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家宴風波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6      字數:3631
  “咦,你們看三少爺在幹什麽?”

  眾仆役抬頭看去,隻見他們的三少爺站在葉振倫身後,向女眷群裏做各種口型,表情豐富,還配上了手勢。

  “小歌,對不起,別生氣,我愛你……”

  奕六韓反複地對歌琳無聲地說這句話,為了讓她明白他在說什麽,他誇張地做著口型,嘴唇一張一合,表情誇張而豐富,像個頑皮而又純真孩子。

  歌琳幾乎要哭出來,萬千委屈與哀怨都散去了,她含淚回了他一個燦若明霞的笑容。

  看見她的笑容,他心中一塊大石落了地。

  昨晚他忙著帶將士們進宮,一直沒空去看歌琳,他怕她多心,怕她難過,因此一進庭院就用眼睛找她,隻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在一眾女眷裏實在太顯眼了,比所有的女眷都要高出一頭,戴著插羽毛的尖頂紅帽,金色大披風、大紅色翻領胡服、鏤花織錦長筒皮靴,腰間的金帶扣掛著火鐮和短刀。

  小歌,他的草原明珠,她真的像一顆明珠,光彩奪目,令天地失色、火炬失光,令在場所有的女人都成了庸脂俗粉。

  ——————————————

  祭祖告廟完畢,葉振倫在祠堂旁一間配房裏落座,對全家人做了一番講話。

  大意無非是,如今一門貴盛,功業顯赫,然而月滿則虧,盛極則衰,從此以後更應如履薄冰,修身積德,戮力王室,葉家子弟不可驕縱淫逸、威福自專,不可侵民肥己、聚斂錢財……

  今日朝會上,除了葉家二少爺封侯,葉振倫還遷了北疆三州的大行台。

  過去二十年,鎮守北疆的,一直都是武弘蘇氏,蘇崴和蘇峻兩兄弟,分別鎮守著北部三個州。

  葉振倫原是南方兩個大州——江州、武州大行台,民間稱“葉江州”,他經營南疆多年,在江州和武州的勢力盤根錯節。

  然而皇帝征調他平定蘇峻之亂,借機將他調離了南疆,這是皇帝的調虎離山之計。

  此計卻是一把雙刃劍,平叛成功讓葉振倫再次積累軍功、加強兵權。

  平叛期間,葉振倫雖然損失一部分從南疆帶來的兵馬,卻也收編了北部郡縣的兵馬,還納降了蘇崴的舊部,如今升為兵權彪炳的太尉,更加權傾朝野、威行內外。

  這場皇帝與權臣的博弈,下一步怎麽走,因而變得格外關鍵。

  無怪乎葉振倫會告誡全家,以後葉氏一族更要韜光養晦,如履薄冰。

  ——————————————

  長篇大論的訓話結束後,葉府的家宴方才開始。

  家宴開在葉府第四進正堂東邊的文德院,宴廳麵闊五開間,簷下四麵皆是落地式雕花隔扇門窗,明亮通透。

  宴廳前設有平台,平坦寬敞,前臨一池碧水,瑩亮湛然,繞池種了一圈金桂,廳後三間抱廈,抱廈中放著珍貴的蘭花盆景。因此葉家的宴廳也叫“蘭桂廳”。

  由於葉振倫常年駐守邊疆,平時府中吃飯都由大廚房送到各院,蘭桂廳很少開放,今日為了慶賀封官加爵,廳中銀燭輝煌,觥籌交錯,音樂繽紛,酒食飄香。

  葉振倫和繼室吳夫人並列坐在最上首,吳夫人下首依次是葉振倫的其餘五個夫人、以及還未嫁人娶妻的幼子幼女。葉振倫的下首依次是三個成年兒子及其妻妾。

  然而,長子葉東池的席位是空著的。

  奕六韓好奇地朝大哥空著的位置望了幾眼,又留意地看了看大哥的一妻二妾。

  葉東池的正妻趙玉蛟來自梁國四大豪族之一的潁川趙氏,是當朝皇後的堂妹,隻見她頭綰牡丹髻,發髻上插滿寶石花鈿,一枝雙蝶金步搖墜下長長的流蘇,垂在她的額頭一側,隨著她轉動的頭不斷地飄拂著——她正轉著頭找她的夫君,臉上的表情隨之越來越鬱憤。

  “你大哥呢?!”她瞪眼問旁席的葉翎,口氣凶蠻。

  “大嫂,散朝後聖上賜宴顯陽殿時,大哥還和我們在一起。”剛在廳後的抱廈換下禮服、一襲家常杏黃錦袍的葉翎,溫雅謙和地半垂眼眸,恭敬答道,“後來宴罷出宮,不知什麽時候,就不見了大哥。”

  “哼,又被哪個花魁請去了吧?!”趙玉蛟氣得咬牙切齒。

  這時葉振倫在吳夫人陪同下進廳了,他一進來,趙玉蛟立刻收斂起囂張的嘴臉,換了一副恭順的模樣,文文靜靜坐正。

  廳內的喁喁交談聲都戛然而止,整個大廳鴉雀無聲。

  葉振倫在最上首落座,他的目光首先落在葉東池空空的座位,似乎有莫名的傷感和惆悵。而後,他頷下長髯不易察覺地動了一下,好像是他咬了咬牙,將什麽情緒強行壓下,臉上刀砍斧鑿般的紋路又恢複了平日的威嚴和冷峻。

  席間,各房各院的妻妾子女,依次向葉振倫敬酒上壽。

  蘇葭湄之前在廳後抱廈裏,就已經教過奕六韓如何說,如何做。此刻還未輪到奕六韓敬酒,奕六韓便從麵前精美的白瓷湯碗裏,撈出兩枚鵪鶉蛋,放進鄰座的蘇葭湄碗裏,低聲對她說:“一個給你,一個給小歌,我離小歌遠,不方便給她夾菜,你幫幫我。”說著朝坐在蘇葭湄下首的歌琳笑眯眯地比劃手勢。

  燭光下,蘇葭湄的側顏精致冷豔,毫無表情,蘭花指優雅地拿起銀勺,將奕六韓放進她碗裏的兩個鵪鶉蛋,舀了一個放進嘴裏嚼著,又舀了另一個——奕六韓正笑嘻嘻地望著她——也放進嘴裏。

  奕六韓笑容凝固,瞪大眼睛,張口結舌。

  梁國是分餐製,每人麵前都有一張小桌案,菜品都是一人一份。薏仁米雞湯鵪鶉蛋,其實歌琳麵前也有一碗,奕六韓是看歌琳一直呆坐著沒有動筷,碧眸裏蒙著一層迷霧般的悲傷,心知小歌定是又在思念草原,然而他和歌琳之間隔著蘇葭湄,他想給她夾菜十分不便。再加上他也存了個心思,希望借此促進妻妾和諧。

  沒想到蘇葭湄這麽不合作,奕六韓一氣之下,把蘇葭湄麵前的湯碗搶過來,從裏麵一口氣撈出五個鵪鶉蛋,接連地放進自己碗裏,氣呼呼道:“你還我的小蛋蛋!”

  “三郎,你為何搶小湄的蛋?”

  葉振倫嚴厲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奕六韓頭皮一炸,忙將湯碗放回蘇葭湄麵前,站起身一本正經地道,“啟稟父親,小湄不愛吃這鳥的蛋。”

  廳中有低低的笑聲,奕六韓環顧左右,不明白他們笑什麽,無辜地問:“這是鳥的蛋吧?”

  他不知道,在梁國,“鳥的”是一句髒話。

  葉振倫沒笑,他隻是關懷地看著蘇葭湄,深邃的眼裏流動著脈脈溫情:“小湄,你喜歡吃什麽就跟你二娘說,不要見外。”

  葉東池的正妻和葉翎的正妻在同一時間變了臉色。

  葉振倫對大兒媳和二兒媳的稱呼,都是“大郎媳婦”、“二郎媳婦”,唯獨對三兒媳,不叫“三郎媳婦”,而是叫閨名“小湄”,隻有對親生女兒,葉振倫才這麽叫。

  蘇葭湄連忙端著銀觴站起身:“多謝父親關心,我和夫君祝願父親眉壽永年,功業隆盛,子孫藩昌。”

  蘇葭湄以目示意奕六韓,奕六韓趕緊也端起銀觴,同時朝歌琳使眼色,歌琳跟著端酒觴站起來,她一起身,一身金玲叮叮咚咚作響。

  葉振倫花白的長眉微微一擰,飲完酒坐下,依然注視著蘇葭湄,蒼然眉目間溢滿慈愛之色:“皇上給三郎準了一個月婚假,明日我便請清虛道長來,給你們把吉日定下來,屆時為你們操辦一個盛大婚禮,補償當日你們在荒村草草拜堂之憾。”

  這一席話說出來,剛剛坐下的蘇葭湄和奕六韓,趕緊又站起身來,表示感謝。

  歌琳沒有再站起身,奕六韓坐下時,朝她看了一眼,眸中含滿擔憂。

  “還有一事。”葉振倫繼續說道,“大郎是一妻二妾,二郎的側室剛歿了,不然也是一妻二妾。三郎,我也不委屈你,你二娘家有個侄女,婉欒淑順,知書識字,趁這次大婚,你一並納了做妾,就當是我送給小湄的陪嫁。”

  葉振倫所說的“二娘”,就是他的繼室吳夫人,子女輩都叫她“二娘”。“大娘”即葉振倫的原配、葉東池的生母,已經故世。

  蘇葭湄正要再次起身感謝,奕六韓大手一擺:“父親不必費心了,兩個女人我都搞不過來,哪像父親精力那麽旺盛。”

  蘇葭湄剛直起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

  廳中再次響起低低的笑聲。

  葉振倫半點笑意也無,臉上每一道皺紋都像是玄武岩的線條,堅硬,冷厲,毫無舒展的可能,就那麽冷冷地等著廳中笑聲漸息。

  然後,他絲毫不動聲色地對奕六韓說:“你長在蠻貘之鄉,言談無狀,我也不怪你了,以後多跟小湄好好學一學。還有,讓你的野利女人也跟著多學點規矩,她嫁到漢人家,是為漢人婦。漢家女子,行動無聲,讓她把手上那些叮當作響的東西都摘了。”

  奕六韓神色不悅,悶聲答道:“是,父親。”

  “我說的話,你沒聽見麽?”葉振倫沉穩的聲音突然拔高,變得嚴厲。

  “啊?”奕六韓一抬頭,一臉茫然,“我聽見了,父親,我會謹記在心的!”

  “我再說一遍,讓你的野利女人把手上那些叮當作響的東西都摘了!”葉振倫麵色陰沉,渾厚的聲音冷如玄冰。

  “回頭我會讓她摘掉的。”奕六韓訝然望著父親,臉上是受傷的表情。

  “現在就摘掉。”葉振倫一字一句道,深邃長目陰沉如夜色。

  “父親……”奕六韓幾乎要哭出來,眼中含淚,站起身來深深作揖,“我回去會讓她摘掉的,以後她不會再戴了。”

  “不行,現在就摘!”葉振倫厲聲道,長髯抖動,臉色鐵青。

  廳中的氣氛頓時凝滯下來,人人屏息凝氣,猶如暴風雨來臨前的壓抑。

  一陣風吹進來,大廳中的蠟燭熄滅了幾支,光線驟然暗了幾分。

  竄動的暗影在奕六韓身上蔓延,他躬身作揖的姿勢異常僵硬,握緊的手背青筋暴突,頭頸雖低垂,然而眼皮慢慢往上翻,有一股淩厲的恨意正從眸中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