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盡入彀中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7      字數:2404
  她比她高許多,這一年又跟著奕六韓習武練功,臂力大增,一把揪住她的衣襟,將她擰起來時,她的雙足幾乎離地而起。

  這場景,仿佛一隻毫無反抗之力的兔子,被凶猛俯衝而下的雄鷹給叼了起來。

  那雙血紅的碧色深瞳,幾乎逼視到她的臉上,眸中排山倒海的怒火直朝她眼裏灼去,淒厲的怒嚎撕扯著她的耳膜,“是不是你讓蘇峻淩遲那些野利俘虜?!”

  她本以為她是來問孩子的事,始終不敢看她的眼睛,咬牙拚命地忍著淚水,然而這聲質問卻在瞬間,如五雷轟頂般震懵了她。

  蘇峻……淩遲……俘虜……

  蘇葭湄腦中嗡嗡作響,亂紛紛一片,許久許久,那些紛亂的片段才連綴成一幕記憶中的場景:

  “明日我準備殺一批俘虜給葉三郎看,我要在城樓上,一片片割下他們的肉,看葉三郎退不退兵!”

  “此計甚好,不過三叔,你聽湄兒一句,不要殺那些婦孺老人。婦孺老人對葉三郎一點用都沒有,殺了也沒用,反而有損三叔陰德。

  而且淩遲割肉,這種殘酷刑法,用來對付婦孺老人,實在叫湄兒不忍。

  三叔要淩遲,就淩遲那些青壯,那是葉三郎辛苦訓練的騎兵,殺了他們葉三郎才心痛呢。”

  ……

  突然,悲怒的厲吼打破了回憶的光影,巨大的手勁搖晃著她單薄的雙肩,“說啊!是不是你讓蘇峻淩遲那些野利俘虜!”

  碧眸中滔天的恨意幾乎迫到眼前,熊熊的怒火幾乎灼痛她的眼睛,蘇葭湄想要辯解,想要否認,然而心神大亂之下,竟一時無言。

  她這一遲疑,她立刻就認定了——是她!就是她讓蘇峻淩遲了野利俘虜!

  “真的是你……”歌琳反而驟然冷靜了,碧眸中的怒火化作了深深的仇恨與怨毒,將蘇葭湄放了下來,暴怒的聲音緩緩壓低,壓成地獄般森冷的話語,從緊咬的齒縫間一字字迸出,“我的孩子,也是你和他們勾結起來謀害的,是麽……”

  “不,不是!”蘇葭湄終於能夠發出聲音,比淩遲括廓爾殘部更讓她恐懼的是這件事。

  夫君不喜歡括廓爾,蘇葭湄清楚得很。淩遲括廓爾殘部,夫君不會怪她。

  然而歌琳的孩子沒了,夫君不會原諒她的,夫君會怪她的,夫君不會再像那樣愛她了——她好不容易爭取來的愛,一步步那樣艱難,為了能得到丈夫的心……

  “不!”蘇葭湄淒厲地喊道,撲上去想要抓住歌琳的手,眼淚一串串滾落,“我沒有!我……”

  忽然眼前光芒一閃,一股大力迎麵甩來,發出啪地一聲脆響。

  “這是替我的孩子、我的子民,扇你的一耳光。”歌琳冷冷看著蘇葭湄往後趔趄,摔倒在榻上的被褥裏,床帳被勾下,並蒂蓮紋淺紫帳幔纏住她跌落的身軀,宛如傷翅的蝴蝶落入了狼藉的殘花間。

  “看在你懷著他的孩子,我隻打你這一耳光,等我收拾了那兩個畜牲,以後再找你算賬。”歌琳眼底的恨意,如森森的磷火竄動,盯著她看了一瞬,閉了閉眼,一甩卷發轉身離開暖閣。

  外室的門扇已經拍得山響,伴隨著瑪吉嘶啞絕望的喊聲,“公主!公主!千萬冷靜,別傷了汗王的孩子!”

  歌琳正要拉開門栓,忽然從另一間內室躥出一個慌亂的身影,伏低身子飛奔。

  歌琳一怔:是唐虞。

  還以為三大間正房除了她們倆,再無別人。

  這唐虞莫非一直躲在另一間內室?

  拉開門,是瑪吉驚恐萬狀的臉和縱橫的淚水,抓住歌琳,“公主,你沒有打蘇夫人吧?剛才有人去給汗王父親報訊了!說你打了蘇夫人!”

  歌琳抹去臉上淚水,眼神冷靜透徹如寒夜冷雨,大步走到西廂廊下,突然盯住瑪吉,聲如寒鐵,“瑪吉,我以公主的身份命令你,立刻帶上準備好的幹糧和地圖,從後院小門離開葉府。一會可能會有大亂,沒人會注意少了一個你。

  到西明門外安平縣東陽橋南小樹林等我。若我一天一夜未至,你就按照地圖上紅線所畫往西走,去找汗王。告訴他,蘇葭湄是個毒婦,害死了我的孩子,害死了玉井山的子民,讓汗王替我報仇!”

  “公主……”瑪吉駭然睜大雙目,全身發抖,連牙齒都打顫了,“你……”

  歌琳踏入西廂房內,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寒月刀,一道耀眼寒光劃過,“鏘——”刀刃如遊龍掠入日月紋金銅刀鞘,錚鳴之聲久久震蕩。

  將刀連鞘掛在腰間金帶扣上,歌琳按刀抬首,帶著赴死的決絕和殺戮的暴烈,伸手摸摸瑪吉的臉,綻放淒美絕倫的笑容,宛如懸崖上開放的野刺玫,“聽我的話,如果我們兩個都死在這裏,就沒人告訴汗王真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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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夫人,你怎麽樣?你別嚇我!”唐虞驚慌失措地撲到床褥間,將糾纏在蘇葭湄身上的床帳扯開,扶蘇葭湄坐起來,隻見蘇葭湄布滿淚水的臉頰高高腫起,赫然五個鮮紅指印。

  “少夫人,你的孩子沒事吧?你肚子疼不疼?有沒有穢物流出?”唐虞緊張地不停問她,撫上蘇葭湄的腹部,“你別動彈,來,你靠著,靜躺一會兒,千萬別動。以前我們村有個崔娘,有胎漏症,聽說她懷胎十月,一直躺在床上,就連出恭都在床上……”

  在唐虞的絮叨下,蘇葭湄也緊張了,不知是否心理暗示,她總覺得腹部不適,隱隱似有穢物流出。

  唐虞給她背後墊了幾個引枕,蘇葭湄倚靠著一動不敢動,低頭牢牢護著腹部,眼淚大顆大顆掉落在紫緞裙上的蓮花紋,洇開一團團深色的濕痕。

  “那賤人到底為何打你啊?!”唐虞恨恨道,將床帳用銀鉤卷高,“少夫人,還是把太醫請來看看吧,以保萬全。”

  “不,先別聲張!”蘇葭湄突然抬頭,抓住唐虞的手,滿麵淚痕未幹,眼神卻漸漸森寒凜冽,“唐虞,你聽我說,父親若知道她打我,不會饒過她的。所以,你對誰都別說野利妾打我。

  你趕緊去西廂,告訴野利妾,我們可能中了奸計,被人挑撥離間了!有人要害汗王,故意挑起妻妾相爭、父子失和!

  你讓野利妾不要輕舉妄動,我自有法子應對父親,她打我的事,就當沒有發生。請她一切都等汗王回來再說!”

  唐虞低垂眼眸,蔽住眼底暗影,“是,少夫人,我知道了。——你好好躺著,千萬不能亂動。”

  “我省得,你趕緊去吧,把書盈叫進來。” 蘇葭湄緊緊抓著錦衾,心撲通撲通亂跳,幾乎要從嗓子眼蹦出來——不知為何,不祥的預感如暴雨前的烏雲,迅速在她胸間擴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