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 血淚交流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7      字數:3242
  麗勝院,正房暖閣。

  幾聲蒼勁的咳嗽,在安靜的室內響起。

  繪水墨山水的八寶朱漆屏風後,立刻轉出一道嫋娜身影,眉目秀致,聲如鶯囀,“老爺醒了?”

  “渴了,倒杯茶來。”葉振倫撫了撫額頭,昨晚宿醉,今日頭痛如裂——老了啊,想當初他可是千杯不醉的酒量。

  秀美的年輕女子很快端了描金漆盤進來,放在榻邊梅花小幾上,纖纖玉指親捧白瓷盅,坐在榻邊。

  葉振倫已經坐起來,低頭隻見冰玉般的白瓷盅裏,是一汪綠得如春山碧水般的煎茶,嫋嫋的熱氣散發出馥鬱的清香——正是百年貢茶甘露草。

  而美妾捧茶盅的手,竟似乎比細白瓷盅更白。

  就著美妾玉手喝了一盅茶,忍不住摸了摸愛妾的玉手,順勢將她拉入懷中。

  美妾嬌呼一聲,軟軟倚入葉振倫懷中,這時屏風外傳來嬰兒啼哭。

  “昀兒哭了,我去看看。”美妾忙起身。

  “把他抱過來吧。”葉振倫道。

  “是。”美妾腰肢輕擺,長裙曳煙,嫋嫋娜娜地轉過屏風出去了。

  葉振倫坐在榻上,曲起一條腿支著手肘,扶著額頭,略染灰白的剛勁長眉深深壓低。

  他想起昨晚和淮陽侯衛珩的對飲,從衛珩話音中,葉振倫聽出衛氏有意於右相之位。

  自趙源被誅,右相之位一直空懸。葉振倫和大哥葉明德商議過,欲取消右相之位,隻設一個大丞相,將相權一並抓在葉氏手裏。

  可是眼下,衛氏竟有染指相權之意。

  說起來,沒有衛氏的支持,葉氏不能這樣輕鬆拿下趙氏。

  衛氏雖然不是外戚,也不掌重兵,卻把持北梁經濟命脈。

  北梁的鹽鐵轉運使、糧米轉運使,都出自衛氏家族。

  衛家的商船不僅縱橫南疆,而且遠走海外。

  梁國的北疆,西疆,南疆都有毗鄰之國,唯獨東邊臨海,北梁的海外貿易,全都被衛氏的商船壟斷。

  此番西征的軍費和糧草,也多虧衛氏籌集了近一半。

  如果僅靠戶部收上來的各州賦稅,根本不足敷用。

  葉氏與衛氏是多年姻親盟友,葉振倫的生母是衛氏嫡女,原配妻子衛孟津亦是衛氏嫡女。

  衛氏既然暗示了想要坐上右相之位,葉振倫覺得沒有理由拒絕。

  今日得找大哥議一下這件事。

  正想著,嬰兒咿咿哦哦的稚嫩聲音傳來,剛才那年輕美妾抱著一個錦緞包裹的男嬰,裙裾飄搖而進。

  葉振倫移至榻邊,雙足踩在床前腳踏,接過男嬰,抱在懷裏逗弄。

  男嬰見了不苟言笑、相貌威嚴的葉振倫,竟也不懼,漆黑的眼睛滴溜溜看著葉振倫,好奇地去抓葉振倫的胡須套,發出咯咯的笑聲。

  “當真是父子相親,昀兒很少這樣笑得開心。”美妾在旁湊趣地說道。

  葉振倫聞言甚喜。黑紗網的胡須套被抓落,露出厚密威武的三尺美髯,被男嬰小小的雙手不停地拉扯,葉振倫痛得長眉一抖,美妾道,“昀兒不得無禮,快放手!”說著就要接過去抱。

  葉振倫笑道,“無妨無妨,昀兒是羨慕爹這一把美髯!”不舍得把兒子還給愛妾,抱得越發緊了。

  美妾見狀,心中亦是歡喜,忍不住道,“老爺倒給昀兒取了日旁的名字,和三少爺一樣。”

  葉振倫怔了一下,突然把男嬰從腋下抱起來,高高地舉起,“我對昀兒寄予了厚望,隻是,昀兒太小了,爹要等你成才要等到何時……”

  “老爺,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美妾低垂粉頸輕聲道。

  “結綠,有話就說。”葉振倫一蹙眉。

  六夫人元結綠緩緩道,“我知道老爺對大少爺很失望,但他畢竟是嫡長子,這回驚了順天太後胎氣,老爺打也打了,大少爺躺一個月都未必能下床。

  等大少爺好了,老爺還是讓他繼續做羽林中郎將吧。這畢竟是禁軍要職,老爺不給親兒子,倒給那些個閹人麽?順天太後寵幸閹人,恐非英明之舉……”

  葉振倫久久盯著元結綠,“東池找過你,為他說情?”

  元結綠嚇得撲通跪地磕頭,“老爺明鑒,結綠不敢!”

  正磕得呯呯作響,外麵突然一陣喧嘩,隨即是慌亂的腳步聲,跑進來一個婆子,嘶聲大喊,“老爺,野利妾把三少夫人打了!”

  “什麽?!”葉振倫沉聲一喝,眼中掠過雷電般的怒色,將男嬰一把塞進六夫人懷裏,如猛虎出柙般霍地站了起來,高大的身形散發出駭然的威懾。

  葉振倫虎虎生風大步朝外走,剛走出麗勝院,又是一個婆子狂奔而來,滿麵驚恐,撲倒在葉振倫腳下大喊,“不好了,老爺!野利妾踢了三少夫人的肚子,三少夫人滑胎了!”

  “你說什麽?!”葉振倫一把擰起那婆子,虎目圓睜,須髯亂顫,暴怒如雷霆,“當真?!”

  “不知真假,是三少夫人房裏的唐虞,說野利妾穿著皮靴一腳踢在三少夫人肚子上,三少夫人見血了。”婆子戰戰兢兢地說。

  “還不快去請太醫!”葉振倫發出悲狂怒喝,將那婆子扔出去幾丈遠。婆子摔得哎喲直呻吟,“我們院的書盈……已經,已經去請了……”

  葉振倫回頭對一名心腹侍衛道,“你腳程快,趕緊進宮請周太醫。”解下一塊令牌給他,“憑此入宮。”

  又叫來另一名侍衛,“快給我召集家兵,捕殺野利妾!”

  然後帶了一群侍衛朝迎暉院衝去。

  已過知天命之年的他,依然步履矯健,龍行虎步,渾身上下透出一生戎馬、久經沙場的殺伐之氣,加之身材高大軒昂,三尺長髯虎虎生威,在盛怒之中,更散發奪人氣勢。所過之處,如有雷霆驚電跟著滾動炸開。一路上跟隨的眾人皆脊背生寒,瑟瑟發抖。

  剛走到迎暉院外甬道,一個斷了手臂、斷口處仍在不斷噴血的小廝,從門裏跑了出來,撕心裂肺地慘呼,“野利妾殺人了!野利妾殺人了!”一腳絆在門檻上,撲出去幾丈遠,像一尾死魚摔在甬道上,暈了過去。

  接著,一個金色的高挑身影躍了出來,高靴勁裝,手持寒光凜凜的長刀,背上綁著包袱,濃密卷發高高束成馬尾,滿臉血淚,隻剩一雙綠陰陰的眼睛,眼裏蒙著一層淒美決絕的淚水。

  她原本想等瑪吉走後,先從另一條路潛行到影紋院,去殺了吳香凝再出城,和瑪吉匯合去找奕六韓。

  誰知,瑪吉剛走,忽然迎暉院大亂,唐虞衝到儀門上驚惶大喊:“三少夫人見血了,快去請太醫!是野利妾踢了少夫人,快把野利妾抓起來,不然我們上下人等都要被老爺杖責!”

  儀門上伺候的小廝們聞言一齊向西廂衝去,歌琳一下子懵了:蘇葭湄見血了?就那一耳光,就見血了?我殺了奕六韓的孩子?天啦,我幹了什麽?!

  她怔怔跌跪於地,痙攣地佝僂著身子,發出低沉如獸鳴般的痛苦嗚咽。

  小廝們湧入西廂正要撲上去抓人,歌琳突然發出震天哀嚎,從腰間拔出寒月刀,不管不顧地四下猛砍,嚇得那些小廝驚叫著紛紛閃避。

  “是的,沒錯!是我殺了她的孩子!”她突然瘋了一樣大喊著,揮舞著長刀往外殺出去,“因為她殺了我的孩子!我要她的孩子償命!來啊,來抓我吧!”

  就這樣一路殺出儀門、殺出大門,刀光連閃,血雨飛濺,小廝們一個個慘叫連連,斷臂殘肢淩空亂飛。

  直刺,斜撩,豎劈,反抽……

  她心裏默記著奕六韓教她的招式和步法,手中寒月刀揮舞得如一輪滿月,刀雲滾滾,勁風霍霍,就這樣殺了出來。

  “給我抓住這個野利賤種!”葉振倫對身後四個心腹侍衛怒吼。

  四個武功高強的侍衛,各持刀劍衝了上去,歌琳掄起寒月刀,以一敵四,奮力抵抗。一時間隻見五條身影交錯翻飛,呼喝酣鬥,刀光勝雪,劍氣如虹,刺耳的金鐵交擊之聲鐺鐺不絕,排山倒海的氣勁猶如龍卷風,刮起滿地枯葉漫天紛飛。

  葉振倫身後的仆從、長隨、婆子們都站得遠遠的,目瞪口呆、驚駭失色地看著這一幕。

  到底寡不敵眾,歌琳身中數創,遍體鱗傷,寒月刀終於握不住,“鐺”地一聲被一柄長劍震飛!

  接著一人踢在她的內膝,迫她撲通跪倒,兩人衝上來抓住她的雙臂。

  葉振倫雙目血紅如狂,大步上前,抓住歌琳的頭發,抬起穿牛皮靴的腳,猛地踹在歌琳腹部,怒吼,“野利賤種,你竟敢殺害我的孫子!”

  歌琳整個人像蝦米那樣弓起身子,痛楚地彎腰咳出大口鮮血,淅淅瀝瀝灑在碎石磚道。

  她慢慢抬頭,嘴角一縷血痕蜿蜒流下,和著長滑而下的淚水,用一種極其悲哀溫柔的聲音,喊了一聲“父親……”以生疏的漢語慘然道,“我肚子裏,也有過,你的孫子……”

  話音未落,葉振倫從侍衛手中接過佩刀,連著刀鞘猛地抽過去,“賤貨!你肚子裏是從哪來的野種,敢冒充我葉家的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