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出發,高臨!(1)
作者:
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6 字數:3397
奕六韓醒來時,枕畔的歌琳還在熟睡,他沒有驚動她,悄然起床,輕手輕腳洗漱完畢,喚來侍女:“公主醒來,就說我去夫人那裏了。”
想到昨晚失約,想到四更經過時,小湄的房間依然透出燈光,顯然一直在等他,他心中愧疚不已,仿佛能看見師父那雙嚴厲的眼睛,滿含責備,從九天雲際俯視他。
“師父,對不起,我錯了,你老人家別怪我,可別托夢揍我!”
他雙手合十,默念著,鼓起勇氣撩開蘇葭湄房間的門簾。
蘇葭湄已經起床了,正在侍女伺候下梳洗,他進來,她連眼皮也沒抬,將漱口的花露水,輕輕吐進唾盂,接過幹爽的巾帛擦手。
濃長的眉睫始終低垂,不曾抬起看他一眼。剛用麵藥洗過的容顏,宛如帶露的花瓣,嬌嫩柔美,然而卻冷如冰霜。(麵藥,古代洗麵奶)
“小湄哇,早上剛起來都這麽美!”他嘿嘿笑著。
她沒理他。
兩名侍女帶著怨氣,看了他一眼。
他被侍女的神色看得心中發緊。
蘇葭湄洗完臉,坐到鏡台前,腰挺得筆直。
他晃著肩膀,訕訕地笑著,慢慢踱過去,從銅鏡中看她。
她的目光在鏡中與他相遇了。
他的心中一震,仿佛又回到那天,朝霞漫天,他在第三間茅屋前,第一次見到她。
當時,他以為窗內的身影,會是他的親生父親。
然而走出來一個小女孩。
單薄瘦弱,眼神孤冷。
此刻,銅鏡中她的目光又變得那樣孤冷了。
自從她嫁給他,他的開朗與嬉皮,每天都帶給她快樂。慢慢地,她的眼神變得柔軟、溫暖,眼裏常常閃爍笑意。
他心中一痛,卻也燃起了鬥誌。
轉過身,手點著兩名侍女:“今天不把你們夫人逗笑,我就不是人!你們倆出去兜一圈,回來就能看到夫人的笑臉了!”
兩名侍女相視而笑,走了出去。
他一壁對侍女說話,一壁觀察鏡中她的表情。
她的表情冰冷,對著鏡子,慢慢解開昨天精心盤的新娘鳳髻,像是房裏並無他這個人。
忽然,他慘叫一聲,飛了出去。
她驚呆了,暈黃的銅鏡已經看不到他的身影,她下意識地扭過身子去看他,隻見他的頭猛地往後仰,身子不斷往後趔趄,像被什麽力量接連擊中。
“師父饒命!你聽我解釋!”
虛空中仿佛有誰在一掌一掌地打他。
他連連往後退,哐當當撞倒案幾,栽倒於地,渾身不斷痙攣,仿佛正在被誰狠狠地踢踹,淒慘地求饒:“小湄,小湄,快替我求饒啊!師父,你別打我了!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嗎?小湄,你還不原諒我嗎?”
突然,他像被人拎起來一樣,整個身體都直了起來,然後又再次飛了出去,“砰——”重重地撞在牆上,又從牆上滑落在地上,一動不動,無聲無息。
蘇葭湄知道他在搞鬼,暗暗對自己說,別理他,該死的男人,不能就這麽原諒他。
她轉回身體,繼續對著銅鏡梳理頭發,把散開的秀發分成一股股,左盤右繞,綰成一個家常的螺髻。
如此過了好久,他還是紋絲不動,了無聲息。她終於不安了,轉過頭去看,又轉回來,咬著下唇。
末了,歎口氣,放下銀梳,起身走過去。
剛彎下腰,一雙有力的臂膀將她拉入了懷抱。
隨著她的尖叫,兩人的臉突然隻有數寸之隔,呼吸相接,香澤可聞,她清晰地看見他烏黑的眼眸,像星空一樣深邃、明亮,閃爍著狡黠的光。
“小湄,對不起,原諒我好不好?”
他突然伸出兩指,輕輕摁在她的唇上。
她劇烈一顫:上次他吻她之前,也是這樣,先用兩指輕撫她的唇,似乎是試探芳唇的柔軟度。
那還是住到玉井山的第一夜。
那晚大雪漫山,瓊華疊遝,屋裏炭火熊熊,燭影搖紅,他第一次吻了她的唇。
她永遠記得那種感覺,永遠記得他以兩指撫摸她唇瓣的動作。
這個不經意的小動作,不知為何,令她無比動情,無比沉溺。
“吻她時,也這樣嗎?”她問,聲音微顫,帶著無邊的淒涼。
“呃?”初時,他未明白。
“你每次都用兩根指頭,先摸我的嘴唇。你跟小歌接吻,也這樣嗎?”她含淚的眸子,冰冷沉靜裏蘊著一種深深的愛欲瘋狂,像透過冰層看見的火焰。
他頑皮邪謔的眉目斜斜一揚,想了一瞬:“沒有,和小歌接吻不這樣。”
“隻和我這樣?”她再問,聲音哽咽,神情絕望到了極點。
“隻和你。”他用力點點頭,難得的嚴肅認真。
“以後也不給別人,是我的專屬。”由於她的臉在他上方,她眼中那一層淺淺的淚,終於匯聚成兩顆大大的淚珠,重重地墜進他眼裏。
那火一般滾燙的溫度,刹那間灼痛了他的眸子,讓他有一瞬間的迷蒙,下意識地眨了眨眼。
這是平生第一次,有女人把眼淚落進他眼睛裏。
“好,小湄的專屬。”他肯定地答了她,摟著她翻了個身,狂野地吻住她柔軟甜美的唇。
“記住你的承諾,夫君……”
她再也無法抵抗地卷入他清新的氣息和獨特的接吻方式中,徹底地沉淪了下去……
“汗王在裏麵?”門外傳來歌琳的侍女瑪吉的聲音,接著是很低的回答,似乎書盈和唐虞也在門口,隻是不敢進來。
壓在她身上的重量忽然輕了,他一下子坐了起來。而她散開的衣襟前,一層淺緋的紅暈已經染到了鎖骨下。
“沒辦法了,隻有等我回來了。”他朝她轉過頭來,笑道,眼裏情欲的熱火尚未散去,俯下身來,灼熱粗重的呼吸噴在她頸側,“欠你一個圓房,等我回來,我們再共效張飛。”
“不是張飛,是於飛。”她慢慢平複迷狂的心跳,掩好衣襟。
“啊?為什麽姓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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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他和五個頭領、十五個副頭領,最後一次聚餐,將玉井山的布防,仔細地又交待了一遍。他走後,玉井山由五大頭領共同管理,凡遇重大決策,由五大頭領共商,最後取多數意見。
傍晚,他和他的兩個女人最後一次用晚餐。
明日一早便要遠別,兩個女人都沉默無言。
歌琳半撐在食案上,沒精打采地撕著一張餅。
蘇葭湄依然坐得筆直端莊,然而神情黯然,默默夾菜,放在碗裏,呆呆看著。
剛才他已經將侍衛給她們分配好了。
他親自訓練的侍衛隊共有十六人,他給她們分別留下五人,自己帶走六人。
這十六人裏,武功最高的隊長,他留給了歌琳。而且,這位隊長,還有指揮他手下那支兵馬的權力。
奕六韓組建了六支軍隊,他和五大頭領各統一支。他走之前,將他那支人馬的指揮權,交給了侍衛隊的隊長額托。
他既然將額托分給了歌琳,其實等於將這一百多人的衛隊,都給了歌琳。
而蘇葭湄,隻有五名侍衛。
誰在他心中分量最重,已是不言而喻。
歌琳不由得意地看了蘇葭湄一眼。
蘇葭湄不看她,麵無表情,歌琳不由疑惑:不知騷狐狸的野利語學到何種程度了,這其中關竅她是否明白?
歌琳太小看蘇葭湄了,蘇葭湄完完全全懂得奕六韓的這番安排。
她在飯桌上神色灰暗,目光呆滯,夾了菜放在碗裏,久久忘了吃,其實不僅僅是因為遠別,也是因為奕六韓的這番安排讓她寒心。
“我說你們倆這臉色,都跟死了丈夫似的。我又不是一去不回!”見兩個女人都表情沉重,奕六韓便笑嘻嘻地調節氣氛,“說不定我再帶個小妾回來,多一個女人,你們倆就不會吵架了。”
“我何時跟你的騷狐狸吵過架!”歌琳綠眸一瞪。
“也是,你根本不會漢語。”他給歌琳夾了一筷子野菜,趕緊又給蘇葭湄也夾了一筷子野菜。
“奕六韓,我告訴你。”歌琳撕了餅在手裏正要吃,卻用撕成條狀的餅指著奕六韓,“你敢帶女人回來,帶回一個我殺一個。”
“我知道……”奕六韓哈哈大笑,“所以我都不帶回來,全藏在外麵……”
歌琳咬牙怒目,將撕成條狀的餅朝他扔去,“啪”奕六韓用筷子準確夾住,笑嘻嘻投進自己嘴裏。
他們像兩個小孩子隔著食案打鬧,蘇葭湄卻安安靜靜吃飯,一臉漠然。
飯後,按照這兩個月的慣例,奕六韓本該拿著書到蘇葭湄那邊去,向蘇葭湄請教,待兩三個時辰才回來。
然而這晚,他起身送她到門口就站住了:“我不過去了,小湄,你早點休息。”
她點點頭,神色不動,腳步也未曾停留,長裙輕拂過地麵,冉冉離去。
從院中走過,冷月流照,寒枝搖曳。
她微微仰頭,任夜風帶著春夜的涼濕撲麵。
風裏隱隱飄來馬鬃琴的聲音,奏著一曲草原民歌,悠遠蒼涼,不絕如縷。
自從一千野利人住到玉井山,山間就常常飄散著這樣的馬鬃琴聲。
聽著如泣如訴的琴聲,驀然有無可抑製的傷痛,在她心底蔓延開來。
早上他在鏡台邊吻她,那樣動情,吻了那麽久,莫非是她做的夢嗎。
夢醒了,這個名為她夫君的男人,依然是別人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