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再臨京城
作者:米洛店長      更新:2021-03-19 21:19      字數:6165
  <b></b>阮元的坐船自九月中旬離開杭州,一路北上。經過揚州時,想著京中事務無需諸多幕僚輔佐,便也同焦循、阮鴻等人在揚州告別。焦循也有誌於專心備考鄉試,遂答應了阮元,阮元也將祖父的《珠湖草堂詩集》交給了焦循,托他去江府把詩集刻版刊行。焦循自在揚州一邊精研《周易》為做注做好準備,一邊準備下一屆鄉試,日複一日,倒也無甚要事。阮元一家人則繼續北上,到得十月下旬,終於到了北京。

  此時的北京城已經入冬,一路還未入京,便已有數日漸落下雪花來,謝雪生長江南,從未到過長江以北,這時偶見如此寒冷天氣,也不覺有些不適,竟受了些風寒。好在孔璐華將自己餘下的冬衣分了些給她,劉文如先前在京城曾居住過數年,對她悉心照料,謝雪的病情才漸漸好轉起來。到了京城之內,孔璐華早已與衍聖公府上下打點完畢,阮元方一入京,便進了府內入住。府中花木甚多,也有一個小花園,其中花草到了冬季,大多凋謝,可大雪未至,仍有一種空寂安謐之感,是以阮元也頗為喜愛。

  阮元歸京之後,許多舊日好友聽聞阮元回歸,又已身在孔府,也紛紛前來拜訪。這一日胡長齡和汪廷珍也都到了孔府之內,二人數年以來,升遷倒是不多,胡長齡改了國子祭酒,此時即將出任山東學政,特來向阮元求教。汪廷珍則是一身素服,聽胡長齡說過,阮元才知道汪廷珍之母已於兩個月前病故,這時他做到翰林侍講學士,卻也隻得先辭了官職,南下盡孝守製。

  阮元對汪廷珍家世先前便已了解,知他事母至孝,母親病故,心情自然黯淡,不由得安慰他道“瑟庵,令堂清名,我先前也有所耳聞,你這番南下,我見了也一樣的心痛,這些年在外任官,我多少也積下了些銀子,瑟庵這些年長任京官,俸祿想來有限,若是衣食上有什麽難處,隻管與我說就是,能幫忙的地方,我一定鼎力相助。”

  “如此說來,也是多謝伯元了,可是……”汪廷珍想起當年因升遷之故,一度無故與阮元置氣,雖然之後江彩靈前,他已請求阮元原諒,可數年以來,心中猶有愧疚,也道“伯元如此為我著想,我癡長你這許多年,心中也是慚愧,也不知日後該如何報答你才是。不如我家中的事,你就不要再替我多想了,我好歹京中為官這許多年,此番南下,也該去得體麵才是。”

  “伯元、瑟庵,其實話說回來,咱都是同年的至交,可不能因一時的不快,就一輩子生分了啊?”胡長齡看汪廷珍有些難以麵對阮元,隻得幫二人緩和氣氛。又道“其實這個節骨眼上,做京官未必就好,離了京城這是非之地,反能留得一身清白在身。我二人這幾年來,雖然官職幾無變動,可也清楚,為官十年,能做得四品翰詹,已是幸事。伯元在外督學之事,我們也都清楚,你今日登列卿貳,在我們看來,那是理所應當,沒什麽好謙虛的。不過我們嘛……其實想來也沒有那經天緯地的大才,眼下大變在即,也尋思著最好的辦法就是全不參與,這樣日後即便不得高遷,總也不會被連累了。倒是伯元這個時候進京,可是難為你了。”

  阮元聽著,胡長齡的言語卻和錢楷、秦瀛、錢大昕等人略無二致,也想著正好趁著這個機會,問一問京中動向,便道“西庚兄、瑟庵兄,我一路北上,聽聞京城之中,總是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可也說不出究竟是怎麽回事,也就是這一年,去年都還太平呢。你們久在京城任官,可知其中有何詳情?”

  “若說這一年,最大的變化就是太上皇了。”胡長齡道“的確,去年一年下來,太上皇身體仍是康健,可到了今年,卻不知為何,總是聽宮裏,聽翰林院其他人說太上皇倦了,諸多祭禮,一半是勉力為之,另一半直接就由皇上自己行了禮,太上皇都沒去。到了七月間,聽說太上皇一次在熱河射獵的時候,不小心倒在了地上,之後……之後雖回了京城,也一直深居宮中,大臣除了特許覲見的,都漸漸見不到太上皇了。倒是皇上親自參決的事,逐漸多了起來。不過禮部我也有朋友,他們有做軍機章京的,也說但凡軍機要事,太上皇能參決的,還是會親力親為,也不知日後會怎麽樣。皇上這三年來,幾乎沒有自己決定過什麽大事,也是今年漸漸多了起來,可以後呢?太上皇若是好了,還會不會繼續主持政事,誰也說不清楚。話說回來,皇上轉過年去也就四十了,天下哪有四十歲的天子在位,萬事還由太上皇做主的道理啊?”

  “也就是遼時聖宗皇帝,三十九歲上方得承天太後還政了。”汪廷珍道,這樣看來,嘉慶最快也要等到四十歲才能親政,肯定不如遼聖宗了。想到這裏,汪廷珍也補充道“其實伯元,我們對宮裏那些事,就算不知道,也揣摩得出一二。太上皇這一年隻怕是參決不了什麽大事了,朝廷軍機要務,大半都是和珅管著,皇上一年以來親自參決的事多了,自然要動他和珅的羽翼,和珅在軍機處經營了二十年,哪裏肯善罷甘休?所以一年之內,不少人官職變動了數次,前日剛把部務交接清楚,後日就又被調走了,真是荒唐。話說回來,西庚兄這數年來我看著,也是勤勤懇懇,可一直在四品上擱著,我看也定是那和珅的主意。你不在的時候,他曾經派人找過西庚兄,說隻要為他送些薄禮,就許西庚兄內閣學士之職,直接被西庚兄拒之門外。這也正是皇上能決定些事了,才放了西庚兄外任呢。”

  “瑟庵,你又何嚐不是如此啊?”胡長齡歎道“去年阿中堂走了以後,內閣、軍機處大權,就都到了和珅一人之手,這一年來,他排斥異己,任用私人的事還少嗎?前線將士鏖戰三年,卻大半無所建樹,是何緣由,不就是因為一大半的前線將領,都是和珅這裏使錢了,才得以外任督戰的嗎?伯元,先前聽你說你兩日之內,從兵部換到了禮部,我看其中也有和珅的意思,若是他再這樣猖獗下去,慘遭兵禍之處,多半就不止川楚鄂三省了。可是……”各人心中都清楚,和珅之所以一年來聲勢大增,全因為背後有乾隆支持,有乾隆這個擋箭牌在,想打倒和珅,幾乎沒有任何可能。

  “可眼下又能怎麽樣呢?”汪廷珍不禁歎道“今年這冬天,聽他們懂天象的人說,又是一個寒冬,前些日子北風漸起,不少身子單薄的人,就都生了風寒,太上皇那裏這幾日又沒消息,隻怕……伯元,聽說你有位小夫人,是蘇州生人,也是第一次來京城,這番寒冷,她受得住嗎?”

  “有勞瑟庵兄關心了。”阮元答道“她前些日子是有些小恙,可家中上下,也都對她悉心照料,又服了藥,想來也不是什麽重症,再過一二日也就該痊愈了。”

  “伯元還是小心為上,這三年都是如此,入夏便是酷暑,入冬即是嚴寒,許多人抵受不住這般酷烈氣候,一二年間都相繼去了,二雲先生、阿中堂……太上皇素來身體康健,可今年這樣子,還是多加小心為上吧。”胡長齡道,想著阮元入幕、選士之道已頗為精熟,又向他請教了一番山東可用之人,可做之事,阮元也一一解答。阮元在山東之時,曾為學生開列書目一篇,上書入學後讀書內容,這時也將書目交給了胡長齡。眼看日漸黃昏,二人也辭了阮元,相繼南下去了。

  幾人沒想到的是,他們有關乾隆身體的擔憂,竟然很快成了現實。

  前數日間,京城天氣漸轉嚴寒,乾隆從來身體健壯,起初也不以為然,可不想一年以來,體力早已衰耗,這時突經寒氣侵襲,又怎能再支持得住?隻一二日間,便發起熱來,再也無力下床。又得數日,隻覺精神衰弱已甚,外麵天氣,卻無一日好轉,隻覺如此下來,自己的大限怕是要到了,這日也叫了嘉慶、和珅、蘇淩阿和董誥入內,想著將外廷要事,悉數交於嘉慶辦理。

  “顒琰……皇上,朕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可眼下川楚戰事,依然遷延不決,隻怕以後前線的事,朕是管不動了。不如這樣,日後朝廷政務,就悉數交由你來處理,上諭詔旨,你那邊擬定了主意,直接下發就是,就不用再聽朕的意思了。你等也說說,朕眼下此舉,可還滿意?”乾隆囑托了嘉慶之後,也向和珅、蘇淩阿等人詢問,等著他們一個肯定的答複。

  “太上皇。”和珅果然第一個站出發言,眼看大權即將移交嘉慶之手,可如果嘉慶親政,隻怕第一件事就是拿自己開刀,如此情形,自己還如何能夠安坐?續道“太上皇上得天命,洪福齊天,福壽之盛,古今罕有,想來此番不過是偶染小恙,絕不礙事的。到了後年,太上皇九旬萬壽,氣象定當遠超八旬萬壽之時,到了那時,太上皇自可重見海內升平,還望太上皇無需憂心外廷之事,安心靜養。隻是……隻是太上皇英明睿智,仁德遍於海內,天下萬民,向來景仰,是以這天下大事,萬不可缺了太上皇的教誨啊。”

  “和珅,你忠心為國,朕是知道的,可朕年紀也大了,這一年來,精力漸衰,總是不比以前了,朕總不能照顧皇上一輩子吧?再說了,這天下自三代已降,數千年來,又哪裏有四十歲不得親政的天子呢?”乾隆聽著和珅之語,雖無責怪之意,可這番話說得出來,和珅卻自也無法辯駁。又道“顒琰,你做皇上已有三年,凡事該怎麽做,心裏也該有數了。朕年紀大了,凡事若是一一親決,勢必有所耽擱。眼下前線戰事正緊,戰事可是一刻都耽誤不得,軍機處但凡有所決議,直接發送前線便是,切不可因朕輔政之故,誤了大清的江山社稷。”嘉慶也連聲應是。

  乾隆沉思半晌,又道“隻是,顒琰也要記住,你雖做了三年皇上,可親決要務,依然有些為難你了。你須得記住,凡事一意孤行,必遭大禍,需與精於政務的群臣商議過了,方才能夠有所依循。日後軍機要務,定要與大臣們詳加議論才是,和珅……和珅他入值軍機,已經二十三年了,人事、錢糧、軍務,俱皆精通,你親政後,凡事定要谘詢於他。另外,蘇淩阿能辦事,董誥精於朝廷儀製,王傑、劉墉也都是兢兢業業數十年的老臣,有大事不決之時,定要多加詢問才是。”

  嘉慶也再次向乾隆叩拜道“皇阿瑪這番教誨,兒臣定當銘記於心。”

  乾隆無力地揮揮手,鄂羅哩已知乾隆之意,遂帶著和珅等三位大臣出外去了。乾隆眼看各人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目光之內,身邊隻剩下嘉慶,也示意他走得近些,小聲道“他有用,不要殺他。”

  嘉慶忽然聽見這樣一句話,也怔住了,不知乾隆是何用意。

  “朕知道,你授業之師是朱珪,從來與和珅心中便有過節。若是朕真的走了,你定不會放過他,是嗎?”乾隆也不再掩飾,索性直接問道。

  “皇阿瑪,這、這……兒臣並無……”嘉慶聽著,一時有些猶豫不決,也隻得先行掩飾。

  “朕若是去了,你自把朱珪召回來就是了。”對於朱珪,乾隆似乎並無偏見。“可是顒琰,朕素來知道你愛讀書,經史之上,都各有所長,皇帝也做了三年了,這很好,可是……可有些事你或許也隻有親政了,才能明白。這聖人之言,先儒之訓,說的本也不錯,可是這些話,人人都能說得。所以你選官用人,可不能隻看人說了什麽,更重要的,是要知道他們能做什麽,如何用他們,才能人盡其用。朝廷裏不缺會讀書的學究,缺的是能辦事的人啊……選任、錢糧、兵事、刑獄,都不是一兩句聖人之言,就能辦好的,可你辦不好,天下人就會心生怨望,也就會有川楚這般逆黨,行犯上作亂之事,你可清楚了?”

  “朕也清楚,外麵都在說,和珅結黨營私,貪汙受賄,家中財貨不可勝計,唉……朕也知道這些話,大體是不假的。可你反過來想想,和珅他從朕選入軍機處開始,哪一件事不是辦的妥妥貼貼?二十年前,朕身邊缺他這種能辦事的人,所以用了他。可今日你身邊能辦事的,又有幾個人呢?若是和珅不在了,他留下的空位,你能一一補足嗎?其中得失取舍,你可要想清楚了。朕想著,隻要和珅他……他願意聽從你差遣,並無謀反大逆之事,你就接著用他吧。你二人合力,大清才能太平。”乾隆一邊說著,也一邊看向嘉慶,這時他那一貫銳利的眼神,也已經漸漸黯淡了下來,所剩下的更多是懇求之色,嘉慶看了,心中也不禁有些動搖。

  “皇阿瑪這樣說,自然有皇阿瑪的道理。兒臣定當小心行事,謹慎用人,和珅若是忠心,兒臣也定當盡心相待。”一時之間,嘉慶也不知如何辯駁,更何況乾隆從來威嚴,自己在父親麵前,又怎敢有半句反駁之語?是以隻得聽從父親之言,將乾隆敷衍了過去。

  隻是說到“忠心”之時,嘉慶心中似乎也有了其他打算。

  “那若是和珅不夠忠心呢?”

  這日直到回了毓慶宮,嘉慶也依然愁眉不展,對於下一步的變動,他並非全無計劃,隻是自己一生之中,從未真正決定過什麽大事,這時重任漸漸移到自己身上,未免也有些不安。

  “皇上。”一旁的紐祜祿氏也上前問道“皇上今天的事,我已經清楚了。可皇上難道直到今日,還不知該如何處置和珅嗎?皇上先前與和珅素來不和,是因為恩師的緣故,還是因他貪贓枉法,結黨營私之故?或者說,能辦事和貪賄枉法之間,皇上還是不能有所取舍嗎?”

  嘉慶看著身邊,除了貴妃再無外人,也道“朕與和珅,並無私怨。可若是和珅繼續輔政如此,隻恐我大清的江山,也不過十年之數了。”

  “那皇上的意思是……”紐祜祿氏也一時不解。

  “隻因眼下的大清,早已不是盛世了。”嘉慶道“這些年來,朝廷發生了什麽,朕心裏一清二楚。在外,亂黨無窮無盡,川楚三年以來,再無一日安寧,各省封疆大吏,上納賄於和珅,下盤剝於百姓。在內,和珅把持軍政,軍機要務,漸歸私人,朝廷綱紀,日漸隳壞,官以賂取,政以賄成,禦史言官,競為私黨,忠直之士,日遭貶黜。長此以往,他和珅一人身敗名裂,倒是小事。可我大清的國法綱紀,道德禮教,就都成了一張廢紙。到了那個時候,還有多少人願意相信我大清是得天之命,相信朕能做這天下之主?皇阿瑪的話有理,可我也想著,和珅能辦事不假,但皇阿瑪卻隻看到了他能辦事,忘了天下人心向背啊。眼下川楚之亂,都是流寇各自為戰,朕看著也不成氣候,無非是多耗些時日,可以後呢?若是這天下人心,真的都不相信朝廷了,那朕要麵對的,可就不隻是川楚這班流寇了。愛妃,你嫁給朕多年,史書也陪朕看了不少,當知那陳勝吳廣,不過中人之才,可為何他們振臂一呼,竟能天下響應呢?隻是因暴秦無道,百姓寧可跟從陳吳,也不願再依從秦人苛政了啊?”

  “那皇上的意思,還是親政之後,便著手削弱和珅權勢嗎?”紐祜祿氏問道。

  “前線的事,朕自然要先去處理,隻是能用的位置,朕也不能不用。”嘉慶答道,忽然,嘉慶似乎也想到了些什麽,又道“朕也知道,愛妃未入宮時,為朕的皇妹做過陪讀,皇妹現下正是和珅兒媳,這你自可放心,和珅的事,錯的是他,不是旁人。豐紳殷德和皇妹若是並無二心,朕就不予問罪。”

  “如此多謝皇上了。”紐祜祿氏也應道,其實她與和珅一樣,都姓紐祜祿,但兩家百餘年前便已分家,是以雖為同姓,關係並不密切。嘉慶也知道她與和珅絕無關聯,所以即便是同姓,卻也對她信任有加。

  隻是這時,她卻也對嘉慶有些不放心,又問道“隻是皇上,若是真的要清理和珅一黨,皇上究竟有何準備呢?”

  “愛妃放心吧,和珅雖然權勢過人,可國朝體製森嚴,文武百官,從來都是層層相製,臣下想要擅權,絕無可能。他看似黨羽眾多,&nbp;可皇阿瑪給他的權力,從來就不夠他有非分之想的。”嘉慶道。

  但對於具體的應對方略,嘉慶這時還難以決斷。而且他也清楚,和珅同樣不是甘於坐以待斃之人。

  這時阮元回到京城,也有半個月了。就在乾隆召見過嘉慶、和珅等人後次日,阮元也得宮中傳詔,到了養心殿覲見乾隆。

  盡管入殿之前,鄂羅哩已經提醒過阮元,乾隆身體情況,這時有些不妙,而根據鄂羅哩的用語,阮元也隱隱感覺到,乾隆終是年事已高,或許這個冬天,也就是他的極限了。可真正見到乾隆的時候,阮元心中還是一驚。隻見這時臥在床上的乾隆,雙目已漸漸失去了神色,須發皆白,麵色也再無一絲紅潤,隻剩下蠟黃之象,甚至他緩緩抬出的手臂,都已經布滿了斑紋,再無三年前禪位之時那氣宇森嚴,從容高貴之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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