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父子對峙(2)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6      字數:3123
  “老爺!”

  “夫君!”

  門口突然花團錦簇地擁進來一大群女眷,見到廳中場景,一個個花容失色,駭然驚呼。

  吳夫人衝上去扶住葉振倫,替氣得長髯亂抖、胸脯起伏的葉振倫撫胸順氣:“老爺息怒,老爺息怒,氣壞了身子,咱們葉家上下幾百口人可怎麽辦?”

  葉振倫還在喘著粗氣怒罵不休:“怎麽辦!這逆子為了個女人都要弑父了!我的身子還有什麽壞不壞!”

  蘇葭湄直接衝過去用身子擋住奕六韓,麵朝葉振倫跪下,聲淚俱下道:“求父親饒恕夫君!如今淑妃龍趾在腹,聖上看在淑妃的份上特施恩典,賜婚於我二人。

  明日一早,淑妃便會從宮裏派人來過問婚禮,若得知弟弟於大婚之夜被責罰,淑妃擔心,豈不對腹中皇嗣不利?

  還請父親稍息雷霆之怒,饒恕夫君,將來夫君必定深記教誨,孝敬父親,盡忠國事,痛改前非。

  兒媳願時時提醒匡正夫君,將來若夫君再有過失,請父親唯我是問!”

  葉振倫痛心疾首道:“小湄,為父對不起你!這不孝子為了個夷狄賤種,把你的大婚弄成這樣。今日……今日這婚典,是為父九年前就對你爹,許下的承諾!”

  說至此,仰起臉來,老淚縱橫,淚水沾在花白的長髯上,抖抖簌簌地滾落,“九年前的重陽節,我特意從南疆趕回,趕赴義弟之約,我們在金明湖邊的暢興樓,把酒共酌,言談甚歡……”

  ……

  那日,一襲玄黑勁裝的齊昇,穿過金碧輝煌、鏤金錯彩的大堂,跟著小二上到二樓雅間。

  繞過一扇巨大的紅檀描金繪山水人物的紫紗屏風,便見房中設了一張寬而長的大食案,食案兩邊鋪設著兩張高型坐榻,供兩人隔著食案相對而坐,醉酒之後還可隨時躺臥。

  窗戶是那種似門似窗的落地長窗,此刻四敞大開,淡綠色水紋輕紗簾幄在湖風中徐徐飄蕩,紗簾外是一道露台式的廊子,露台外是京城西南有名的金明湖。

  齊昇進來時,看見紗簾外的露台上,有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正和人說著話,那渾厚威嚴的聲音,喚起了齊昇無數的回憶,他一激動,聲音帶上了顫栗:“大哥!”

  露台上的聲音頓止,那高大的身影整個一震,有一刹,那身影一動不動,接著,紗簾被“嘩”地扯開,一個魁偉男子帶風衝出,“子範——”(齊昇,字子範)

  “大哥!”齊昇哽咽著下拜,卻在膝蓋剛觸地的瞬間,被葉振倫的臂膀抬起,兩人把臂而望,兄弟倆的眼中都有淚水漸湧。

  “好,好,你真的來了!”葉振倫一把將齊昇摟進懷裏,用力拍打他的肩背,“我還以為你這次又來不了!”

  葉振倫又將齊昇推出懷抱,再次把臂看他,上上下下打量他,深邃的長目溢滿深厚的情意,“咱們兄弟這回可有……七年未見麵了,子範武功又精進了不少吧!”

  “這幾年我一直在天山閉關修煉,從未出山。我一路過來,聽說民間稱大哥為‘葉江州’,看來大哥在南疆幹得很好,可惜小弟未能幫上什麽忙……”齊昇比葉振倫矮一大截,然而雙目炯炯如電、精光外露,身形輕捷勁健,一看就是有絕世武功在身。

  “來,坐!我們一邊喝酒吃菜,我一邊跟你說我在南疆招兵買馬、鏟除當地豪強的事。”葉振倫對露台上的美人做了個手勢,摟著齊昇的肩入席。

  美人低頭撫琴,婉轉清越的琴聲響起來了,幽幽地穿帷度簾,飄了進來。

  兄弟倆暌違數年,上次離別時,葉振倫剛被皇帝任命為“江州行台”、準備上任,而齊昇辭了天柱府的武師一職,準備回天山,兩人在京郊一家小客棧喝酒道別。

  這一別,就是七年。

  七年間,葉振倫在南疆征召流民入伍,組建了他最初的軍隊,由於他本人的軍銜是天策大將軍,他把手下的軍隊命名為“神策軍”。

  他率領神策軍打敗南唐,收複了江州,江州當地豪強周氏不服,屢次作亂,還暗通南唐,結果被葉振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舉鏟除,就連和周氏聯姻的另幾家豪強,一起連根拔掉,其手段鐵血殘暴、毫不留情。

  葉振倫談及在南唐的所作所為,齊昇不禁為大哥拍案叫好, 不知不覺間,數十壺琥珀紅(一種很烈的高粱燒酒)下肚,兄弟倆談興更濃。

  “再來十壺琥珀紅!”葉振倫微帶醉意地斜倚坐榻,朝門外拍了拍手。

  又是數杯烈酒下肚,齊昇的神色忽然有些低迷,指肚撫著杯沿,道,“大哥,我這次回京一來為見大哥,二來還想去看兩個人。”

  斜靠坐榻扶手的葉振倫,微抬雙目看了義弟一眼,“是那個女人和你們的女兒?”

  “明日,就是我女兒的生辰,她八歲了……”齊昇從懷裏拿出一個精致的小錦盒,“我給她買了生辰禮物,想親手交給她……”

  “蘇崴這會兒在北疆,應該不在家。”葉振倫烏黑的眉眼浮起擔憂,“但你還是小心為上……”

  “我對不住大哥,大哥讓我潛伏蘇府、刺探情報,我卻惹了風流債,不得不抽身而退……”齊昇悶頭喝了一口酒。

  “欸……”葉振倫擺手手,神色渾不在意,“咱們兩兄弟,還說這些作甚。英雄難過美人關,大哥我亦如是……”

  當晚,兄弟倆喝得大醉,同榻而臥,抵足而眠。

  第二日,葉振倫按照事先和齊昇約好的,帶上自己從南疆帶來的數名護衛,在離蘇府不遠的通明渠邊守候著,這裏可以望見蘇府的後牆,若義弟有何不測,葉振倫準備帶著護衛們前去接應。

  武弘蘇氏世代與天山派交好,據說天山派開山祖師,曾經承蘇氏大恩,發誓世代效忠蘇氏。

  蘇崴府中的護衛,多是天山派子弟,一旦被他們發現本來應該在天山閉關的師叔,突然出現在蘇府,隻怕齊昇的麻煩不小。

  葉振倫在渠水邊等了一整天,直到暮色四合,殘陽如醉,這時,他忽然遠遠看見,蘇府後苑的高牆上跳下一個黑色人影,如飛狐般輕捷,瞬間就到了眼前。

  葉振倫拽住齊昇胳臂,拉著他沿渠岸迅速離開。渠水邊綠槐成行,這季節樹葉仍舊茂密,夕陽漏下參差的光影,兄弟倆在變幻的光影間禦風疾行,齊昇難掩激動,側過頭對葉振倫道,“大哥,我看見女兒了!我看見女兒了!”

  他的聲音都在顫抖,臉上的神情是葉振倫從未見過的幸福和激動,那一刻,葉振倫被深深打動。

  兩人從通明渠繞出親仁坊,又過了幾條街坊,到了京城著名的銷金窟平康坊。

  葉振倫帶著齊昇進了一家青樓,昨日齊昇見過的那個美人迎上來,將兄弟倆帶到一間上房,為他們安排好酒菜,深情脈脈地望著葉振倫,“四郎有何吩咐隨時叫我,我就在外麵守著,哪也不去。”

  “好。”葉振倫攬過她的腰,親親她的額頭,然後美人嫋嫋婷婷地掩門而去。

  齊昇淡淡看著,見怪不怪,他的大哥自少年時代就是高臨一帶著名美男子,又出自高臨巨族葉氏,是無數女子心儀的對象,平生不知惹下多少風流債。

  門關上後,剛坐下來,齊昇滿麵通紅,雙目閃閃發光,連滿桌酒菜都不看一眼,激動地對葉振倫道:“大哥,我看見女兒了!她叫小湄,是當初我和她娘商定的名字,沒想到蘇崴也喜歡這個名字。她娘一說,蘇崴就同意了!”

  葉振倫握著酒杯,沉默地望著義弟,深邃的長目裏不知什麽想法慢慢浮起。

  齊昇激動得聲音發抖,“大哥,我女兒好美,你知道嗎?她皮膚就像她母親,白得如羊脂玉一般,眼睛又大又黑,這麽小的年齡,鼻梁就很挺,她長大之後肯定是個大美人,肯定比她母親還更美……”

  葉振倫還是沉默,將酒杯送到唇邊,慢慢地呷著,靜靜地望著義弟。

  齊昇激動萬分地說了很久,忽然注意到大哥的沉默。

  齊昇的表情驀地凝滯,疑惑地望著大哥。

  許久,葉振倫開口了,聲音低沉,“子範,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有一個女人懷著我的孩子,跟隨家人被流放到北疆……”

  “大哥,我記得!”齊昇道,“怎麽,你打聽到這個女人的下落了?”

  “我找到了她當年的侍女……”葉振倫的目光深沉,摩挲著酒杯的杯沿,“侍女告訴我,她的女主人早在十五年前,野利部南侵時,就因反抗野利人的強暴而死……”

  齊昇正舉箸準備夾菜吃,聞言放下玉箸,沉默地注視著大哥。

  席間出現一陣沉寂。

  半晌,齊昇試探著問,“那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