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吃飯
作者:阿條      更新:2021-01-10 15:58      字數:3175
  這個擁抱持續了不知道多久,韓應像是卸了渾身的力氣,全然把自己交到她的肩膀上。孔見青撐著撐著便撐不住了,可韓應又趴在她肩膀上不說話,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她連動都不敢動。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太陽漸漸往頭頂上方挪,日光爭先恐後地從茂密的樹葉間傾瀉下來,孔見青額間的劉海下麵沁出一層薄汗,撐著身下石板的右手也開始發抖,她有點不舒服。

  “韓應……”而她才剛開口念出他的名字,眼前忽然晃過白茫茫一片光,她整個身子驟然一軟,被韓應壓著便要向後栽倒,後腦勺直直朝石板磕過去。

  千鈞一發之際,韓應回過神來,動作比腦子快,先一步拿手掌護住她的頭。隻是他身體的重心原本就壓在孔見青身上,此時這麽一動作,更是難以平衡,他便由孔見青帶著一起翻倒在樹壇上,他的身體就壓在她上方。

  孔見青眉頭擰作一團,口齒間溢出痛楚的哼聲。

  韓應怔了一瞬,見她臉色蒼白,嘴唇更是一點血色也沒有,他嚇了一跳,心神終於從無邊無際的悲痛中抽離了幾分出來。他迅速從她身上起來,又把她拉起身坐好,皺著眉問她:“你怎麽了?”

  孔見青勉強笑了一下,強打著精神:“不知道,就是突然有點暈……我沒事。”

  “你沒吃早飯?”韓應垂下眼眸問她。從淩晨五點他眼睜睜看著爺爺搶救無效離開人世到現在,六個小時,他一直都恍恍惚惚的,也並不想哭,就是難受,像被困在一個愈來愈緊的牢籠裏,怎麽掙脫都掙脫不開,又像身處一個荒涼的沙漠中,怎麽往前跑都看不見盡頭……哪怕孔見青抱住他、安撫他,他的腦子裏仍是一片混沌,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直到現在,理智和思維才終於回歸一些,他終於能夠正常思考。

  不難判斷,孔見青這個樣子,像是低血糖。

  果然,孔見青跟犯了錯一樣,心虛地說:“嗯,沒吃……我早上太著急了,沒記起來要吃東西。”

  韓應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無聲地歎了口氣,然後站起身握住她的手:“先去吃飯。”

  孔見青不動,她有點委屈地望著他:“對不起啊韓應,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在這個時候給你添麻煩的。”

  她好笨啊,莽莽撞撞地從L市跑到M市來,可是她連自己都照顧不好,又如何在韓應需要的時候給他支撐和陪伴?韓應一定很煩她。

  他啞然失笑:“為什麽要道歉?青青,我該謝謝你才是,你不知道你……”

  你不知道你在這個時候出現,對我來說是多麽大的安慰。

  看不到生路的黑暗裏,你是從天而降的唯一的那道光。

  可他沒把這些話說給她聽,他隻是靜靜地看著她:“不想給我添麻煩的話,現在就去好好吃飯。”

  孔見青忙不迭從樹壇上下來站好:“嗯,去吃飯。”這個時候,他說的話就是聖旨,她隻想順著他,於是乖乖地跟著他往路邊的飯店走去,而韓應一直握著她的手,一路上都沒有放開,孔見青也全然沒覺得有哪裏不對,就好像,她的手天生就該在他的手掌裏。

  兩人走進路邊的第一家飯店,韓應讓孔見青自己找座位坐下,自己走到櫃台前點單。他並沒有詢問孔見青的口味,他與她一起吃過許多次飯,她的喜好,他早已爛熟於心。

  不多時,一大碗酸湯牛肉麵端了上來。

  金色的酸湯散發著濃鬱的香氣,孔見青的肚子叫得更加厲害,五髒六腑都糾纏在一起。她扭過頭疑惑地朝廚房望了過去,自言自語:“怎麽隻有一碗?我看別的桌子都是兩三碗一起上的呀,韓應,你給你自己點的是什麽?”酸湯牛肉麵一看就是她的,韓應知道她喜歡吃這個。

  “我沒點,沒什麽胃口,你吃吧。”

  他沒有一點餓的感覺,也沒有一絲想吃飯的欲望。

  孔見青愣了一下,擱下筷子,把牛肉麵推到桌子中央:“那我也不吃了。”

  韓應的眉頭皺起來,語氣不悅:“青青,不要任性,吃飯。”雖然麵對她時,他一向有著在別人麵前從未有過的耐心和好脾氣,但是現在,他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都真的沒有多餘的力氣來應付她莫名其妙的固執。

  孔見青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對上他的目光,她搖了搖頭:“韓應,你知道我從來都不是一個任性的人。”

  “所以?”

  “所以我想任性一次,”她把碗朝他再推過去一點,“這一碗的份量挺大的,夠我們倆吃。你吃多少我就吃多少,你不吃我也不吃。”

  她已經十幾個小時沒吃東西了,但她知道,韓應沒吃東西的時間比她長。隻是她還知道餓,他似乎連餓的感覺都沒有了。所以,就算她耍任性的脾氣,就算她在他惱怒的邊緣瘋狂試探,就算她威逼利誘死纏爛打全部用上,她也要看著他好好地吃飯。

  她不會去勸韓應節哀順變,也不想勸他想開一些,但他如果不想吃飯,她就陪他一起餓著;他如果想要難過,她就陪他一起難過。

  韓應擰著眉頭盯著她蒼白的臉看,半晌,無奈地拿過兩隻小碗打算跟她分食:“拿你沒辦法。”

  孔見青徹底鬆了口氣。

  她特別狗腿地從他手中搶過筷子和湯勺,又把牛肉麵和兩隻空碗全部拖到自己跟前:“我來我來,你歇著。”

  她這麽殷勤,韓應當真就全部丟給她來分,他靠住身後的椅背,眼皮不動,目光定定地凝聚在她臉上。

  青青,這是你自己撞上來的。

  你既然來了我身邊,以後就不要想逃開了,你沒有機會了。

  吃完飯兩個人精神都好了不少,孔見青寸步不離地跟在韓應身邊,她終於知道了這兩天發生的事情。

  韓應的爺爺常年獨居,家中由聘請的阿姨日常照料生活起居。昨天早上阿姨去早市買菜,回來時找遍了臥室、書房和客廳都沒有找到老爺子的身影,去到後院時,才看見韓應的爺爺暈倒在院子裏。阿姨驚慌不已,抖著手給韓盛霖打電話,沒打通,又給韓應打電話,也是趕得巧,那會兒韓應正打算關機進考場,他接到阿姨的電話,先是讓她不要慌,打120叫救護車,然後讓她去敲鄰居的門求助。掛了電話後,他來不及跟老師詳細解釋,隻說了家中出事,扭頭便往外走。

  他是從L市打了出租車直接去到M市的醫院的,他到的時候,爺爺的情況已經有所好轉,醫生說是突發心梗,幸好他昏倒沒多久就被阿姨發現,送醫送的及時,這才救了一命。

  韓應的爸爸韓盛霖在中午過後也到了醫院,待了一兩個小時,見老爺子病情還算穩定,他又惦記著下午的市常委會議,跟護工交代了幾句便匆匆走了。

  韓應沒有理會韓盛霖,隻當他是透明人。而他擔心爺爺,不眠不休地在床前守了一天一夜。

  到了夜裏,不知道怎麽,老爺子的病情突然開始惡化,淩晨三點的時候被推進了搶救室。

  韓應的腦子是懵的,他在門外一動不動地站了兩個小時,直到醫生和護士走出來,對他說了句“節哀”。

  古往今來,逝者已逝,勸慰生者的時候說的都是“節哀”,可是從來沒有人教過大家要怎樣節哀。

  天亮以後,韓盛霖才趕到M市,不止他,很多遠的近的有的沒的的親戚也都來了,韓應靠著牆冷眼看著這群幾年都沒有來看過他爺爺一次的所謂“孝子賢孫”們哭作一團,隻覺得分外吵鬧。他們哪裏是在哭他爺爺,明明就是在哭給副市長看。

  他掏了掏耳朵,獨自走了出去,在廣場上找了一塊僻靜的地方,一動不動地坐了不知道多久。

  孔見青找到他之前,他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死亡究竟是什麽?他從來不信鬼神,不信天堂地獄,不信什麽死後化作天上的星星,所以,人死了便是歸於虛無是嗎?死去的人不存在了,就像從未出現過一樣。想到這裏,韓應便覺得心髒像是被什麽東西攥著一般,喘不過氣來。

  他不是沒有試過“節哀”,不是沒有試過自我開解,他想,或許,他可以認為爺爺還活著,還生活在世界上的某個地方,就像他知道他媽媽生活在美國一樣,哪怕很長時間才能見一麵,但是知道她還在美國好好地生活著,這就夠了。

  可是做不到。他從來都不會自欺欺人。

  不在了就是不在了,消失了就是消失了,他再也看不到那個精神矍鑠的老人握著毛筆在宣紙上寫下龍飛鳳舞的詩句,再也聽不到那個沙啞又慈祥的嗓音,再也沒辦法故意蹭到爺爺身邊逗貧,惹得爺爺吹胡子瞪眼抬手去敲他的頭,他再嘻嘻笑著跳開。

  他再也沒有爺爺了。

  這是他在國內唯一的親人,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