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耳光血淚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6      字數:3784
  “我知道他死了。”歌琳之前就得到快馬傳訊,知道括廓爾死了,她眼淚早已流幹,眸中隻有一片冰冷的絕望,“父汗死了,琪雅死了,蘇拉死了,括廓爾死了,對我好的人全都死了。”

  “你還有我啊,小歌,我會對你好的!”他握住她雙肩,心痛地呼喊。

  她淡淡掃他一眼,勾起一抹冷嘲的笑:“是嗎?我聽說你這一路,夜夜有美人暖床,你對我可真好。”

  “可不是嘛!”奕六韓俯身在她耳畔邪肆低語,“夜夜磨槍,隻為今晚讓小歌一爽!”

  歌琳差點沒氣得吐血,一耳光扇過來,被奕六韓抓住手腕,動彈不得,隻能狠狠跺腳,瞪著綠眸:“你這個混蛋!有膽你今晚還跟她睡去!”

  “小歌,有了你,誰我都不要了!”他再也抑製不住洶湧如沸的愛意,一把將她摟過來,捧起她的臉,狠狠吻住她的唇,將全部的思念都傾注在這狂熱的吻中。

  這一吻結束,奕六韓才放開歌琳,看見了葉靖。

  “三少爺!”葉靖單膝跪地,抱拳行禮。

  奕六韓大步流星過去扶起他,葉靖身後,幾百個定昌過來的兵勇呼啦啦跪倒一片:“葉都尉!”“葉都尉!”

  奕六韓奪取定昌兵權後,在當地廣招勇武,重新整編軍隊,這幾百兵勇都是新招的定昌兵,自願跟著葉靖過來,為奕六韓效力。

  “我家三少爺早就升將軍了,不能再叫都尉了,還不快改口!”葉靖回頭吼了一嗓子。

  兵勇們都一臉惶惑,奕六韓哈哈大笑著,大踏步過去,一個個地拍打他們的肩背,朗聲笑道:“什麽都尉、將軍,大家都是兄弟!”

  眾兵勇一聽,頓時疑慮全消,群情興奮,團團圍住奕六韓:“葉將軍!你丟下我們在定昌,沒有忘記我們吧?”

  “豈能忘記兄弟們!”奕六韓當即叫出了數十人的名字,“你們是我在大梁國的第一批兄弟啊!”

  被叫到名字的兵勇們都既驚訝又興奮,滿麵紅光。

  葉靖旁觀著,心中亦是驚佩,沒想到數月過去了,奕六韓居然還記得留守在定昌的部分兵勇的姓名,這驚人的記憶力和識臉能力,當真世所罕有,是天生就要做統帥的。

  奕六韓慰問完定昌兵勇,又看望了留守定昌的葉府家兵。

  又過了兩個時辰,馬蹄聲越來越密集,遠處塵頭大起,前軍和中軍先到了。

  由孫孝友率領的後軍,負責押送糧草和輜重,還在後麵。

  奕六韓為保無虞,親自率領一支隊伍前去接應,將此處安營紮寨的事務交給阿部稽。

  奕六韓剛離去,蘇葭湄下了馬,在奕六韓的幾個親兵護衛下,站在營寨外圍,等著一切安頓妥帖後再進寨。

  塵土飛揚中,她正看著士兵們伐來木頭築起寨柵,忽然就感覺到一陣凜冽的殺氣逼近。

  “公主!”

  自從霍荻不辭而別,蘇葭湄的侍衛都換成了奕六韓的野利親兵,他們見到歌琳,紛紛躬身行禮。

  “你們讓開!”歌琳一掀披風,殺氣騰騰地喝道。

  親兵們麵麵相覷,惶惑無措。

  “我叫你們讓開!”歌琳狠狠一跺腳,手腕和腳腕的金玲叮鈴鈴地碰撞,陽光一照,滿身金光四射,更顯得氣勢淩厲,迫人而來。

  親兵們嚇得後退兩步,露出靜靜矗立當地的瘦小女子,白色襦裙上繡著綠色荷葉黃色蓮花,像一朵小小的夏日初荷。

  “啪——”清脆的一耳光,蘇葭湄被歌琳打得側身撲倒在地,像一朵小小初荷被狂風刮斷,發髻散落,藍色小花簪掉落塵埃。

  “賤貨,你騙得我們好苦!”歌琳衝上去準備踢她,卻被兩個親兵攔住,“是你害死了他們!我要你償命!我要你償命!——你們放開我,你們忘了玉井山夜襲了嗎,你們忘了死去的兄弟姐妹了嗎!”

  蘇葭湄從地上慢慢爬起來,撩開散落的發絲,昂起頭,一縷鮮血從她嘴角蜿蜒流下,她烏黑的眼眸直直盯著歌琳,靜如深水,冷如冰川。

  許是歌琳掙紮得太厲害,許是歌琳的話讓親兵們動搖了,他們竟讓她掙脫掉,直向蘇葭湄衝過去。

  這時,忽有一道耀眼的寒光,如飛火流星般直刺向歌琳,堪堪要擊中肩頭的瞬間,一道青影淩空而至,“鐺——”震破耳膜的銳器撞擊聲,青影將寒光擋了回去。

  待歌琳看清為她擋這一槍的是誰,滾燙的眼淚刹那間衝上眼眶,她捂住了嘴,幾乎要放聲大哭。

  “阿部稽!”柳書盈的尖叫傳來,“不要啊!”

  柳書盈是蘇葭湄的侍女,對方是蘇夫人父親的舊部,她怕阿部稽傷了對方,更怕對方傷了阿部稽,畢竟葛衝的威名就連她都有所耳聞。

  “書盈,你放心,我知道!”阿部稽頭也不回地喊了一聲。

  葛衝見阿部稽接住自己這一槍,連忙往回一收,接著連抖五圈,五個連環槍影中,那雪亮的槍尖卻從中間直刺而出,令人眼花繚亂。

  這是葛衝的拿手招數,放眼梁國,葛衝的槍法無人能敵,因他是關中人,素有“關中槍王”之稱。

  然而,阿部稽身形一讓,躲過這變幻著疾刺而來的一槍,移動步法,側掠一刀,將葛衝的銀槍蕩開。

  葛衝急切間銀槍在手中飛速旋轉,見招拆招,一朵朵槍花在刀光中烈烈綻開。

  “鐺,鐺,鐺!”接連的金鐵交擊聲響起,銀槍和青刀轉瞬間過了數招,場中兩人身形交錯,激起的氣勁如颶風般旋轉,撲得歌琳和蘇葭湄的鬢發翻飛、衣袂飄蕩,兩女都分別向後退了數步。

  早在慶功大宴那晚,就有王赫派來的段將軍,提出“久聞葛將軍威武蓋世,勇冠三軍,一杆銀槍天下無敵,末將想跟葛將軍切磋一下,不知可否?”

  奕六韓當即表示不許,他見眾人都喝了不少酒,一旦允許他們比武,隻怕會起內鬥。誰知他喝止之後,段克己逞著酒性又提出來:“聽說少將軍麾下的野利人勇武好戰,不妨讓我們看看,我們梁國名將可否與少將軍麾下的野利勇士一戰?”

  阿部稽雖然漢語說得不好,但已能聽懂八九成,當即躍躍欲試,他早想與葛衝一見高下。

  誰知奕六韓沉下臉,依舊不準。

  畢竟,蘇葭湄父親的舊部曾經和草原五部作戰,曾是敵對雙方。一旦開了禁,準許他們比武,隻怕會出亂子。

  可是此時此刻,這場眾望所期的比武,終於來到,其驚心動魄、精彩紛呈,讓剛才還在安營紮寨的各部人馬都靜了下來,伐木的從山那邊圍了過來,打木樁的停下了手上的釘錘,割草料喂馬的也丟開了刀具。

  幾千大軍將兩人圍在場中,喝彩聲、驚呼聲連連,場中青刀如虹,銀槍如龍,奇招妙著,層出不窮,瞬息萬變,看得人目不暇接。兩人對攻激起的氣勁,如陣陣旋風,刮得飛沙走石,草木俱裂。觀戰的眾人不停後退,中間空出的場地越來越大。

  人人都屏息凝氣觀戰,沒人注意到,蘇葭湄默默走到河邊。夕陽下,河風吹起她的衣袂,飄飄如荷蓋初舉。

  她扶住一株楊柳,透過輕輕搖曳的低垂柳枝,望著潺潺流動的河水。

  淚水,無聲無息淌過紅腫的麵頰。

  昨晚,鴛鴦枕上,翡翠衾裏,百般旖旎,千種纏綿,都似乎隻是綺夢一場。

  今日,當他聽到心愛的女人就在前方,立刻將韁繩塞進她手裏,扔下她就躍馬而去。

  去年,她跟他剛剛拜堂,他騎馬帶著她回草原,在路上遇到了歌琳,他猛然勒馬,也不管她差點滑下馬背,跳下馬就狂喊著“小歌——小歌——”朝那個女人飛奔而去。

  而她是他的新嫁娘,是他的新嫁娘啊!

  離那時已經過去大半年,她一點點地爭取著他的心,她盡力地做個好妻子,隻為了得到丈夫的那一點點愛與尊重。

  她能感覺到他對她,也在一點點地接受,從最初迫於師命娶她,到後來對她的好感漸深。

  可是,她的每一步都那麽艱難。

  到頭來還要被歌琳甩這一耳光。

  從小到大,這是她第一次挨打。

  父親那麽厭惡她,可也從未打過她。

  大娘那麽苛待她,可也從未打過她。

  三叔猥褻過她,但沒打過她。

  她一個拜過天地、拜過高堂、明媒正娶的妻,還要被丈夫的小妾打耳光。

  這種事情在梁國世家大族傳出去,該是多大的奇恥大辱。

  她恨得全身發抖,用力抓住楊柳的樹幹,尖尖的指甲在樹幹上摳出一道道痕跡,下唇咬出了血,新鮮的血和著已經凝固的血,被長滑而下的淚水一衝,在嘴角染出一道刺目猩豔的血色淚痕。

  就在這時,綠光點點搖曳的柳枝,被輕輕拂開。

  一張幹淨純白的絹帕遞到麵前。

  她驚詫地抬眸,觸到了一雙淡藍色的眼睛。

  刹那間,仿佛觸到了溫暖的海水,陽光照耀著海麵,溫暖的海浪緩緩蕩漾,深濃,柔情,關懷,將她整個人包圍。

  那一瞬間,她用了怎樣的意誌力,才沒有撲入勒內的懷抱!

  由於用力太猛,她的雙手不住顫抖,幾乎接不住他遞過來的絹帕。

  他從未見過她這般失態,在他印象中,她永遠是冷靜的,安寧的,孤寂的。

  他猶豫了一下,突然大起膽子,手拿絹帕抬起來,替她擦拭臉上的淚水和鮮血。

  她驚呆了,一動不敢動,連呼吸都停止了。

  他手勢無比輕柔,淡藍色的眼睛專注地望著她的唇角,花瓣般的唇,他從沒見過這麽美的唇,心間的衝動一陣陣漲起又落下。

  河風吹來,柳枝在他們之間飄搖,仿佛起了一場氤氳的綠煙,讓一切都朦朧了起來,宛如夢境般縹緲。

  河水淙淙流動的聲音,像一曲輕柔婉轉的旋律,在夢境邊緣繚繞。

  風裏有水意的清新,還有初夏的花香,芬芳迷離,絲絲縷縷。

  “都給我住手!”一聲暴喝,驚破迷夢。

  這是奕六韓的聲音。

  勒內劇烈一抖,連忙收回手臂,將絹帕攥成一團正要塞進袖子,蘇葭湄抓住他的手:“我拿去洗。”

  他放手讓她拿走絹帕,卻突然反握住她的手,俯身看住她,用動情的漢語說道:“夫人,珍重自己。”

  她避開他淡藍色的眸子,別過臉,咬唇強忍住淚水。

  忽然手上一鬆,她轉回頭,手裏隻剩那張絹帕,他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柳煙深處。

  河風徐徐,柳枝輕擺,若不是她手中捏著一張絹帕,她會以為剛才是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