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阿部稽(下)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5      字數:2657
  他灰色的眼睛,微微睜大,慢慢滲出悲喜交加的複雜情緒,線條冷峻的唇用力抿緊,握刀的手凝在半空,手背上有青筋凸起。

  她雪青色的羊毛披風在雪地上長長拖曳著,徐徐走近,屈膝,對他施了一個禮,動作柔雅,藕荷色的襖裙襯得她宛如一朵雪中雪蓮。

  他雙唇微顫,眼裏有無數情緒在湧動,卻是無言。

  太陽升得更高,照在雪地,一片耀眼的光照得兩人突然都睜不開眼。

  她默默地走了過去。

  而他舉刀的手一直僵在半空,木呆呆地看著她走過去,她像是走在光芒裏,正走進光芒深處。

  他的眼睛一片模糊。

  這時,有個聲音像一把錘子敲下來,打破了他眼前的光,光芒的碎片漫天紛揚。

  “你在幹嘛?怎麽舉著刀半天不動?”阿部稽的新婚妻子琪雅從屋裏走出來。

  她正睡得香聽見夫君練刀的聲音,那時天還未亮,她想,昨晚他醉成那樣,都未能跟她圓房,今天這麽早就起來了?

  想著想著,她翻身又睡,一覺醒來,練刀的聲音仍舊鐸鐸未歇。

  琪雅於是爬起來看,鐸鐸的練刀聲卻突然戛然而止。

  她跨出篷屋,看見夫君刀舉在半空,作出了正要劈向木樁的姿勢,卻保持那姿勢一動不動。

  他還未來得及轉身回答,她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看見了那個消失在副頭領篷屋處的倩影。

  琪雅心中猛地一跳:那身影像是……

  琪雅眼裏蒙上了一層陰翳。

  然而,她不去點破,來到阿部稽身前,殷勤關懷地說:“歇一會兒吧,瞧你出了好多汗,一會風一吹該著涼了,我給你拿布巾來擦擦。”

  說著折回屋去。

  她拿著巾帛和阿部稽的上衣出來時,阿部稽還在看著那個身影消失的方向,隻是手裏的刀垂下了,拄在雪地裏。

  她心裏很痛,強忍著上前替他擦汗,為他穿衣。

  他任由她伺候,麵無表情,棱角分明的臉像一整塊的冰。

  她伺候完他,強堆起盈盈笑意:“你要洗一洗嗎?我給你燒水。昨晚我用了漢人沐浴的澡豆,很香,我給你也放一點在浴湯裏,可舒服了。汗王全都分給了我們,自己一瓶沒留……”

  他猛地從她手裏將褲帶拽回,自己係上,冷冷道:“我不想洗。”

  她一怔,臉上表情凝固片刻,又重新綻開笑容:“那我給你做早飯去,你稍等。”

  “我不吃。”他聲音冷得像千年玄冰,“我要出門。”

  他說著進屋去,拿下刀鞘,將刀插進去,掛在腰畔,取下掛著的大氅,披上。

  她跟進來:“你要去哪裏?汗王不是說今天早上你們可以休息嗎?”

  他沒回答她,掀起簾子,甩下簾子,走了出去。

  她怔怔站在那裏,眼淚流了一臉,強忍著抹了臉,跟出去,隻見雪地上他的腳印跟著另一對秀氣的漢族女子小腳印,兩排腳印緊挨著往前延伸。

  腳印盡頭處,她的夫君穿大氅的高瘦背影,在副頭領的篷屋前停下。

  一個雪青色披風的身影從篷屋走出,看見他,她愣了一下,屈膝施了一禮,轉身走開,向另幾個副頭領的篷屋走去。

  而他跟在後麵。

  什麽也不說,什麽表情也無,就這樣跟在她後麵走。

  不爭氣的眼淚,再次流過琪雅的臉。她咬著唇,淚水底下,浮起一層恨意。

  ————————————

  柳書盈通知完了駐守北坡的阿部稽手下三個副頭領,正要往回走,發現阿部稽還跟在身後。

  她心弦顫動,胸脯起伏,眼中有淚,微微仰首,忍下了淚。

  最後一個副頭領在更低的坡下,她下坡時扶著樹小心翼翼地走,他在後麵趕上想要幫她,她卻已經慌慌忙忙地跑下了坡。

  往回走要爬坡,她走得更加困難。這裏臨近山澗,雪和泥濘混在一起,讓這段坡路很滑。她扶住一棵樹,使勁拽著自己,卻仍舊滑了一下,撲跪在雪水裏。

  他從坡上一躍而下,扶住了她。

  她推開他,自己爬起來,藕荷色的襖裙和披風都髒了,她顧不得擦拭,繼續爬坡。

  而他不由分說,突然從後麵衝上,將她攔腰抱起。

  她驚呼一聲,又怕驚動別人,捂上了嘴。

  他健步如飛,踏雪無痕,像矯健的雪地飛狐,縱身一躍就將她抱上了斜坡,放在地上。

  雪地的光將兩人籠罩,山間的晨風颯颯地吹過。她站在他麵前,想說什麽,又覺得什麽也不必說。

  她將頭微側,從一邊耳垂褪下一片海棠葉形的金耳墜,拿起他的手,放在他掌心,凝視他灰色的眼睛,指指他的心,又指指自己的心,將他的手掌合上,轉身跑了。

  他將金葉耳墜攥在手心,緊緊攥著,咯得手心都痛了,望著她在耀眼的光芒裏跑遠。

  柳書盈換了一條路,沒再從阿部稽的篷屋前走,她怕看見阿部稽的新婚妻子。

  她一身首飾皆是洪老二賞的,隻有這對耳墜是娘家帶出來的。

  她自卑自己伺候過洪老二,隻要能給阿部稽做妾就已滿足,沒想到昨晚夫人許諾,可以讓她成為阿部稽的正妻。

  她本來隻當夫人是收買之語,但方才看阿部稽一直跟著自己,新婚第二日,他不陪著新娘,卻公然追在自己身後。這份心意,讓她忽然覺得夫人的許諾是能夠實現的。

  她簡直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回紫光宮的,隻覺得滿心都是幸福,滿滿的幸福與陶醉,漲得整顆心都在搖蕩,腦子裏一陣陣暈眩感。

  到了夫人房間門口,她停下腳步,大口呼吸,手撫在胸口,正在平複自己激動的心情,驀然一聲“書盈”,嚇得她渾身一顫,轉過身來。

  蘇葭湄正走回來,在雪裏走了許多山路,寒風吹紅了臉,襯著身上雪白的狐裘,越發顯得明媚。唯有臉上的斑疹稍顯缺憾。

  她看見書盈臉泛紅潮,雙目閃亮,便明白了幾分,冷漠的杏眼泛起了暖意。上前拉住柳書盈的手,帶她進屋,換掉雪漿泥濘的髒靴子,解開狐裘,轉身朝著柳書盈,眼裏盛滿笑意:“書盈,看見心上人了?”

  “嗯。”柳書盈也剛脫掉靴子,解開披風掛在牆上,羞澀地低了頭。

  一眼注意到柳書盈的耳墜少了一隻,蘇葭湄的聲音也帶了笑意:“還贈定情物了?”

  柳書盈一驚,手下意識地摸耳垂,心中驚歎夫人的眼力之銳。

  蘇葭湄歎息一聲,走幾步坐下,斜靠在書案上,手托香腮:“書盈,我好羨慕你。”

  柳書盈抬目,神情不解。

  蘇葭湄眼神淒迷,自語般說下去:“你喜歡的人,正好也喜歡你。”

  柳書盈想說什麽安慰夫人,卻半晌不知如何啟齒。

  “汗王……”柳書盈想了半天才慢慢開口,“他對夫人挺……”

  誰知蘇葭湄瞬間就揚起了眉,神情高傲清冷:“我家那個男人,就是那樣子的,誰讓我遇上了他。”

  說著掠掠鬢發,眉宇間一片迎難而上的堅韌,肅了容色,聲音冷下來:“書盈,都通知到了嗎?”

  “嗯。”柳書盈見夫人片刻間從情思縹緲,變成談正事的嚴冷,不由也收回蕩漾的情潮,肅容答道,“都通知到了,夫人。”

  “好。”蘇葭湄起身,走向鏡台,剛才走了許多山路,發髻和妝容已有些淩亂,“我得先準備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