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情劫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5      字數:3473
  那是一個精致的黃銅湯婆子,應該也是從農民軍手裏搶來的。

  奕六韓檢視繳獲的戰利品時,一眼看到這個,就想起小湄畏寒,七層毯褥覆蓋下都會發抖,於是特意為她留下這個。

  他本是歡天喜地送給她,卻見她沉下臉,不去接他遞過來的湯婆子,一甩袖轉過身去,聲音冰冷:“時候不早了,我要睡了,你走吧。”

  奕六韓先是一愣,之後無奈地苦笑,將湯婆子放在她睡榻上,交待柳氏:“夫人怕冷,你現在就去燒熱水,灌滿湯婆子,給夫人將被窩焐熱。”

  說完轉身走了出去。

  她站在那裏不動,聽著他的腳步聲出去,門簾落下,才慢慢轉過身來。

  柳氏去旁邊小間燒水,回到臥室後即將湯婆子灌滿,放到被褥裏,然後柔聲輕語地問:“夫人要洗漱嗎?”

  蘇葭湄怔怔站著,呆呆點頭。

  柳氏連忙打來熱水,伺候蘇葭湄洗漱。

  洗漱完,被窩也焐熱了,柳氏伺候蘇葭湄脫下襖裙,隻穿兩層素絹單衣,上了床榻。

  柳氏正要替她解去中單,她用手製止,搖搖頭。然後擁被而坐,臉伏在膝蓋,眉睫低垂,一動不動,半晌無聲。

  柳氏便也不敢妄動妄言,唯有垂手侍立一旁,偶爾偷眼看夫人:隻見她的側麵美極,雖然臉上有斑疹,然而側顏的線條極其精致,眉睫濃長,鼻梁挺翹,唇線嬌柔。

  柳氏這時才發現夫人竟是個絕色美人,她不是人們會第一眼就驚豔的那種類型,而是細看之下,越看越美的類型。

  “書盈,我看得出來,你很喜歡阿部稽,對嗎?”蘇葭湄的聲音幽幽響起。

  柳氏垂下眼睫,默然許久,才幾不可聞地輕聲答道:“是的,夫人。”

  蘇葭湄長歎一聲,心中湧起無限悲酸:“我懂得那種感覺,很喜歡一個人的感覺……”

  很喜歡一個人的感覺……

  那日,爹爹帶她逃到了京郊,在落霞山的溪澗邊洗劍。剛剛吞噬數人性命的寶劍,已經凝了一層幹涸的血,一縷縷的血水化入溪中,慢慢蕩漾開去,與水中漂浮的落紅糾纏一處,漸漸分不清楚,隨著流水飄遠。

  “你是誰?”她冷冷地問,抱膝坐在溪邊,任碧桃花瓣一點點落滿發髻、肩頭、衣襟。

  他將她從掖庭救出,直到此刻才擺脫追兵。

  他一邊洗劍,一邊抬目望過來,聲音堅定幹脆:“我是你親爹。”

  她聞言十分平靜,鎮定地點頭:“我知道你,娘親便是因你而死。”

  他一震,眼裏有哀慟之色,為了掩飾,他埋頭用力擦洗劍鋒。

  “你要帶我去哪裏?”她繼續問,表情冷漠。

  他抬起頭,望著溪水流走的方向,目光深遠蒼茫:“我大哥交給我一個任務,讓我去將他的親生兒子從草原帶回。”

  “你要帶我去塞外?”她聲音依然冷冽,不帶絲毫情緒波動。

  “要不你能去哪裏?難道去投奔蘇峻?”他側目望她,她頭間和衣上落滿鮮豔的碧桃花,更映得她膚若凝脂、顏若明玉,冷豔不可方物。那一刻,他想起她的母親,不由一陣恍惚。

  她搖首,眼神堅冷:“不,我跟你走。”

  之後他用劍紮了幾隻小魚,點了篝火,烤魚給她吃。一邊吃一邊告訴她,他大哥的兒子,同時也是他的徒弟。那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孩子,他曾經教他武功和漢語,不管是學武功還是學語言,那孩子都是一點即通,天賦極高。師徒兩人有五年的時間,相處愉快,情同父子。

  當然,所謂的相處愉快,主要是徒弟愉快。

  爹對她說,他的徒弟是個頑皮而又快樂的孩子,似乎從不發愁,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難,都是嘻嘻哈哈、一笑而過。

  這個孩子無數次想要跟他套近乎,無數次向他打聽他的身世,都被他拒而遠之。

  他大哥交待了,除了教武功和漢語,不準他和這孩子有任何交流。

  他謹遵大哥叮囑,對這孩子盡量冷峻嚴厲。

  然而,這孩子從未放棄,不管他的態度如何冷,這孩子依然不屈不撓地繼續和他親熱,繼續問他各種五花八門的問題,哪怕一次次被他的彈指神功打得抱頭慘叫。

  每晚,他在草坡等這孩子,這孩子都是笑著跑過來,見了他就是一股熱乎勁,問東問西,說不完的話。

  這孩子常說:“我知道師父心裏是很疼我的,隻是故意裝成很冷的樣子。是不是行走江湖的殺手,都得這樣?”

  每每聽到這話,他都無言以對,心中有暖流漾過,表麵上還是要維持一貫的嚴厲,一彈指敲過去:“誰告訴你我是殺手?”

  “啊,你不是殺手啊?武功這麽高,不是殺手,那就是朝廷禦用的侍衛?”

  “休想套我!快把今天教的成語再複習一遍!”

  當爹爹跟她說這些的時候,她在腦海裏勾勒出那個開朗愛笑的形象。

  那時,她還不知道他長得這麽好看,眼睛這麽亮,牙齒這麽白。

  哦,他那麽愛笑,是不是因為知道自己的牙齒特別整齊、特別白?

  一路上躲避追兵和殺手,爹爹受了重傷,劇毒入骨,勉強靠肖神醫的藥丸提著一口氣。

  這日終於到了邊境,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將心中醞釀已久的打算告訴了她。

  “我死後,你怎麽辦?”

  那天爹找了一個荒村住宿,父女倆對坐著,他看著她,無限擔憂盡在目中。

  她凝視他,緘默不語。

  “我知你不肯投奔蘇峻。”

  她頷首,動了動朱唇,欲言又止,眼底有一道雪亮的光轉瞬即逝。

  她心中有句話幾乎要湧上來:“三叔他……”卻被她生生掐斷。

  不能在此刻說那件事,徒增爹爹憂憤。

  “我為你找了一個夫家,在你八歲那年。”

  冷靜如她,也微微動了容色,忍住沒問,隻等爹說下去。

  爹頓了頓,說下去道:“就是我那徒兒。我和大哥早在八年前就為你們定了親,這孩子心地淳樸,重情重義,將你托付給他,我才能瞑目。”

  其實,她已經猜到了!

  此刻聽爹爹終於說出來,她心裏難辨悲喜,眼神卻分外堅定,用力點頭:“我信你的眼光。”

  她一直用“你”相稱,並不開口叫他一聲“爹”。

  他摸摸她的頭,目中湧動著無盡的疼愛與傷感。

  他的女兒,這一路,他沒見她笑過。小小年紀,她就受了這麽多磨難。而這都是因為,他當年沒有把她帶走。

  “你等我,我去把他帶到這裏來。”

  爹留下這句就走了。

  再回來的時候,果然就把她命定的夫君帶來了。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他。

  那天早上,他和爹爹經過一夜廝殺,師徒喋血而歸。

  她走出茅屋,站在院子裏,微微眯眼,逆著初升的朝陽看上去。

  隻見一圈圈紅色的光暈裏,走來高大的男子,他不是從陽光裏走來,而是從噴薄的血海裏走出。

  滿臉血汙,淩亂的發辮上都是凝結的血塊,赤.裸的上身滿是汙跡、血痕和猙獰的傷疤,下.身的褲帶解下來綁縛屍身,隻剩一條褻褲,已被血浸透,變成了紅褲子,雙腿布滿塵埃、泥土和幹涸的血。

  他抱著一個玄袍被血浸紅的人,牽著一匹被血染紅的馬,馬匹上馱著一具全身浴血的無頭屍體。

  他這樣走來,就像穿越修羅場的殺神,耀眼的朝陽下滿身的血火焰般燃燒,仿佛連神佛見了他都要退避三舍。

  那便是她第一次見到夫君。

  和她一路聽爹說起、在心中勾勒的形象不同,他不是那個快樂的孩子,他長大了,是個二十多歲的大男人了,勇悍驚人,殺人如麻。

  直到他發現師父藥石無救於是放聲大哭的那一刻,這個渾身浴血的殺神,才和她心中那個愛笑的孩子,疊影在一起了。

  孩子般盡情大哭之後,他起身告訴她,他要回野利部去救他的阿娘和“心愛的女人。”

  那一刻,她有一種鑽心的痛。

  當時他講了一段長長的話,她的注意力卻久久釘在“心愛的女人”這五個字。

  她剛和他拜堂,剛成為他的新娘,他就告訴她,他有心愛的女人。

  她心中悲涼地慘笑:爹啊,你說你的徒弟心地淳樸、重情重義,可你千算萬算,沒有算到他已有相愛之人。

  可是隻一瞬間,她堅強冷靜地接受了這一事實。

  她才八歲,爹就為她定了這門親。

  她和他是命中注定的夫妻,是拜過天地、拜過高堂的結發原配。

  他是她的夫,她的天,她的地。是喪父失母、舉目無親的她,在這世上唯一的依靠。

  於是她站起來,要求同他一道去。

  結發為君婦,執手長相思。

  一朝結發,此生不離。

  那時,她是準備連歌琳一道接受的。

  她沒想到歌琳並不接受她。

  那日,她在風沙裏坐了一晚為夫君縫衣,天亮時她正幫夫君試衣,歌琳鑽出帳篷看見,衝過來就將她狠狠推倒在地,並破口大罵。

  當時她心中怒極,表麵上卻不動聲色。過後,她對夫君撒了謊,說歌琳昨晚沒讓她進帳篷睡。

  既然歌琳容不下她,那麽,她也絕不會示弱。

  窗外的雪還在下著,風將雪花吹到窗紙上,發出極其輕微的簌簌聲,仿佛她此刻的思緒,悠悠飄蕩,淒迷而又恍惚,慢慢的,千絲萬縷都沉澱下來,沉澱為堅冰般的平靜。

  “書盈。”蘇葭湄喚著柳氏的閨名,側眸看過來,幽暗的燭光下,她眼裏有霜華般的傲色,“你好好跟著我,總有一天,我讓你做阿部稽的正妻,而不是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