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大婚風波(2)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6      字數:3774
  野利人本就有鬧婚習俗,勒內這句話一喊出,男儐相們更加興奮,一個個都歡呼狂叫起來:“汗王再不背,我們把新娘子背走了噢!”

  奕六韓抬頭往女眷中看了一眼,那雙碧色的眸子在大片珠光鬢影、綺羅錦繡中若隱若現,溢滿悲傷。

  他心中一痛,身後的野利兄弟們推得更猛,起哄聲更激烈了,他不得不蹲下去,將蘇葭湄背上身,蹬蹬蹬上了台階,健步如飛地進了府門。

  男女儐相們跟在後麵,大家歡笑著,拍著手,撒著鮮花、彩條,擁著新人往祠堂去。

  按照規矩,要先到祠堂祭祖。

  女眷中,葉東池的正妻趙玉蛟,突然問走在旁邊的小妾何氏:“據說是高臨的習俗,是嗎?”

  何氏是高臨人,點頭道:“是的,我們老家的習俗就是新郎必須把新娘背進門。”

  “大少爺娶我時為何不照這個習俗辦?”趙玉蛟滿麵不悅,撇了撇嘴,轉頭問二少夫人寧眉初,“二少爺娶你時有沒有這樣?”

  寧眉初在一名丫鬟扶掖下,吃力地緊跟眾人,微微氣喘地答道:“不曾這樣。”

  “哼。”趙玉蛟從鼻子裏哼出一聲,拈著手帕扇了扇,“既然是背進來,何必還鋪什麽紅毯。”

  “就是,真是鋪張浪費,葉家的排場如今比咱們家還大了……”葉東池的另一個小妾秦氏悄聲對趙玉蛟說。

  秦氏是趙玉蛟的陪嫁丫鬟,趙玉蛟出自潁川趙氏,本朝太後和皇後也都出自這個家族,秦氏口中的“咱們家”即指潁川趙氏。

  “哼,三少夫人領的是雙倍月例錢,這婚禮又不知道花費多少。每次家宴都訓誡我們要厲行節約,不許驕淫奢侈,結果可好……”趙玉蛟不停地小聲嘀咕。

  葉府每個月都給各房各院分發月例錢,葉振倫吩咐吳夫人給蘇葭湄的月例錢,是葉東池和葉翎房裏所得的兩倍。

  “大少夫人,你看新郎在看哪裏?”小妾何氏扯扯趙玉蛟的袖子。

  趙玉蛟伸長脖子看了一眼,勾起一絲交織著嫉妒與嘲諷的冷笑:“在看他的野利女人,真是忙啊,背上背著新娘,每走幾步還要張望他的野利女人。”

  很快,這些女眷們都發現了:奕六韓背著蘇葭湄去宗祠,一路上不時地稍緩腳步,轉頭往身後跟著的大群女眷裏看一眼。

  修魚挽著歌琳的胳臂,悄聲對她說:“你看三哥哥又在看你,他多愛你,小歌姐姐,你千萬想開一點。”

  歌琳咬著下唇,用力眨了眨眼睛,將淒楚的眼淚忍下去。

  仆役群裏也在低聲議論:

  “三少爺可真厲害,背著人還健步如飛,過了四道大門了,居然一點都不累!”

  “三少爺從陵州馳援赤城,三日行軍千裏!背新娘子走四道門算什麽,不在話下!”

  “是啊,還有白沙峪之戰,殺敵無算,大敗縱橫朔漠的玄甲兵……”

  “難怪老爺為他大辦婚禮,據說比大少爺、二少爺的婚禮隆重得多。”

  “可不是嗎,老爺平定蘇峻之亂,不都是三少爺之功嗎!”

  ……

  祠堂祭祖完畢,奕六韓繼續背著蘇葭湄,來到葉家正堂定靜堂,在此處行拜堂合巹之禮。

  禮畢,葉家女眷們送蘇葭湄去新房,新郎要留下招待賓客。

  女眷擁著新娘離開前,奕六韓深深看了歌琳一眼,做了一個口型:我愛你。

  歌琳雙手抱臂,綠眸冷冷一橫,扭過頭去。

  奕六韓心裏咯噔一下,正想將修魚拉到一邊交待幾句,但是修魚被葉家旁支的幾個同齡姐妹纏住了,和她們有說有笑,看樣子已經忘了奕六韓的囑托。

  女眷們和新娘走了,歌琳一人落在最後,和她們保持著一段距離,夕陽將她孤單淒涼的背影拉得很長,消失在定靜堂的院落外,火紅的楓葉被晚風吹拂著一片片飄落,繞著歌琳高挑孤絕的背影緩緩起舞,豔麗的紅色襯托出一種幾近極致的淒美。

  司儀過來叫奕六韓前去迎接賓客,前來赴婚宴的達官顯貴、名公巨卿們到了,在葉府仆役的引導下,正一個個地魚貫而入,奕六韓將身邊充當男儐相的阿部稽叫過來:“你去幫我看住小歌,別讓她離開你的……”

  “視線”二字還未及說出,司儀高聲唱道:“魏國公,尚書台右相,大司空,趙源——”

  奕六韓趕緊上前迎接,耳畔聽得阿部稽傳聲入密:“汗王放心。”

  奕六韓鬆了口氣,對來賓深深一揖:“國舅爺大駕光臨,小侄何幸如之……”

  趙源拱了拱手,他是長輩,不需躬身,“葉三公子娶蘇家小姐,兩大世家聯姻,乃是珠聯璧合,天作之緣,不想我有生之年還能睹此盛事,應該是我何幸如之才對,啊,哈哈……”

  葉振倫也親自下堂來迎接:“仲由兄別來無恙。”(趙源,字仲由)

  趙源在葉振倫肩上重重一拍:“君望老弟,你真是風流天下數第一,居然在草原上還留下了種!瞧你家三郎和你長得多像!”

  葉振倫一貫嚴肅冷峻的臉,此刻也泛起淡淡笑容,捋著長髯,眼中溢滿喜悅:“犬子長在蠻貘之鄉,不識禮儀,日後還望仲由兄多加提攜。”

  “君望老弟客氣了!”趙源擺擺手,“虎父無犬子,你家三郎大破玄甲兵,一戰成名,功勳彪炳,聖上特封為鎮北將軍,兼領三鎮都督,前途無可限量啊。”

  “過譽了,過譽了!”葉振倫拱手朝天,“都是皇上聖德,恩澤浩蕩,我父子深受天恩,當效力疆場,盡忠報國。”

  趙源滿臉笑意都快流淌出來,然而仔細看會發現,他的眼裏卻殊無笑意,“君望兄太謙虛啦,你平定叛亂,拯救蒼生,如此擎天之功,聖上都不知道該如何賞你了。就連進宮多年無所出的淑妃,如今都突然龍趾在腹,若非天命眷顧,安能如此?”

  這番話句句不懷好意,奕六韓嘴角勾起冷笑,且看父親如何應對。

  隻見葉振倫麵上毫無異色,保持著一貫的沉凝,如同淵渟嶽峙一般,雙手抬起,抱拳向天,“皇家有嗣,乃是天命眷顧大梁。自從聖上親裁庶政,操莽之賊,伏誅闕下;呂霍之妃,罪廢長門。從此乾坤整肅,六宮澤被,弱女亦得望甘霖,故而孕育皇嗣。吾皇春秋鼎盛,想必日後更加子嗣昌隆,此乃天命所歸,更是民心所向。”

  趙源臉色微微蒼白,眼底冷光劃過,又迅疾掩藏,堆滿了笑容道,“君望兄所言極是,我梁國必將更加昌隆鼎盛!”一邊打著哈哈,在司儀引導下走到自己的席位去了。

  奕六韓暗暗咂摸父親那段話,趙源話音中似乎對淑妃突然有孕,表示了質疑,並說葉家得了天命眷顧。

  父親第一句就駁回去,說淑妃懷的是皇嗣,正說明天命眷顧大梁,而不是眷顧葉家。

  接下來,父親從兩方麵,解釋了淑妃多年不孕的原因。

  父親首先提到皇帝“親裁庶政”,意即——皇帝成年之前,趙太後把持朝政多年,皇帝連寵幸妃嬪都不得自由。

  奕六韓在蘇葭湄指導下,讀過不少史書典籍,大概知道“操莽之賊”指的是蘇崴,“呂霍之妃”指的是蘇淺吟。

  蘇崴跋扈朝野,蘇淺吟驕橫六宮,直到蘇崴伏誅,蘇淺吟被廢,皇帝才能雨露均沾,故而淑妃承幸恩澤,得孕皇嗣。

  最後,父親還不忘刺激趙源,說皇帝春秋鼎盛,將來會有更多子嗣。——誰都知道,皇帝唯一的兒子在趙皇後名下。

  奕六韓心頭湧滿複雜,一麵佩服父親臨機應變、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一麵又對父親和趙源早就劍拔弩張、表麵上卻稱兄道弟感到惡心。

  接下來,奕六韓像個傀儡似的,繼續招待來賓,司儀按照官位品階和爵位高低,一個個唱名。位高權重的王侯公卿們入席後,葉振倫就走開了,留下奕六韓自己,迎候門第官位處於中層的來賓。

  “從四品,北都軍器監,何之洲。”司儀唱名道。

  奕六韓眼眸不禁驟然一亮,幾個大步跨上前去,先是緊緊抓住來人的手,然後又攬住來人的肩,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熊抱,“赫比大叔!”

  野利部的鍛奴赫比,亦是緊緊摟著奕六韓,用那雙粗糙有力的手,不停地拍打奕六韓的肩背,“好,好,可惜你阿娘不能看見今日盛事!”一時間老淚縱橫,打濕了滿臉蜷曲的虯髯。

  奕六韓亦眼含熱淚,強忍了悲傷,摟了赫比大叔的肩,低聲問道,“如何,在北都軍器署,各方麵還適應吧?”

  赫比大叔是野利部的老鍛奴,曾為穆圖打造多把寶刀,他的打鐵技術放在北梁,也是首屈一指的。

  鐵匠是技術含量最高的工匠,培養難度遠勝於其它工匠,優秀的鐵匠更是彌足珍貴,在戰爭年代,優秀的鐵匠甚至會受到官府嚴格的人身控製。

  也因此,當奕六韓把赫比大叔推薦給父親,立刻得到了父親高度重視,很快就被朝廷委任為專門打造兵器的北都軍器署的長官——北都軍器監。

  張秀才還給赫比取了一個漢名“何之洲”。

  赫比與奕六韓把臂摟肩,高興地說道,“汗王介紹的李鳳章,確實是個能人,給了我很多幫助……”

  赫比是野利人,在北梁做官必有諸多不便,奕六韓跟蘇葭湄說了此事,蘇葭湄的族叔蘇岫雲,介紹了一個寒門士子李鳳章給赫比,此人隻是個小吏,但熟悉朝廷人事,又精通胡語,給了赫比不少指教和提點。

  “那就好。”奕六韓繼續在赫比耳邊道,“我剛建了豹躍軍,你們軍器監這個月打出的第一批兵器,都供應給我,沒問題吧?”

  “汗王放心,這個絕對沒問題。”赫比雙目閃亮,“汗王,疏勒部使用烏骨鐵脊箭,當時我們野利部也開始打造了,如今我把這個技術也帶到了北都軍器署,立刻就可以給汗王打出十萬支這樣的箭簇。”

  “烏骨鐵脊箭?!太好了!太好了!”奕六韓欣喜若狂,不停拍打赫比後背。

  “從四品,少府寺典事,黃紹宗——”司儀唱名聲傳來。

  奕六韓準備迎接下一位賓客,來不及和赫比多說了,“赫比大叔,您快入席吧,今晚吃好喝好!”

  “好,好!”赫比邁步走開時,笑著對奕六韓道,“汗王,我還特意為你打了一個大婚賀禮,已放在葉府收禮房,你肯定會喜歡!”

  “哈哈,我知道是啥了!”奕六韓晃著手指,指著赫比大笑,轉身麵向下一位賓客時,喜悅的笑容仍未從臉上散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