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 二虎相爭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7      字數:3595
  令姬往後一縮,避開奶娘的撫摸,像母獸護仔般護住自己的腹部,眼神戒備而驚懼。

  奶娘有些尷尬,訕訕收回手,從腋下抽出一張桃紅色絹帕,擦擦肥肉層疊的脖頸,“今日可真是穿多了,誰知道氣候會回暖……”

  令姬眼底迸出一絲寒光,凝視奶娘,“今兒早上我去給少夫人請安,少夫人讓侍女給我煎茶,你知道她房裏喝的是什麽茶麽?”

  “呃?”奶娘一怔,拿著絹帕扇風的手滯住。

  “是百年甘露草,隻有南唐煙雨山有產的貢茶。”

  河間衛氏掌控著梁國漕運,壟斷了北梁和南唐的商貿,家主衛珩又是葉振倫的表弟兼妻弟(衛氏和葉氏結的是姑表親,葉振倫的母親是衛氏女,葉振倫的原配亦是衛氏女)。

  這種珍品茶,衛氏每年都要孝敬一點給葉明德和葉振倫兩兄弟。

  因是貢茶,自然不敢多給,但葉振倫又十分喜愛喝這種茶。

  “這茶,老爺最愛喝,衛家送來的不多,連姑母那裏都沒有。三少夫人居然能喝上甘露草,你可知她在老爺心中的分量?”

  令姬盯著奶娘,一字字道,“那日老爺專程把我和野利妾叫去,讓我們跪了好久,擲地有聲地告訴我們,少夫人的孩子若有不測,他要把罪魁禍首剝皮剔骨。姑母她吃了幾個膽,敢捋老爺的虎須?”

  “正因為老爺重視三少夫人這一胎,你姑母才想到讓野利妾背黑鍋。三少夫人的孩子沒了,栽贓在野利妾身上……”

  “姑母是讓你趁著野利妾和少夫人爭吵的時候,趁亂推倒少夫人麽?”

  奶娘點頭,“就我這一身肉,若把少夫人撞倒,再坐在她肚子上,孩子鐵定沒了。”

  令姬冷笑,“就算你栽贓到野利妾身上,老爺能饒過你?那些侍女看不見是你坐在少夫人肚子上?”

  “那不是一片混亂嘛,誰能看那麽清楚。我就跟老爺說是野利妾推我的。夫人承諾了會保住我的。再說了,就算老爺要把我怎樣,我也是為了小姐。為了小姐,我粉身碎骨都不怕!”奶娘神情壯烈,把肥厚的胸脯拍得嘭嘭作響,口袋般下垂的胸不住晃動著。

  “為了我?”令姬微微直起身,逼視奶娘,“你想過沒有,一旦老爺盛怒之下杖斃野利妾,三少爺回來會如何?”

  奶娘張著肥厚的嘴,一時啞口無言,隻愣愣望著令姬。

  令姬繼續說道,“三少爺多寵愛野利妾,奶娘你還看不出麽?平定蘇峻之亂,三少爺軍功赫赫,皇帝賞賜錢帛無數,別說給我,就連少夫人分到了一點麽?除了賞賜給部下,其餘全都在野利妾那裏。三少爺的官印、令牌、符節,平日都放在野利妾那裏。這是何等的愛寵?

  三少夫人大婚那晚,三少爺為了野利妾,把老爺的心腹侍衛都打殘了。若是三少爺回來,得知野利妾被父親杖斃,他會和老爺拚命的。

  一旦老爺殺了三少爺,最大的受益者不就是姑母和青鳥表哥麽?姑母哪裏是為我和我肚子裏的孩子?奶娘,你傻了嗎?我是三少爺的人,覆巢之下豈有完卵,一旦三少爺罹禍,我能落到什麽好處?

  屆時,姑母根本不會留我腹中孩子。她能除掉野利妾的孩子,三少夫人的孩子,一樣能除掉我的孩子。因為我們肚子裏都是三少爺的孩子,而青鳥表哥至今膝下無子!”

  奶娘呆住了,整個人僵化成石雕,半晌,才怔怔地望著令姬道,“可是,這麽多年來,多虧夫人,咱們家才能維持生計。你母親延醫吃藥,禾少爺(令姬的哥哥)考取功名,都離不開夫人的接濟和提攜……”

  令姬一顫,慢慢垂下頭,揉著手裏還未做好的小肚兜,驀然間,無數往事如潮水般湧來:

  寒冷的大雪夜,父親在土炕上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叔伯們在外屋爭吵,要把她家僅剩的六畝薄田分走,忽然姑母一聲厲喝:“誰敢奪我二哥的家產!二嫂一日是我們吳家人,這六畝地一日就是我二嫂的!二嫂體弱不能耕,我出資為她雇佃農!”

  八歲生辰,姑母送她一個黑貂皮的小手籠,一看就是專門給她的小手訂做的,冬天把手籠在裏麵,保暖又舒適。

  十歲生辰,姑母送她一副晶瑩剔透的琉璃明月璫,說“我們令姬耳垂又厚又圓,是個有福的,將來令姬大富大貴了,不要忘了姑母啊……”

  十五歲及笄,姑母送她一支雕著孔雀的玉簪,親手為她攏發梳髻,說“真快啊,令姬都及笄了。我們令姬這麽漂亮,姑母一定要留意,讓你嫁個好人家,可不能委屈了我的令姬……”

  “我疼令姬,比疼我家繁熾、曼珠還更疼呢。可憐我那哥哥去得早,令姬這孩子從小乖巧懂事,將來誰娶到她,真是有福了……”

  哥哥令禾九歲生辰那日,姑母特地來給令禾過生日,並告訴她們母女,她已為令禾求得特許,可以讓令禾去葉府族學。

  母親喜極而泣,當晚,母親對令姬和令禾兄妹倆說,姑母對我們家有大恩,將來一定要回報姑母。

  令禾上學的第一天,鼻青臉腫回到家,令姬心疼得眼淚都出來了,忙為哥哥擦藥。母親賭氣說,“定是那些葉家子弟欺負你了,葉家族學咱不去了,咱就上村東頭張夫子的學堂。”

  令禾道,“娘,青鳥表哥比我傷得還重,頭都破了。他為了保護我,和大房的景興哥(葉明德的兒子)打起來了。”

  當晚,姑母親自來看哥哥,送來傷藥,並告訴母親:“令禾明日照舊去上族學,你放心,景興已經被大伯收拾了,以後再不敢欺負咱們家的孩子了。再說還有青鳥呢,青鳥自幼最護著我這個娘,你們是我娘家人,青鳥會保護令禾的……”

  無數幼時的記憶翻騰在腦海,令姬心潮起伏,思緒紛亂,低頭久久揉著手裏紅綾小肚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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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麽才回來。”歌琳坐在兵器架前,穿牛皮高靴、緊身小口褲的腿蹬在兵器架上,更顯修長健美。

  她正低頭用砂紙擦著一把寒光四溢的彎刀,凜冽的寒光一道道自刀刃折射進她的雙目,殺意與暴烈在翡翠般的碧眸中煥發。

  “公主,我……”瑪吉將紙包放在桌案上,聲音顫抖。

  歌琳回頭看了她一眼,“今日的食材拿回來了?還不快去小廚房做了。我今日血流得更少了,不能等血完全停——我等不及了,咱們得準備行動了!”

  見瑪吉半晌未動,歌琳驚愕地抬目看她,“你臉色咋這麽難看?”

  “公主,我……我今日遇到玉井山那個女俘了……”

  剛才瑪吉去大廚房拿食材,回來的路上,突然聽到有人叫她,聲音清甜如蜜。

  瑪吉回過頭,隻見一道穿紅裙的倩影,從掛滿常青藤的山石後,搖曳生姿地款款走出。

  “是你?!”瑪吉認出來——這是玉井山最美的女俘,汗王本來想收她為妾,被公主趕走了。

  她叫什麽?漢人的姓名很難記,依稀記得是叫“趕”什麽……

  “甘婉蘅。”歌琳聽到這裏,恨恨補充道。

  她漢語不如瑪吉,但對甘婉蘅的名字倒記得清楚——隻要是奕六韓喜歡過的女人,哪怕奕六韓自己早就忘了,歌琳卻一個都不會忘記。

  “對對,甘婉蘅!”瑪吉這才想起來,繼續說下去。

  甘婉蘅腰擺柳風,嫋嫋娜娜地靠近瑪吉,一陣勾魂攝魄的香風隨之拂來,“你爺爺還好麽?”

  部落滅絕時,瑪吉是和爺爺一起逃出來的。

  後來在玉井山,瑪吉被奕六韓挑選出來給歌琳當侍女,住進了位於主峰的紫光宮。

  而爺爺因為年齡還未滿五十五,被召入括廓爾軍中,住在西麓的括廓爾駐地。(在玉井山時,奕六韓從一千野利人裏選出八百多十五歲以上、五十五歲以下的男子練兵)

  再後來玉井山夜襲,瑪吉跟著歌琳逃出來了,爺爺卻被俘虜了。

  直到蘇峻授首,才有消息傳來,那些野利俘虜,隻有勒內的人馬全部保住了。括廓爾死了,括廓爾手下的人馬都被淩遲了,包括瑪吉的爺爺。

  想到爺爺死得那麽慘,瑪吉眼裏彌漫開一層水霧,哽咽道,“他死了,被蘇峻那畜牲淩遲處死的……”

  “那麽,你知不知道,是誰建議蘇峻淩遲那些野利俘虜的?”甘婉蘅梨渦輕綻,淺笑嫣然。

  瑪吉茫然看著甘婉蘅。

  “是蘇峻最愛的湄兒哦!”甘婉蘅桃花眼輕輕一飛,那一聲“湄兒”模仿得春意蕩漾,曖昧至極。

  瑪吉怔怔的,依然不明所以。

  “噢——”甘婉蘅掩唇嬌呼一聲,“你們還不知道吧,湄兒呢,是蘇峻一人的專稱。就像你們汗王都叫她小湄。蘇峻呢,都叫她湄兒。湄兒可是蘇峻心尖上的肉,湄兒的話,蘇峻沒有不聽的哦……”

  瑪吉的神色越來越震驚,眼睛越睜越大,難以置信地看著甘婉蘅。

  甘婉蘅眼波流轉,瞥了瑪吉一眼,“你不相信我的話?我被你們趕出玉井山,就做了蘇峻的俘虜,被賜給蘇峻手下的劉將軍,鎮守庸城旁的棘縣。後來庸城破了,蘇峻被殺,我們所有女俘都被帶到王赫將軍的覃州治所。

  我在女俘裏認識了兩個仆婦,是在庸城服侍過湄兒的。她們親耳聽到湄兒對蘇峻說‘三叔若把那些野利俘虜帶到城牆上淩遲,葉三郎就不敢攻城了。’”

  瑪吉還是不敢相信,“蘇夫人和那些野利俘虜無冤無仇,為何要毒害他們?”

  甘婉蘅勾唇一笑,唇角笑渦更深,如盛滿濃蜜,“因為他們都是括廓爾的殘部啊,你們不知道,她把勒內的殘部都放回去了麽?當初你們在玉井山時,括廓爾不是曾要挾汗王,休掉蘇夫人,迎娶你們公主為正妻麽?”

  聽到此處,歌琳手裏的寒月刀發出龍吟般的錚鳴,寒光掠過,桌角被劈下了一塊,木屑紛飛。

  “公主!”瑪吉撲上去跪下,抓住公主持刀的手腕,“你冷靜!你說過不會傷害汗王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