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 直搗王庭(1)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7      字數:3196
  奕六韓劍眉沉沉壓低,許久不語。朔風吹起他貂皮帽下垂落的發辮,連日風吹雪刮而愈顯刀劈斧鑿的麵部輪廓,透著勇往無前的堅毅與冷峻。

  他說道,“我不能讓柯雄回到大小櫟穀,他若回去就能重振北羌諸部。我要讓柯英父子回不去,這樣白豹部必亂,其餘羌人部落就會爭奪大小櫟穀。羌人亂了,咱們梁國才有利可圖!”

  這是他對身邊謀士和向導說的,他心裏想的卻是,我派人去接小歌時,已經對父親作了承諾,不取羌王首級,我自刎謝罪。為了父親能對小歌好一點,我一定要為父親帶回柯英父子的首級!

  而他對雪地裏深一腳淺一腳跋涉的將士們說的卻又是:

  “兄弟們,羌王父子,一個柯英,一個柯雄,名字叫得多好聽!

  據說是上一任護羌都督趙漳給他們取的漢名,英雄?!

  自從趙欒國賊放他們入境,他們毀我家園,殺我良民,淫我婦女,這樣的人也配叫‘英雄’?

  咱們這一路行軍都看見了,白骨暴野,餓殍載道,赤地千裏。還記得咱們追著柯雄,經過雍州治所武陽嗎?

  武陽本是雍州最繁華的大城,結果被羌人屠滅燒毀,成了一堆堆殘垣焦土!

  你們說,這樣的強盜賊虜,咱們能不能放過他們?!”

  他的聲音雄渾有力,穿越茫茫雪野,震撼在每個將士心頭。

  士兵們剛才還昏昏欲睡的精神,為之一振,其中不少都是奕六韓進入雍州地界後,在沿途郡縣收編的本地士兵,對羌人的奸擄掠更加憤恨,頓時爆發出如雷鳴般的大吼聲,“不能放過他們!”

  這一路行來,曾遭遇諸羌其它部落的阻擊,雖然都能將其擊潰,可也被拖住了速度,以致於柯雄有機會逃掉。

  但是連戰連捷也給了士兵們極大的鼓舞,千裏追亡逐北,士氣倒一直很旺盛。

  一路過來糧草也還算充足,每到一個郡縣,如果官倉還有存糧,當地長官無不積極供應。百姓因為恨羌人劫掠,對於王師也是夾道歡迎,簞食壺漿、牽羊送糧。

  因此,大軍攜帶了足夠的幹糧、馬料,隊伍中有大批從馬,幹糧和馬料都駝在從馬背上。

  這樣走了不知多久,天色竟一直不見黑下去,大概因為雪地上明亮白色的反光。

  直到穿越一處河穀時,風突然大起來,仿佛脫韁的野馬沿著結冰的河床,奔騰而至。

  接著,天色開始晦暗,大雪鋪天蓋地而至,蜿蜒而行的大隊人馬都被淹沒在暴風雪裏,大家都跳下馬,將皮帽拉得低低的,用棉巾包住臉,躲在馬匹的一側。

  又走了很久風雪慢慢小下去。此時天色已黑,雖然還有雪地蒙蒙的反光,但周圍如籠上了一層深灰色的鐵幕,昏暗中能隱約看見河穀兩邊的山崖。

  “這裏叫察朗穀。”向導李閏說,“察朗,在當地語言裏是黑色山石的意思。”

  奕六韓在昏暗夜色裏抬頭望四周,果然,兩邊都是層層疊疊的黑色巉岩,岩石上覆蓋著積雪,隻有很稀疏的樹木,都已經掉光了樹葉。

  奕六韓下令大軍停駐,各部將領帶領士兵,找山岩的凹陷處,就地露宿。

  雪花還在飛舞,風仍肆虐,無法生火,也不能紮帳篷。將士們都吃自帶的幹糧冷食,喝雪水,然後倒在雪地上、裹著皮氅就睡著了。

  馬蹄聲驚醒了奕六韓,他一坐而起,值崗的衛兵跑過來,“少將軍,耿舒的斥候隊回來了,還抓到了一隊柯雄的斥候!”

  大雪彌漫,四野晦暗,派出去的斥候常常回不來,有可能被敵軍殺死,有可能迷路,甚至有可能當了逃兵。

  所以,奕六韓的斥候隊都是精挑細選、嚴格訓練的,每次損失一支斥候隊,他都椎心泣血地痛。

  聽說耿舒的斥候隊回來,他大喜,一振大氅站起身來,大步上前。斥候隊長耿舒,翻身下馬正要跪稟,就被奕六韓一把抬住胳臂,將他拽了起來,“回來就好!我正在想,你們這一隊都兩天沒消息了!”

  說著替耿舒拍打身上的雪,拉他走向自己歇宿的一處巉岩下,“先吃點東西。”讓親兵將自己的幹糧,分給耿舒。

  耿舒感動,接過凍得梆硬的幹饃,一邊大口咬著,一邊稟報道,“我們追敵軍的斥候隊跑迷路了。最後總算一個也沒漏網,死了八個,被我們抓回來六個。”

  幾名士兵將敵人的斥候押了上來,奕六韓輪流看過去,蒙蒙雪光映著昏暗夜色,他的眼神如刀鋒般凜冽,一眼掃過去,立刻就有一個露出了畏懼之色,大腿微微顫抖。另外五個倒還鎮定。

  奕六韓詢問了幾句話,六個斥候都不回答,裝成不懂漢語的樣子。

  奕六韓又說野利語,雖然野利部和諸羌不接壤,但草原部落語言都差不多,諸羌裏最靠北邊的紅雕部,一向和草原五部有來往。

  可敵軍斥候還是一副聽不懂的樣子。

  奕六韓臉色一寒,眼神冷酷,“將他們剝光了,綁成粽子,扔到那邊正對風雪的山崖上,讓他們吹一夜風雪。”

  手下士兵立刻照做,然後奕六韓裹緊熊皮大氅,靠著山壁繼續睡覺。

  風雪裏傳來一聲聲淒厲如鬼號的慘叫,奕六韓漠然聽著,慢慢從衣襟領子裏扯出一條絲繩,低頭一看,頓時怒氣勃發:扯錯了!

  氣急敗壞將玉墜塞回去,摸索著重新扯出另一條絲繩,眼神漸漸溫柔下來。

  他脖子裏一直戴著兩條絲繩,一條是和蘇葭湄配對的玉墜,上麵鐫刻著四個字:“所望與君”。君望,他父親的表字。

  而蘇葭湄脖頸裏戴著的另一枚玉墜,則鐫刻著“永如今夕”——據小湄分析,這句詩裏很可能藏著他母親的閨名。

  然而如今,他一看見這枚玉墜就來氣。

  他脖頸裏的另一條絲繩,墜著小歌的金耳環。他用指尖久久摩挲金耳環,仿佛上麵殘留著心愛女人的體溫。心裏漸漸湧滿了柔情,在這風雪呼嘯、露宿野外的寒夜,他的整個身體都仿佛被春水包裹。

  對小歌的思念與愛戀,驟然間讓周圍的一切都遠去了,他慢慢閉上眼睛,意識漸漸模糊,沉入了柔軟而溫暖的回憶……

  夢裏他和小歌騎馬到了仙女湖,風吹蘆葦,水月交輝,他在湖邊草叢裏與小歌水乳交融,心愛的女人那近乎完美的曲線,每一道波峰浪穀,都讓他深深迷戀……

  “少將軍!”

  他猛地睜開眼,原來耳邊的沙沙聲,不是仙女湖邊蘆葦搖曳,而是西疆山野的風雪聲。

  “有個斥候招了!”親兵稟報道。

  奕六韓一坐而起,攏了攏滑落的大氅,隻一刹那就散去了夢境中的溫柔迷離,一雙英目瞬間恢複堅毅冷酷,“帶上來。”

  敵軍斥候已經被凍得幾乎要走不了路,被幾名士兵攙著押上來,昏暗夜色中,隱約可見他胡須上都是冰棱子,穿著黑漆漆的翻毛皮襖,他一過來就撲通跪倒在地,將所有的事情都招認了。

  原來,柯雄是派他們走烏幹道,到大小櫟穀去搬救兵的。柯雄知道奕六韓一直帶兵追在他後麵,便想了個詭計,從大小櫟穀引一支兵馬到黨羅道兩邊的山林埋伏。

  等奕六韓進入黨羅道,柯雄的兵馬就突然轉身殺回來,和埋伏的兵馬一起,把奕六韓殲滅在黨羅穀中。

  奕六韓知道斥候肯定沒撒謊,如果自己是柯雄,應該也會如此布置。

  謀士朱斐、向導李閏、投降的紅雕部羌人煎當,都被親兵叫了過來,奕六韓問李閏,“烏幹道離這裏多遠?”

  李閏道,“不遠,如果我們走出察朗穀,向東北方向折轉,穿過烏鴉林,下山後沿著米日河穀再走二三十裏就到了。”

  “從這裏到黨羅道近還是烏幹道近?”

  “黨羅道稍近一些,咱們走出這個穀就到石川口了,走出石川口就是黨羅道。”

  奕六韓轉而問羌人降卒煎當,“烏幹道是不是比黨羅道離大小櫟穀更近?”

  煎當用略帶口音的漢語答道,“是的,不過烏幹道太險峻,白豹部一貫都從黨羅道走出大小櫟穀。”

  “有多險峻?穀道狹窄?”

  “不僅僅是穀道狹窄,而且陡峭難行,有多處都需要攀岩,如今大雪封山,更是難走。不像黨羅道,雖然穀道兩邊山林陡峭,但穀道裏幾乎一馬平川。”

  “走出烏幹道後離大小櫟穀多遠?”

  “幾乎一出烏幹道就是大櫟穀東南口。”

  “那麽,走黨羅道離大小櫟穀有多遠?”

  “還隔著巨大的鹿渾湖呢。不過每年到這個時候,鹿渾湖已經結了一層可以跑馬的厚冰。從黨羅道到大櫟穀目前也是一馬平川,但還是比烏幹道遠得多。”

  奕六韓突然一振大氅,雪亮的目光在夜色裏如長劍出鞘,“那麽我們走烏幹道,直搗大小櫟穀,端了白豹羌的老巢!先派一隊斥候去烏幹道探查,謹防有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