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兵臨城下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6      字數:4103
  這個念頭還未從腦海裏過完,空氣中傳來尖銳的呼嘯,一道銀色閃電破空而至。

  蘇峻連忙一縮頭,躲進侍衛替他結成的盾牆。

  一股凜冽的寒意從蘇峻頭頂掠過,隨後釘在他身旁的旗杆上,箭尾猶自顫動不已。

  城下,年輕的統帥慢慢收了長弓,春日原野的大風吹動他玄青色的戰袍,猶如翱翔的雄鷹展開巨大的羽翼,氣勢威武無匹。

  蘇峻嚇呆了,那一箭就好像是射在他胸口,他雙腿發軟,腦海裏一片空白,剛才的得意刹那間消失無蹤。

  一旁的侍衛去拔箭,沒想到箭矢入木極深,竟拔不出來,可見射箭之人力道之大,侍衛隻好解下箭上綁的布條,大聲稟報:“三將軍,箭上有帛書!”

  蘇峻驚魂未定,麵白如死。

  他手下的謀士接過帛書,迅速瞥了一眼,上前兩步,對蘇峻道:“三將軍,是敵軍統帥的親筆書信。”

  蘇峻慢慢回過神來,接過帛書,手猶在顫抖,好不容易展開來,上麵的字跡漸漸進入他的意識。

  奕六韓在信中許諾,隻要蘇峻放了剩餘的一百名野利俘虜,城破之日便不屠城,一應參與謀反的賊眾,也可以為他們上書闕庭,請聖上從輕發落。

  蘇峻讀完信,剛抬頭,先讀了書信的謀士便道:“三將軍,切莫相信!

  這葉三郎詭計多端,先是雨夜突襲,大敗我黎陽城外五萬士卒。

  後來又於神岔溝伏擊了我們馳援赤城的兵馬。

  又拒絕我們的議和條件,騙走兩百名俘虜,之後水淹我赤城大軍。

  此人行軍用兵,神鬼莫測,又長於胡人部落,生性野蠻殘酷,一旦城破,我們絕難保全。

  不如將那些野利俘虜推到城樓上,看他是否能棄之不顧,一意攻城!”

  蘇峻聽從了謀士建議,立即令人去提剩餘的野利俘虜,在攻城號角吹響時,推到了城樓上。

  城下,奕六韓果然揮手停止了進攻。

  於是,蘇峻幹脆將這些野利俘虜綁在城樓上當靶子,奕六韓在城外紮了營,不再進攻。

  傍晚,蘇峻忙完一應軍務,便往蘇葭湄住處去。

  蘇葭湄住的小院加派了不少衛士。

  自從殺了裴聞初,蘇峻將蘇葭湄也軟禁了,不準任何人來看她,也不準她走出小院一步。

  還未踏進蘇葭湄臥室,一名仆婦從廊下跑過來,滿麵惶急,“將軍,小姐她病了!”

  “什麽?”蘇峻臉色一變,在侍衛扶持下,像一隻單腿公雞,瘸著腿三兩步躍上台階,進了內室。

  蘇葭湄躺在榻上,蓋著一床厚厚的大紅錦被,燭光下,她眉睫緊閉,臉色潮紅,額頭上敷著巾帛。

  此時此刻的她,唇豔腮紅,如同化妝一般嫵媚,看得蘇峻都呆了。半晌,才醒過神來,轉頭喝道,“還不快去請劉大夫!”

  劉大夫是蘇峻的隨軍醫生。

  侍衛領命而去,剛轉身就和一名仆婦撞了個正著,仆婦手裏的銅盆“哐啷”打翻在地,潑濺了一地的水。

  “哎喲天啦!”仆婦一邊告罪一邊蹲下去收拾。

  “怎麽搞的?!”蘇峻驀地怒吼,“小姐怎會搞成這樣!”

  低頭收拾的仆婦,和另一名站著的仆婦,一起撲通跪地,連連磕頭。

  “說啊,小姐怎麽會病的?”蘇峻瘸著上前,抬腿欲踢其中一個仆婦,卻趔趄了一下,趕緊扶住桌角才站穩。

  “小姐今天一早就不吃東西,說是沒胃口……”一名仆婦戰戰兢兢地回答。

  “這幾日小姐都沒怎麽吃東西……”另一名仆婦道,“小姐說幹糧泡水太難以下咽了……”

  蘇峻無語。

  糧倉被燒了,糧道被劫了,庸城斷糧半月了,隻有軍中還有一些備用幹糧。

  連蘇峻都隻能每日用一點點幹糧泡一大碗水,再挖一點點剩餘的肉醬攪著對付吃一頓。

  這種東西吃多了確實沒胃口,但也不至於就會病成這樣。

  “還是你們兩個沒伺候好!”蘇峻拍著桌案發怒。

  “三叔……”

  聽到蘇葭湄呼喚,蘇峻忙瘸著腿回到床畔坐下,“湄兒……”

  他拿起蘇葭湄額頭巾帛,巾帛已經滾燙,將手放在她額頭,更是燙得如同火燒。

  “別怪她們,不是她們的錯……”濃長的睫毛輕顫,露出她因高燒而顯得格外迷蒙的水眸,淒美柔婉,令人魂斷。

  “湄兒啊……”他心中溢滿熱潮,分不清是憐愛還是色欲,俯下身摟住她,用嘴唇去蹭她滾燙的臉,她卻扭過頭,猛烈地咳嗽起來,咳得全身發抖,淚珠一顆顆從臉頰滾落。

  他連忙幫她撫胸順氣,這一咳,簡直好像有一炷香那麽久,才終於慢慢緩下來。

  她所有的力氣都似被這一咳抽空,虛脫地倒在枕上,閉上了雙目,啞聲道,“三叔,我聽大家都在議論,敵軍圍城了?”

  “哼……”蘇峻直起身,眼中充滿怒恨,“葉三郎給我寫了一封親筆信,信裏說隻要我還他一百個野利俘虜,城破後他就不屠城。哼,這人太囂張了!”

  “三叔準備怎麽辦?”她聲音因久咳而嘶啞,緩緩問道。

  “明日我準備殺一批俘虜給葉三郎看,我要在城樓上,一片片割下他們的肉,看葉三郎退不退兵!”

  蘇葭湄嘴角帶出一絲隱約笑意,“此計甚好,不過三叔,你聽湄兒一句,不要殺那些婦孺老人。婦孺老人對葉三郎一點用都沒有,殺了他們反而有損三叔陰德。

  而且淩遲割肉,這種殘酷刑法,用來對付婦孺老人,實在叫湄兒不忍。

  三叔要淩遲,就淩遲那些青壯,那是葉三郎辛苦訓練的騎兵,殺了他們葉三郎才心痛呢。”

  “這個自然。”蘇峻笑道,他瞧蘇葭湄表情,似乎根本不心疼他殺葉三郎的人,心中愈加快意,越發得意地嘲諷道,“葉三郎那一手字寫得可真醜啊,這種野蠻人居然是葉振倫的兒子……”

  蘇葭湄淡淡地聽著,閉著雙目似睡非睡,心裏卻在想,剩餘的俘虜,我隻要盡力保住那些婦女孩童就行了。

  勒內的人馬都放回去了,剩餘的青壯都是括廓爾和沙列魯的人,這兩人當初要廢掉我的正妻位,我才不幫他們呢。

  不久,劉軍醫到了,給蘇葭湄拿了脈,看了舌頭,對蘇峻道,“這是長期營養不良,又著了涼,感染了風寒。我開幾副藥吃下去,發發汗,看能不能把燒降下來。但是,即使把燒降下來,也還要好好將養著,否則……”劉軍醫壓低聲音對蘇峻道,“恐怕會拖成肺癆……”

  肺癆……

  蘇峻不禁打了個寒顫,這晚,他沒有在蘇葭湄這裏久待。

  蘇峻走後,蘇葭湄趁著上茅廁,悄悄將喝下去的藥都摳嗓子眼,吐進了茅坑。

  在外麵等她的仆婦並不知道。

  這一夜,她高燒仍未褪下。

  兩名仆婦目不交睫,輪流熬夜,為她用浸過井水的巾帛,冷敷額頭降燒。

  燒得迷迷糊糊間,她唇齒間一直輾轉著無聲的呼喚:

  夫君……

  你就在城外了,對嗎?

  可是,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霍大哥說,男人都會在意女人的貞操,可我要如何為你保住貞操呢。

  五日齋戒結束了,七日葵水也結束了,可是你的大軍還沒到。

  我曾拜托李元秋給我弄點毒藥來,趁蘇峻不注意下到他的湯碗或者酒杯裏。

  可是自從裴聞初死了,蘇峻就不準李元秋來看我。

  還弄了兩個仆婦,寸步不離地跟著我。

  我該怎麽辦呢?

  昨晚我想了個辦法,一晚上沒有蓋被子睡覺。

  我自幼體弱,稍稍受涼就會感冒,一感冒必發燒。

  這一招真靈,今天我真的發燒了。

  好像有無數的火苗在吞噬著我,身子好沉啊,四肢酸得像灌了鉛。

  腦子裏也是昏昏沉沉的,像有什麽在腦海裏旋轉……

  夫君……

  還記得嗎,那天早上,肆虐一夜的風沙停了。蒙蒙晨光中,天地間籠了一層昏黃的晨霧。

  我坐在樹下為你縫衣,突然,我聽見動靜,抬起頭。

  正好看見你鑽出帳篷,高大的身軀穿著我爹短小的衣袍,緊緊繃在身上,本該顯得滑稽,卻不知為何格外豪放不羈,你手拿一大袋酒,一邊晃著膀子走過來,一邊仰脖灌一大口。

  夫君,你那個樣子,不知為何,深深刻進了我心裏。

  ……

  塞外的風好冷,徹骨的寒意像無數冰針刺進身體。

  夫君,是你用滾燙強壯的身軀,將我包裹,緊緊地抱著我,把全部的體溫都給我。

  草原十二夜,夜夜臥君懷。

  有時你先睡著了,而我在悄悄看你,你知道嗎。

  你的側影好俊,那高高的鼻梁就像一座山峰,我悄悄地把手放在你的鼻梁上,沿著那挺拔的直線,一遍遍地滑上去。

  ……

  “阿部稽,給我拿盞油燈來……”奕六韓的聲音微顫。

  阿部稽端了盞油燈,站在床畔,借著油燈的光亮看去,不由也是一震:“汗王,像你小時候……”

  “像我小時候?”

  “對,像你小時候。”自幼一起長大、親如兄弟的阿部稽,用肯定的語氣說。

  “可是我小時候,小湄又不認得我。”

  奕六韓一張張翻著那些畫,和正衣冠那天小湄送他的那幅彩色工筆畫不同。此刻油燈光影下,一張張映入眼簾的,都是水墨寫意畫。

  每一幅畫上都有日期,自從他離開玉井山,她每天畫一幅。

  第一天,畫上的他從一道道潑墨裏走出,他身上染著濃墨。起初他都沒看出這是什麽意思,凝神半晌,他忽然明白了,這是他初見她那天。

  那一道道潑墨,是朝霞初升。

  他忽然想到,從小湄的角度看他,可不正是從這樣一圈圈的金色陽光裏走來嗎?

  第二天,她畫的是他拿著酒袋走出帳篷。

  大片淡淡的墨跡,渲染的是那天風沙初停時,漫天彌地的塵霧。

  而他從這片塵霧中走來,她那如同雲煙般的墨筆變幻不定,竟讓他的走路姿勢有一種活靈活現的豪放,那是他特有的姿勢,仿佛嗬口氣就能從畫紙上走出來。

  第三幅畫是一個側影,淡淡水墨暈染出朦朧的光華,映著他劍眉朗目、鼻梁高挺,而他的姿勢很奇怪,這個角度似乎是……

  他想了一瞬,明白了:是他抱著她睡覺、給她暖身的那些夜晚,她躺在他懷裏,悄悄看他,將他的側影深深印入腦海,然後躍然於紙上。

  第四幅、第五幅、第六幅……

  看見這麽多的自己,各種表情、各種狀態下的自己,栩栩如生地在畫紙上出現,在油燈的光影裏變幻,皺眉、大笑、跳躍、側躺……

  這要怎樣愛他,才能將他的每一個動人的瞬間記在腦海,畫在紙上?

  他走了二十天,她畫了二十幅,沒有一幅的神情舉止是重複的。

  阿部稽說像他小時候,大約正是因為這是一組寫意畫,不像工筆畫那樣細致,而是抓住了他眉目間的神韻。

  他的相貌身材或許會隨著歲月改變,但眉目間特有的神韻,是多少年都不會變的。

  第二十天晚上,夜襲號角吹響,她拿出這摞畫像,在最後一幅寫下:

  三月初七,夫君壽辰,以此為賀,願君喜樂。

  妻:湄。

  奕六韓看到這裏,驚叫一聲:“我的生辰是三月初七?!那不就快到了嗎?我從來沒慶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