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撕畫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6      字數:3046
  夜色迷蒙,柳絮在月光裏紛飛如雪。院中的風燈被夜風吹得飄飄搖搖。

  奕六韓推開房門時,蘇葭湄靠著床上引枕,在一名侍女服侍下喝粟米肉羹。

  聽見推門聲,她回頭一看,一口肉粥嗆在喉嚨,噴了出來,接著是劇烈的咳嗽。

  侍女忙將青瓷碗放在床邊小幾上,為蘇葭湄擦拭,輕拍她背部。

  “你這是咋了,見了我不是暈倒,就是嗆到?”奕六韓笑微微地走過來,揮手讓侍女下去,親自替蘇葭湄拍著背。

  咳嗽終於緩過來,蘇葭湄往後靠在引枕上,輕輕喘息,咳出的淚水像珠子般,從臉上一串串滾落。

  奕六韓在床邊坐下,拉過她的手腕,凝神給她把了一會脈息,問道:“我給你配的藥吃了沒有。”

  她點點頭,幾近貪婪地望著他,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數日的思念沸騰在心間,衝湧著胸臆,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夫君……我差點就見不到你了……

  生病第二天,她聽仆婦們說,蘇峻因為她有可能是肺癆,不敢過來看她,於是這天,她摳嗓子眼吐出一半藥,吃下去另一半。

  第三天,她隻讓自己吐出一小半。

  第四天,她把劉大夫的藥全都吃了。

  她就這樣慢慢地康複,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我要活下去,我要見到夫君!

  “小湄……”待她慢慢緩過氣來,他緊盯著她問道,“為什麽騙我?你是天柱大將軍之女,為何不告訴我?”

  “我怕夫君若知我有叔可依,便會趕我走。”她垂下頭,擁被而坐,像個委屈而又無辜的孩子。

  “這麽說你背上那些鞭痕,是被沒入掖庭做苦役留下的……”他歎息一聲,摸摸她的頭,“傻孩子,我答應了師父娶你為妻,照顧你一生,豈會食言?”

  “可是,若小歌知道我還有親人在世上,會逼你趕我走的。”她可憐巴巴地說,“甘婉蘅孤苦無依都被她趕走了,若不是甘婉蘅,我三叔根本不知道我在這裏,也就不會有玉井山夜襲,不會死了那麽多野利人。”

  “真的是甘婉蘅?”奕六韓聽張秀才分析,蘇峻之所以知道蘇葭湄在玉井山,隻有一個可能,就是被趕下山的甘婉蘅流落到蘇峻處,告訴了蘇峻玉井山的情況。

  “就是她,三叔跟我說了。甘婉蘅被小歌趕下山後,遇到了一支農民軍,被農民軍的頭領納為妻室,後來這支農民軍投奔我三叔。這位將領現在為我三叔守著棘縣。”

  奕六韓劍眉沉沉:“這個該死的賤貨,若不是她,我的一千野利不會死這麽多。可惜棘縣是王赫麾下的任將軍負責攻打,俘虜不可能到我手裏,不然我非收拾這個賤貨不可!”

  蘇葭湄抿了抿唇,歎息道:“婉兒也不是有心的,她隻是說玉井山有位蘇夫人。我三叔便多了一個心眼,問婉兒那蘇夫人叫什麽,她說不知道,隻聽汗王叫她‘小湄’。我三叔又問,她長什麽樣。婉兒便說了,我三叔當即肯定是我。怪隻怪小歌不該趕婉兒走……”

  她邊說邊觀察他臉色,隻見他眉目間隱隱有陰霾,沉默片刻,他說:“不怪小歌,當初是我對小歌食言,小歌一怒之下才會趕走甘婉蘅。誰能想到甘婉蘅會遇到你三叔呢……”

  蘇葭湄聽他言語間依然對歌琳無比維護,心中嫉妒,麵上卻未流露絲毫,隻癡癡望了他,問道:“夫君,我送你的壽禮,你喜歡嗎?”

  奕六韓目光躲閃,神情尷尬:“喜歡啊,小湄的畫技真是出神入化,我的生辰真是三月初七?你聽我師父說的?”

  蘇葭湄見他似有隱衷,疑雲頓起:“夫君,我送你的壽禮,你帶在身上了嗎?”

  “小湄,你送我的那些畫,我都是隨身揣在懷裏,解黎陽之圍那晚,敵人迎麵一刀劃破了我衣襟,那些畫散了出來,當時下著暴雨,我沒法解救那些畫了。”他遺憾地解釋。

  他在撒謊,實際情況是這樣:那晚,他將那些畫像看了好幾遍,最後抬頭問阿部稽:“小湄居然這麽愛我,可我愛的是小歌,這可如何是好?”

  阿部稽冷著臉,丟下一句:“你從小樣樣不如我,就是搞女人,號稱比我強,怎麽反倒問我。”說著在床榻另一頭倒下,一拉被子,睡大覺。

  奕六韓踢他:“喂喂,誰說我樣樣不如你!你起來,我們過過招看誰強?”

  阿部稽一躍而起:“打就打,誰怕誰?來,來,來……”

  奕六韓豪情頓起,跳下床,在黑暗中與阿部稽過招。

  兩人拳腳來去,閃轉騰挪,拳風掌影拂動油燈明明滅滅,滿屋光影如黑蛇亂舞。

  “汗王,你走這些天,我琢磨出一招厲害的刀法,你要不要試試能不能破我。”一邊過招,阿部稽一邊說,在玉井山的時候,他有一天神光突現,琢磨出一招出奇製勝的刀法,激動之下卻找不到可以切磋的人,放眼玉井山唯有奕六韓的武功可與之匹敵。

  終於等到好兄弟回來了,阿部稽其實已經迫不及待想跟奕六韓分享這招刀術。

  奕六韓一聽也來了勁:“居然有我破不了的刀法?我不信!我們去外麵院子裏。”

  兄弟倆取了刀開門出去,荒村小院,滿庭莎草,一地月光。一青一白兩道刀光,從刀鞘中如遊龍般掠出……

  這招刀法是從馬戰刀法演化而來,利用馬匹迎麵對衝的衝力,在馬身相錯時,回身一掠。經過阿部稽的自創,變成了步戰刀法,以步代馬,利用步法的衝勁,在與敵人身形交錯時,一招回掠,削開敵人肩背。

  奕六韓和阿部稽演練了好多遍,都沒能破解阿部稽這一招。

  兩人練得忘了時間,直到黃雞唱曉,曙色初露。這時歌琳起床了,她一醒來就先到奕六韓這邊來,看見奕六韓和阿部稽在院中練刀,便站在門口觀賞了許久,突然聽到屋內傳來驚歎聲,她好奇地進屋,看見葉靖等人湧進屋在看一疊畫像。

  “讓我看看!”她一邊說,一邊推開他們,就這樣,她看到了那些畫作。

  她一張張地翻著,臉上神情劇烈變幻。

  將最後一張畫幾乎拍到額托臉上:“這上麵寫什麽?”

  “我……不認識漢字……”親兵隊長額托惶恐地盯著畫紙,囁嚅著。

  “放屁!”歌琳大怒,碧眸圓睜,“你跟著汗王學了不少漢字!竟敢騙我!說,這上麵寫什麽?!”

  葉靖等人同情地看著額托。

  額托鬢角滲出冷汗,抓抓腦袋:“真的有不認識的字……”

  “把認識的字念出來!”

  “三月初七,夫君……不認識,以此為,不認識,願君……喜樂……妻,不認識……”

  迅疾的腳步聲傳進來,原來奕六韓聽到動靜,躍出戰團,大喊一聲:“糟了!”往屋內衝來。

  歌琳聽到“夫君”,“妻”之類的字眼,簡直如尖刀剜心,再一看奕六韓滿麵焦急衝進來,更激起了她想試試他更愛誰的一時之氣,“刷——”地將手裏畫像撕成了兩半。

  奕六韓慘叫一聲撲過來,救了這張,歌琳又撲向另一張,嘩嘩地撕得粉碎,拋在空中。

  空中畫紙紛揚,那形神俱肖的眉眼,各種姿勢、各種表情、各種角度的自己,在眼前旋轉飛舞,紛紛幻滅。

  難以言喻的心痛攫住了他,奕六韓淒慘喊道:“小歌,你好狠的心!你沒看見這都是活生生的我嗎?你也能忍心撕碎?!”

  這句質問如一柄利劍穿胸而過,歌琳更瘋狂地撲上去,從奕六韓懷裏搶畫,聲嘶力竭地哭喊:“我就撕!我就撕!原來她那裏是活生生的你,我這裏就不是!原來我擁有的,竟不是活生生的你!”

  十多張畫像被撕成了滿地碎片,歌琳拍拍手,碧眸閃著瘋狂的凶光,兩手叉腰,望著奕六韓。

  人們早已退出去,屋內隻剩他們兩人。

  他怔怔望著一地碎片,抬頭對她慘淡一笑:“現在你滿意了?”

  他臉上再無一絲表情,從她身邊擦肩而過,出屋了。今天要去定昌投軍,他一走出去就喝令集結出發。

  隻留歌琳一人在屋裏,嚶嚶抽泣。

  院外,葉靖悄悄走到奕六韓身邊,從懷裏扯出一角畫紙,笑嘻嘻道:“三少爺,我幫你救下了三幅。”

  奕六韓雙眸一亮,“我看看!”湊近看了一眼,喜色染滿眉峰,“太好了,定甫,謝謝了!就放你這裏,為我好好保管,這是我這輩子收到的第一份壽禮!”(定甫,葉靖的表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