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我聽見後院的盧大娘和一個小丫鬟說話，好像說，野利妾踢了三少夫人一腳、導致三少夫人滑胎，這話是三少夫人自己造的謠言，為了借老爺的手除掉野利妾……”

  “什麽？不是說，是那個叫做唐虞的侍女麽？”

  “隻怕，那也是三少夫人編造的，拿唐虞做替罪羊……”

  “三少夫人心機如此險惡？”

  “噓，小姐回來了，別說了，小姐不許咱們搬弄是非……”

  隨著輕靈的腳步聲響起，兩個侍女立即噤聲。

  “小歌姐姐還在睡麽？”修魚清脆如鈴的聲音響起，先朝內室看了一眼，見床帳低垂，靜謐無聲，便輕手輕腳走進去，將一包東西放在卷草紋花梨木桌上。

  “四妹妹。”

  修魚嚇一跳，轉過身來，見歌琳坐了起來，臉色青白，嘴唇微微顫抖。

  “你怎麽了？”修魚奔過去，扶住她的肩，“小歌姐姐，你要的東西我都弄來了，可你這樣，真的能走嗎？”

  歌琳搖頭，一行淒清淚水，沿著她微微青腫的臉滑下，“蘇葭湄，是裝的，對嗎？”

  “嗯？”修魚一怔。

  “她裝滑胎，為了讓父親，打我！我打她一耳光，她就報複我！”歌琳目中閃射出激烈恨意，雙肩顫抖，胸膛起伏，“她撒謊，說我踢她肚子，所以父親，就踢我……”

  “小歌姐姐，你聽誰說的？”修魚摟著歌琳的肩，柔聲問。

  歌琳不語，她不能出賣修魚的侍女，這兩個侍女，奉修魚之命，這些天床前床後地服侍她，給她刷恭桶、倒尿壺。她們以為她不懂漢語，卻不知自從她決定學習漢語，已經進步了不少。剛才她們的話，她都聽懂了。

  “小歌姐姐，這裏麵肯定有什麽誤會。”修魚語重心長道，“小湄姐不會做這種蠢事。”

  “你不知道她心機很強麽？！”歌琳牙齒磨得格格響，渾身被恨意燃燒。（她的漢語磕磕絆絆，把心機深說成心機強）

  “她心機深是真的。”修魚點頭，大大的眼睛既純真無邪，也閃爍著聰明智慧之光，“但她愛三哥，也是真的。”

  “她愛他麽？”歌琳冷笑，想起甘婉蘅對瑪吉說的，蘇葭湄和她三叔不幹不淨，“隻怕未必……”

  “小歌姐姐……”修魚突然低聲，遲疑著道，“其實，你應該和小湄姐，麵對麵好好談一談。小湄姐在養胎，不能走動。我已經跟小湄說了……”

  “你把我要走的事告訴她了？”歌琳一驚，用力攥住修魚手臂。

  “不，沒有。我答應了你保密。”修魚連忙安撫她，“我是跟小湄姐說，讓她和你坐下來好好談一談，泯卻恩怨，冰釋誤會，一起好好地陪著三哥。”

  “我跟她沒什麽好談的。”歌琳搖頭，滿眼都是輕蔑和恨意，“她勸她三叔，淩遲我的野利人，這種仇，比她占有我的男人，更……”歌琳不知道用漢語怎麽表達，愣了一秒，然後堅定地說，“現在我不想她，我要走，我要和我的男人在一起。”

  修魚歎口氣，“我把你要的東西都帶來了。”

  歌琳起身下床，卻在床邊定住，整個人一僵。

  “怎麽了，小歌姐姐？”修魚詫異地問。

  她忽然淒苦一笑，“沒事，我要的東西，你全都？”

  “應該都在了，你看看？”莫名的，修魚覺得十分不安。

  歌琳咬牙起身，不願意讓修魚察覺半分異常。

  打開包袱，上麵是幾套漢服男裝，歌琳翻開這幾件衣服，看見最下麵的東西，方才舒了一口氣，抬頭對修魚道，“妹妹，你出去一下，我要換衣。”

  “啊，好。”修魚笑起來，“小歌姐姐這麽怕羞啊，都是女兒家嘛。”

  說笑著走了出去，掩上內室的門。

  歌琳亦艱難地笑著，目送她出去，直到修魚掩上門，她臉上僵硬的笑容才驀地斂去，整張臉都被無盡悲苦淹沒，低頭從包袱最底下，抽出幾條藍黑色的棉條。

  這是大戶人家才有的特製棉條，在她們草原上，因為布料和棉絮的匱乏，月信時多用草灰。

  她還在流血，因為葉振倫那一腳，她剛剛小產的肚子受到重創，血流得比小產結束那會還多。

  小產剛結束的時候，她還可以去向蘇葭湄要補血食物，還可以靜躺休息，現在卻要顛簸騎馬，千裏萬裏去找他。

  可是，即使流盡最後一滴血，她也要回到他的懷抱。

  死也要死在他懷裏。

  這樣想著，心中無比堅定，錐心刻骨的愛化作了無比強大的力量，湧向四肢百骸。

  ——————————

  炭盆裏火苗跳躍在眼裏，看久了隻覺血色一片。

  仿佛還是那天，他從一圈圈光暈中走來，滿身浴血，像踏著萬丈紅塵的戰神。

  那是第一次見到自己命中注定的夫君。

  蘇葭湄斜靠在暖閣的床榻上，手邊是一卷書冊。她疲憊地揉了揉酸脹的眼睛，看書久了眼睛疼。但周太醫交待了，必須靜躺，她躺著無所事事，隻能從早到晚地看書。

  跳動的火光仿佛一顆跳躍的心髒，她的心也跟著激烈地跳起來，不安的情緒在心底翻湧著——不知道夫君在前線怎樣了……

  夫君武功很高，而且對手下軍隊的掌控力很強，沙列魯應該不會那麽容易就叛變。

  但她還是不放心，想來想去，隻有一個人可以去前線——霍荻。

  行刺先帝之後，霍荻再不敢輕易拋頭露麵，誰也不知道他的行蹤。

  但是，昨天六夫人元結綠來看蘇葭湄時，無意間說起葉東池和蘇淺吟那段孽緣。說葉東池被父親杖責一百，躺在床上不能動，宮裏葉太後趁機把蘇淺吟囚禁在冷宮。

  葉東池聞訊，簡直急瘋了，派了手下去冷宮搶人。

  誰知道，蘇淺吟竟不在冷宮了！

  誰也不知道，她什麽時候離開的，周圍侍衛和內侍，誰也沒看見。

  後來，葉東池差人到處打聽，才知道蘇淺吟被族叔蘇岫雲接去了，目前住在蘇岫雲家。

  蘇岫雲一個文士，根本不會武功，不可能眾目睽睽下，把蘇淺吟從宮禁森嚴的大內帶走。

  隻有一個可能，是霍荻救了蘇淺吟，再送她去叔叔家。

  那麽，淺吟姐姐應該知道霍荻的行蹤。

  故而，今日一早，蘇葭湄便派書盈去族叔家，打聽霍荻下落。

  可是，書盈去了這大半日還未回來。

  蘇葭湄的心忽然撲通急跳——書盈不會出什麽事吧？

  最近可怕的事接二連三，先是自己準備提拔的那個小丫鬟青黛，莫名其妙失蹤了。自己讓她去下房收拾一下，就搬來正房住，可她卻再也沒出現，問了後院下人，誰也沒見著她。

  接著，東廂妾吳令姬來說，她的奶娘莫名其妙在家中死了，看樣子像是食物中毒。

  本想從令姬那裏多問出一些話，令姬卻極其恐懼不安，口不能言。

  令姬有孕在身，蘇葭湄怕嚇著她，遂隻能作罷。

  這些人接二連三蹊蹺失蹤或死亡，讓蘇葭湄感到，葉府裏盤踞著一個極其陰毒可怕的敵人。

  她仿佛能看到，那個人像一隻巨大蜘蛛，正向她撒下有毒的蛛網。

  寒意一陣陣竄上脊背，她不禁瑟瑟發抖。透過窗戶看見外麵日夜守衛的萬華和任敖，方才稍稍定下心來。

  無論如何，葉振倫的兩個侍衛是可以信任的。

  正想著，聽到書盈的聲音，“兩位大哥辛苦了。”

  蘇葭湄坐直了身體，不等人進來，就焦急喚道，“書盈……”

  書盈知道蘇葭湄著急，來不及脫下雪青色羊毛披風，就進了暖閣。

  “如何？”蘇葭湄緊張地問。

  “大小姐確實知道霍大哥的聯絡方式。”

  蘇葭湄一顆心落了地，然而書盈接著說，“但是她……她不肯告訴我。”

  蘇葭湄肺都要氣炸了，好你個蘇淺吟，過去在蘇府時，你對我冷言冷語，你母親更是，明裏暗裏不知多少次欺侮我：冬天克扣我房裏的炭火，不準我白天燒熱水；分給我的衣料都是你們挑剩的，逢年過節你們做新衣，我隻能穿舊衣；你們出門都坐府裏最豪華的寶馬香車，我坐的是劣馬舊車；你們每年都有生辰宴，我生辰那天房裏冷冷清清，闔府無人記得我的生辰……

  你母親甚至建議蘇崴把我嫁給臨江王！幸好蘇崴自己也看不上那頭肥豬，怒而否決。——我雖不是親生女兒，到底冠著他的姓氏。

  這樁樁件件，我從未記在你頭上。

  結果你給我來這套！

  “她不肯說，你就向我七叔打聽。”蘇葭湄強忍心頭翻騰的怒意，冷靜下來道。

  “我已經跟蘇侍郎說了。”書盈道，“蘇侍郎說，如果打聽到任何消息，即通知我們。”

  蘇岫雲被葉振倫提拔為吏部侍郎。吏部尚書已經年邁即將告老，蘇岫雲再曆練曆練，擢升為吏部尚書是指日可待的。

  “好，書盈，你做得很好。”蘇葭湄滿意地點頭——書盈從未讓她失望過，她說話辦事，樣樣都得體、妥帖。

  “少夫人，我伺候你把晚膳用了？”

  “你先去隔壁看看唐虞吧。”

  “也好。”

  唐虞被打了五十大板，臀部稀爛，下不了床，都是書盈在照顧她。

  唐虞目前還殺不得，需要她作證，不然有太多事情，將來無法向夫君解釋。

  再者，蘇葭湄畢竟對她也有一絲不忍。

  用晚膳的時候，修魚過來了。

  書盈在蘇葭湄床上放了一張小食案，伺候她就在床上用膳。

  “修魚，來坐下一起吃點。”蘇葭湄招呼道。

  修魚倚在門框上，笑盈盈道，“不了，我陪小歌姐姐用過了。我是過來說一聲，今兒早上，我不是跟你說，讓你和小歌姐姐麵對麵，坐下來好好談一談麽？”

  蘇葭湄聞言，神情有些凝重，放下玉箸，望著修魚。

  修魚一笑，“這事暫且再等一等。小歌姐姐很激動，她恨你三叔淩遲那些野利人，你這時若和她麵對麵，萬一吵起來，又發生什麽意外，驚動我父親就糟了。我想，還是我先把小歌姐姐勸好了，等到時機合適，再安排你們倆晤談。如何？”

  蘇葭湄神色有些複雜，她其實很想和歌琳好好談一談，但修魚既然這樣說，那就聽修魚的。

  她深深望定修魚，“四妹妹，你是相信我的，對麽？”

  修魚神情滯了一下，眨了眨眼睛。她其實很懂人情世故，隻是不屑於處處用心機，那樣活得太累。

  所以，她決定不撒謊，實話實說，大眼睛明亮如珠，坦然看著蘇葭湄，“小湄姐，我不知道。人心難測。但我會盡量往好的一麵去揣測你。”

  蘇葭湄無奈地笑了，“有你這句話，就夠了。”

  修魚笑著告辭。

  她走後，蘇葭湄微笑看著正給她舀湯的書盈，稍稍傾身，輕聲道，“書盈，她的相貌和你不分軒輊，可是身段不如你多矣。”

  書盈臉上頓時飛起兩片紅霞，將湯碗推過去，“少夫人越發愛拿我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