸羌聯軍,追逐敗兵到了慶祥嶺,將要翻越陡峭綿延的慶祥嶺,直搗大小櫟穀,完成百年未遇的壯舉。

  她原以為威震西疆的葉三郎,大概和胡空堡、野人堡堡主一樣,長得五大三粗,卻沒想到,他是這樣俊美。

  ……

  霏霏打馬奔馳,迎麵的大風吹動她的麵紗,陽光下,一望無際的綠野不斷地撲入眼簾。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第一次見到他,正是大雪霏霏。

  而如今離開他,官道兩邊楊柳依依,從霏霏的視角兩邊,宛如綠煙般掠過。

  原來,父親給她取的閨名竟是一句讖語。

  她一生最刻骨銘心的愛情,早就藏在這句與她名字相關的詩裏了。

  “不會後悔嗎?”第一次共效於飛的時候,他在她耳畔道。

  “不後悔。”她緊緊抱住他,“一生隻愛你,三郎。”

  回憶起那洶湧澎湃的機情與愛,隻覺痛徹心扉,頭頂傳來聲聲雁鳴,是春暖北歸的大雁。她仰起頭來,發出一聲淒厲哀嘯,兩行淚水長劃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