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語氣柔然，正是一位關懷自家弟弟的好兄長，可曹子建卻有些羞澀，“無事，我們快去席上，莫要讓父親等得久了。”

  王粲卻早把曹子建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他自作主張地拿過那本詩集，“二公子請過目，這是子建公子的詩集，剛剛他說二公子頗擅音律，一直希望二公子能為他譜曲。這本是你們兄弟之間的體己話，我這外人說了，希望不要見怪。”

  不知是不是錯覺，曹子建的臉刷得紅了，低頭不語。曹丕的神色緩和了些許，果然拿起那詩集來。

  荷燁看得直牙酸，心說這曹植內心戲也太多了點，突如其來的嬌羞是怎麽回事？

  曹丕不看則已，一看之下，神色又變了三變。曹植的詩多是記事詩，也是文采斐然、氣勢如虹，而除此之外，還飽含了一種家國之思，是曹操最為欣賞的那種寬厚仁善、憂國憂民。

  洛汐咋舌，對曹植說：“完了，你這個傻白甜。你哥肯定誤會了，他準以為你用這些詩來試探他呢。甚至可能還覺得你自己主動獻詩有些矯情，想要借著他的手顯露才華呢。”

  曹植無奈歎氣，“我那時隻想著，若能叫二哥為我譜曲，死而無憾。”

  荷燁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王粲何其聰明，看曹丕的神色就知道拍馬屁拍到了馬蹄上，趕緊說：“二位公子我們席間再聊，在下還想拜見丞相，莫耽誤了時辰，叫丞相見怪。”

  曹子建還滿懷期待地等著自家兄長誇獎，可等來的卻是長久的沉默。

  曹丕揉了揉眉心，露出一個得體的笑，“仲宣兄請，子建請。”

  曹子建張了張口，最終明還是沒說什麽，但失望之色難掩。

  三人謙讓了半天，這才來到宴席之上，洛汐他們緊跟其後，也各自到了自己的席位。這次宴請的主要是天下文人，洛汐他們也不過是陪坐，消失個一時片刻並無人注意。曹植失魂落魄地挨著洛汐坐了，洛汐拋給他一個安慰的目光。

  荷燁的注意力完全被這群賢畢至、少長鹹集的場景吸引過去了，恨不得把自家熊孩子田田也拉來熏陶一下，不要天天跟著兩個文盲，除了學出一身痞氣和壞水，沒有半點長進。

  洛汐對荷燁說：“哥哥，大家都心知肚明，這次宴會之後，曹操定會興兵討伐吳蜀聯盟，而此事落定之後，少主之位也就該敲定了。”

  荷燁也說，“是啊，所以這一次，就是該選擇陣營的時候了。”此時曹子建正被文人們包圍，聊時政聊詩詞，熱火朝天。荷燁看向曹植，“別看你在你哥麵前是那個熊樣子，但是在群臣麵前，文韜武略，樣樣不輸啊。”

  曹丕那邊則顯得有些清冷，雖然也有些文人與他攀談，卻比不得曹子建。他喝了不少酒，狹長的眼中有些朦朧醉意。絲竹管弦的聲音漸漸遠去，言笑晏晏之聲仿若一根細小的針，刺在他的心頭。這迢迢河漢，巍巍高山之中，將冉冉升起一顆曠世之星，腳踏吳江，頭頂三峽，將這亂世收複。

  曹植望著曹丕，曹丕望著曹子建。

  曹植搖頭道：“從小二哥便教導我文治武功，很是嚴厲。我也總想著要做出一番成績，這樣才不會讓二哥失望。可是，長大了才發現，若我真的做出一番成績，才是讓二哥失望。”

  洛汐並不認同，“你這樣說還是片麵了。你們兄弟之間，雖然是競爭對手，但更是血肉至親。你說他隻是在意這個世子之位，我覺得太過片麵。”

  荷燁也說：“他想要的，大概是一個公平競爭的機會。”

  曹植苦笑，“五根手指伸出來尚且不一邊長，父親雖然是千古英雄，可也是一個普通人，若說一視同仁，那才是違背了人之本性。”

  荷燁敬了他一杯酒，“曹衝在的時候，你們兄弟二人惺惺相惜，可他故去之後，時局突變，留給你們的時間也不多了。”

  曹植沉默不語，他一直在等一個人出現，終於，那人姍姍來遲。他並未著華服，反而布巾包頭，似乎來得並不情願。

  荷燁認出他便是徐庶，對於他的到來很是意外，“誰能勸得動這位？”

  洛汐眯著眼睛，正掃到角落中一布衣書生，“自然是，司馬仲達。”

  曹植已經站起身來，跟上了徐庶。荷燁想要攔他，洛汐卻說：“哥哥，讓他去吧，他有分寸。”

  荷燁皺眉，“徐庶此人忠孝兩全，為老母投曹，卻始終不肯為曹操獻一計，司馬懿怎勸得動他？”

  洛汐說：“因為他不是來獻計的。”

  荷燁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表情來。

  “徐庶知道，雖然大魏人才濟濟，但真正能成為諸葛孔明的對手之人，便是這個韜光養晦十多年的司馬仲達。”洛汐有意放慢了語速，“徐庶這一生幹得最大的兩件事就是為劉備舉薦了諸葛亮，為曹丕舉薦了司馬懿。成也蕭何敗蕭何，他看出司馬懿之野心勃勃，也是他一次次把司馬懿推到風口浪尖，不得不入仕。是他給大魏的江山，埋下了一顆滅亡的種子。”

  洛汐頓了頓，繼續說：“若是不給諸葛亮製造一個司馬懿這樣的對手，可能蜀國根本沒有喘息的機會。他預見到赤壁之戰中司馬懿要獻計獻策，勸他閉嘴，而後魏國攻不下吳蜀聯盟，這樣三國鼎立，蜀國做大做強的同時，司馬懿才能真正掌握朝局，大權獨攬。”

  荷燁恍然大悟，“原來司馬懿也被徐庶算計進去了！”

  洛汐玩味地笑：“不，是他故意給徐庶展現了野心，目的是得到徐庶關鍵性的引薦。”

  荷燁撓頭，“這我就更不明白了，司馬懿到底是想要出仕還是不想呢？若是他要出仕，為何多次拒絕曹操？”

  洛汐說：“舉個例子，校招考進去當輔導員和被校長聘去直接做教授，哪個好？曹操讓司馬懿去做官，那時候司馬懿根基不穩，而且曹操身邊還有郭嘉、徐晃，哪個不比他親厚？他能得到重用麽？何況，一旦輔佐曹操，必然選擇陣營，那一旦輸了，萬劫不複。”

  荷燁歎氣，自嘲道：“要是憑我，在三國怕是活不過一集！”

  洛汐笑著喝酒，“我也是知道史實才做出推測，若是不知，也做不到縱觀全局。”

  荷燁給了他一記老拳，“說你胖你還喘上了！”

  倆人聊得起興，曹植卻神情肅然地回來了。

  洛汐兀自喝酒，“看來你二哥其實是什麽都知道了。”

  曹植堅定搖頭，“我不信，二哥不會希望父親輸的。”

  “但他也不希望你贏。公平競爭，他需要的時間。”洛汐對曹植的執念並不能完全理解，“子建，其實即便是沒有徐庶和司馬懿，憑你二哥的才幹，也一定能想明白這是場硬仗，絕對沒有你父親想象的那麽容易。但是你父親對他的態度你最清楚，他當然是不敢多說什麽。”

  曹植自從回到大魏，整個人猶如蒙上一層陰沉沉的霧，原本的心結不但沒有解開，反而加重了許多。

  不久之後，曹操率領水路兩軍，號稱八十萬雄兵，浩浩蕩蕩向東而下，意在瓦解孫劉聯盟。此次大魏可以說是傾巢而出，曹丕、曹子建以及建安諸子全部隨軍而行，荊旗蔽空，聲勢浩大。

  曹操帶著這些文人同行，便是在那次宴席之上被眾星捧月，心中很是爽快。這次勢在必得，就等魏字大旗遍布東吳之時，便邀諸子各展其能，揮動筆杆寫出千古絕句為自己歌功頌德。

  洛汐與荷燁踩了一朵墨蓮，不遠不近地跟著，他見曹操那誌得意滿的樣子，不由搖頭，“驕兵必敗，曹操從軍三十年，怎會犯了如此大忌？”

  荷燁優哉遊哉地挽著洛汐，“行百裏者半九十，往往就是在最後一錘子的時候會一敗塗地。你以為人人都像將軍你一樣，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他少有這樣直接誇獎自己，洛汐揚了揚眉毛，“哥哥，你怎麽突然……對我這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