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少女心事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6      字數:3024
  走到半途下起了雨,絲絲細雨帶著清秋的寒氣,如一張白蒙蒙的紗幕籠罩了天地。

  葉修魚獨居的院落因小巧精致,隻以“軒”稱之,不稱之為“院”。又因庭中遍植翠竹,稱為“猗竹軒”,取自詩文“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猗竹軒中的翠竹是南方移植過來的珍品,入秋不凋,依然綠意森森,秋雨滴滴答答落在翠色如洗的竹林間,升騰起嫋嫋的翠嵐,氤氳的淡青色煙靄籠罩著猗竹軒,如同仙境一般。

  開門的丫鬟一見奕六韓就嚷道:“哎呀,三少爺你終於來了,快進來!”一壁朝著庭院中喊道,“三少爺來了!”

  修魚的貼身侍女素紈迎了出來,滿麵焦急,“三少爺,小姐剛睡著。她昨晚半夜坐起來,說上不來氣,一整夜都不敢躺下去,說是一躺下就呼吸困難……”說到這裏眼圈都紅了。

  “怎麽會這樣?”奕六韓心急如焚地跨進內室,爐子上的銀銚子咕嘟咕嘟地煎著藥,空氣裏彌漫著藥草苦澀的清香,混合著金鴨香爐裏的百合熏香,滿屋子都是溫熱的馥鬱氣息。

  修魚躺在水紅色撚金銀線刺繡牡丹的錦被下,一頭青絲淩亂無力地散在和錦被一色的枕頭上,錦繡燦爛的被褥更顯出她臉色青白如紙,嘴唇的顏色更是呈現紫紺,十分嚇人。

  奕六韓臉色大變,嗅著空氣中的藥味,略帶嚴厲地問:“為何給四妹妹換藥?她一直吃帕姨的藥,頗見療效!”

  一壁厲責著,一壁在床邊坐下,給修魚搭脈,臉色越發凝重陰沉。

  另一個貼身侍女紅綃解釋道,“昨晚小姐從婚宴回來,臉色就不好。我們怕她舊疾發作,派了人去迎暉院叫你,你又出了那麽大的事。我們隻得去找二娘,二娘派人叫了個大夫過來,現在正吃著這個大夫的藥,先吃幾副看看吧……”

  “什麽?”奕六韓英目圓睜,“四妹一直吃帕姨的藥,正有好轉,豈能在這時換藥?二娘哪裏找來的大夫,把藥方拿來我看!”

  “是,紅綃,藥方放哪了?快拿來給三少爺看。”

  紅綃遞上藥方,奕六韓蹙眉瀏覽了一遍,罵道:“胡來!哪裏來的庸醫?括蔞、薤白是振陽祛痰的,四妹妹又非胸陽不振……”

  奕六韓放下藥方,看著素紈:“我隻是略通岐黃,還得將帕姨找來。”

  素紈為難道:“可是……二娘那邊……”

  奕六韓見狀,亦有遲疑。上次他打了二房的兩個小廝,今日又打了吳令姬的奶娘,若再趕走二娘請的大夫,恐怕會徹底得罪二娘。

  奕六韓苦惱地回頭看了修魚一眼,或許是被他們的說話聲吵到,修魚翻了個身,額頭滲出一層虛汗,眼簾不住顫抖,似欲睜開卻又睜不開,紫紺的唇亦在輕顫,逸出低微的呢喃:“阿……部……稽……”

  奕六韓靠近去聽,忽然渾身一震,幾疑聽錯:“妹妹?你……說什麽?”

  他俯身想聽得更真切,修魚的眼睛突然睜開了,空茫而飄忽,沒有焦距,隻是怔怔地不斷輕喚:“阿部稽……”

  “小姐在說什麽?”

  紅綃正要湊過來,奕六韓一擺手擋住了她,俯下身去,輕撫修魚的鬢發和額頭,溫柔地喚她:“修魚,修魚,我是三哥。”

  修魚的目光終於慢慢凝聚,嘴唇動了動,忽然有一層淚水蒙住了眼眸。

  “三哥哥……”半晌,修魚青紫的唇輕顫,微弱地喚了一聲。

  “是我,修魚,你有什麽心思,告訴三哥,三哥為你做主。”

  “三哥哥,我……”修魚突然肩膀抖動,抽泣起來,她捂住心口,呼吸驟然急促,臉色急劇轉青紫。

  素紈趕緊將藥端上來:“小姐,藥好了。”

  奕六韓劈手奪過藥碗,“嘩”地將藥汁全都潑在地上,吼道:“不要亂給妹妹用藥!妹妹是有心事才使病情變化!”

  他對素紈道,“派個人去我院中,讓於闐去請帕姨來!”又對紅綃道,“帕姨製的寧心丸還有沒有,拿來!還有,帕姨開的湯藥方子在不在,一並拿過來,趕快!”

  在奕六韓聲色俱厲的嗬斥下,丫鬟們都忙不迭地惟命是從。

  紅綃拿來丸藥、湯藥方和紙筆,奕六韓往藥方裏添了兩味藥,讓紅綃趕緊去葉府內的藥房取藥來煎。

  然後奕六韓將修魚扶起來,往她嘴裏喂了一粒丸藥,又給她的幾個要穴推拿運功、施行急救。

  室內安靜下來,大家都各自忙去,餘下兩個丫鬟屏息凝氣看著三少爺施救,不敢出聲。窗外的雨越發急了,落雨紛紛,打在窗上和竹葉上,風雨瀟瀟,竹聲似海,如訴如泣。

  “阿部稽……”奄奄一息間,她仍舊呼喚他的名字,吐出的每一絲微弱的呼吸,都是他名字的音節,繚繞著無盡的相思,融在簌簌如泣的風雨聲中,越發纏綿悱惻,斷人心腸。

  “妹妹,挺住!”迷蒙中,有擔憂焦急的聲音傳來,似近似遠,“答應三哥,你不會有事!你答應三哥,三哥也答應你,讓你……嫁給他!三哥知道你愛上他了,三哥讓你嫁給他,好不好?你活下來,做他的新娘,好不好?!妹妹!”

  她突然吐出一大口濁氣,仿佛是緩過來了,發出顫抖的聲音:“可我……不能搶了大姐的……”

  “原來你是擔心這個?!”奕六韓見她臉上稍稍恢複一點人色,提到嗓子眼的心這才落地,“傻妹妹,你大姐都沒見過他,不一定能看上他。何況大姐比阿部稽大了七歲,阿部稽一直都埋怨我給他找的老婆年齡太大……”

  “真……真的嗎?”修魚有氣無力地笑了,渙散的眼眸慢慢恢複了一點神采,“可是……我離開高臨的時候……大姐姐讓我……幫她看看……”

  她說這段話幾乎用盡了全部力氣,靠在奕六韓懷裏喘息。

  “噓,別說話了。你擔心什麽,如果大姐真對他有情,那就讓他把你們倆都娶了……阿部稽是我最好的兄弟,我把所有姐妹嫁給他都行……”

  “不!”修魚突然激動起來,喊了一聲,然後弓下腰捂住心口,急促地喘著,“我不和人共夫,再好的姐妹一旦共夫……”

  “好了好了,你別激動!”奕六韓嚇壞了,連忙將她放平,推拿她的胸部施行急救,“你別激動好嗎?我答應你,讓阿部稽娶你,就娶你一個人,可你得先把病養好啊!”

  修魚漸漸緩過來,奕六韓舒了一口氣,心中卻暗暗歎息:唉,你在這裏擔心和姐姐搶夫婿,隻怕,我那桀驁的兄弟心中既沒有姐姐,也沒有妹妹,隻有一個柳書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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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魚的小丫鬟奉命去迎暉院找人請帕麗,她打著油紙傘走在雨中,雨幕鋪天蓋地,盈耳都是雨水打在花木上的沙沙聲。

  “惠兒走得這麽急,是去哪呢?”前方另一朵褐色碎花的油紙傘飄來,傘底下的婆子笑眯眯地招呼。

  名叫惠兒的小丫鬟一見是和自己家有親戚關係的朱大娘,就忍不住抱怨起來:“哎呀您老不知道,咱們家小姐生病了,三少爺今天一來就說二夫人給找的是庸醫,剛剛煎好的藥也被三少爺給砸了,這不讓我去迎暉院找人,還去請那個野利大夫去……”

  “那你趕緊去吧,仔細三少爺怪罪,這位少爺可是連老爺的侍衛都敢打的!”

  這朱大娘是吳香凝院中伺候的,一俟惠兒走遠,就急急地趕回影紋院,徑直跑到堂上,見吳夫人坐在堂上,下首坐了個嬌小身影,沒看清是誰,就氣急敗壞地嚷起來:“好叫夫人得知,那三少爺竟敢……”

  嬌小的身影轉過臉來,朱大娘一看是蘇葭湄,餘下的話全咽回了肚中,臉上訕訕的尷尬至極。

  吳夫人臉上的笑容一僵,旋即神情自若,依然笑著對朱大娘道:“有何事你就說吧,三少夫人是最通情達理的。”

  朱大娘覷了蘇葭湄一眼,蘇葭湄臉色雖柔和,然而那雙黑白分明的冰冷杏眼直直望著她,讓朱大娘沒來由地畏縮,不得不將語氣放平:“我聽四小姐院中的惠兒說,三少爺去看四小姐,聽說夫人你給四小姐請了大夫,就把四小姐的藥砸了,說是庸醫開的藥不準吃,還是要去請那個野利大夫……”

  蘇葭湄不動聲色,心裏卻一陣歎息:唉,我的夫君啊!我這裏剛把你打奶娘的事跟二娘解釋清楚,你又給我惹出這樣的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