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侍疾(五)
作者:朱顏1999      更新:2021-01-29 13:44      字數:5318
  春梅於是恍然。舒妃又道:慶妃養著令貴妃的兒子,容妃和慶妃都不用愁了,所以太後和皇上才將富察家的女兒給了永瑆,魏瓔珞就是心裏不願意,看在額娘的份上,也同意了。春梅道:老夫人過世的時候,奴才覺得納蘭夫人對您很好。

  舒妃點點頭,道:她是個好人,但兒女婚事這樣的大事,她那性子,定不會馬虎,而且,納蘭家早不比從前了,不過因著是認的親。聽慶妃說,她和傅恒極其寶貝她家那閨女,比兒子還喜歡呢,太後的意思她不好推拒,便說要常送來和永瑆一處,定是怕這閨女將來不喜歡永瑆,覺得勉強,所以自小培養感情。又將宅子借為女兒嫁妝還給我,真是用心良苦,不願受恩,但可見對這女兒手筆之大。

  春梅點點頭,道:傅小姐長得太好看了,傅恒大人他們可不歡喜她嗎!舒妃道:我見她長的有點兒像先皇後娘娘的樣子,皇上也這麽覺得吧,所以這樣疼她,臣家的孩子專門進宮種痘,還是個姑娘,絕無先例。春梅道:嗯,總之啊,都偏了主子您了!皇上對您真是好的!而且主子在這裏侍奉太後,太後當然不會不管咱們。舒妃笑看著那邊台子上太後賜的西洋銅鍍金獅馱規矩表鏡兩件,甜甜一笑,她來陪伴太後,就是為了永瑆啊。

  舒妃所說的良田萬頃,是指納蘭老夫人平分給承寧之妻和瓔珞的田產,每人二十餘萬畝。後來瓔珞看見厚厚的那麽多本田契的時候也嚇了一大跳,納蘭家秉承的還是明相當年的底子,簡直令人震驚,越發覺得受之有愧,但已再無法拒絕。

  永琪的慶豐當利潤不高,曆年都過不了八厘,即不到百分之一。他和胡嘉佳絞盡腦汁,想了各種措施,計議了大半年,在年尾向皇帝提出,允許將其變賣,所得的錢銀可借貸給商人,生息比這個利潤高的多,可以更好地籌措土爾扈特部東歸費用。皇帝大為高興,說他有眼光有決斷,皇帝不過是給他的一個考驗,內務府當鋪全有同樣問題,因如今官私當鋪遍地都是,盈利困難,但這鋪子是皇子分府給的產業,還是他自己留著,練練手用。接著便將內務府官莊的一大塊業務也賜給了永琪,叫他整飭弊病,好好管理。

  果然,和永琪自己預料的一樣,當鋪是考驗。這便是永琪說的,都是胡嘉佳的功勞。給四阿哥永珹的慶瑞當自是同一問題,但永珹得過且過,並未引起重視,皇帝內心裏自是對他失望,麵上卻不表露。

  正好,瓔珞也發現納蘭家的田產管理有很多問題,一並叫他和依博爾胡嘉佳去研究拿方案。永琪也和她說教變賣廣德當,瓔珞告訴他說,一是皇帝賞的不好變賣,二是傅恒作為軍機重臣,不便涉及商務,所以那時候開長春|藥房,傅恒也知會了皇帝,藥房不為盈利。廣德當雖然利潤也不高,但算是一個皇帝允許富察家獲取的商業收入,留著廣德當主要不是為了經濟利益,而是在商務上有一些人頭背景聯係等,而且現在普達娃也在裏麵投資,情況比以前好,而且傅恒和他是為了幫助籌措東歸費用。永琪點點頭,說自己慶豐當的利潤也將全部捐給東歸。

  自走私案後,金簡多次請永珹敘話,叫他一定要小心謹慎,辦差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桑王這等過硬背景,說削爵就削爵,說圈禁就圈禁,皇帝天威難測,即便永珹生為皇子,也絕不能掉以輕心,更不能掉以輕心。

  金家兩姐妹都曾貴為皇妃,皆慘淡收場,金家沒那個實力,更不想卷入權鬥漩渦,隻求平安。皇後接連害了金家姐妹,一直以永珹為棋子,居心險惡,若永珹得勢,便是她好,若永珹沒用了,立刻會拋掉。之前程顥一案,如今的走私大案都和永珹有不同程度的關聯,他心裏實是惶恐不安,若永珹真有個好歹,金家也要受牽連。但永珹怎知金簡的苦心,聞言十分生氣,對他道:舅舅,您這是看不起我嗎?皇額娘和和親王說應該力爭上遊,您卻成天泄氣!

  金簡看著他,問道:皇後要你力爭上遊?那她自己的兒子呢?永珹不甚明白他話的意思,便道:十二還小。金簡搖了搖頭,道:四阿哥,有些話臣本不該說,但既然你叫我舅舅,我不得不說,舅舅是怕你白白辛苦一場,隻是為他人做嫁衣!永珹道:他人,誰?金簡看著他,不說話。永珹道:您是說小十二?

  金簡道:四阿哥,舅舅今天和你說的這話大逆不道,你絕不可和任何人提起。舅舅沒有別的意思,隻是希望你把皇上交給你的差事辦好,你已貴為履親王,其他的唯有順其自然,不可強求,也強求不來。沒有希望,就不會失望。四阿哥,我們在朝為官的人,固然錦衣玉食,最重要的是身家性命,你做皇子,也是一個道理,且要比我們更加謹慎才好。謹慎行事不是隻為自己,還有自己的親□□兒。四阿哥,你也成親了,臣這都是肺腑之言,你在皇上麵前尤須謹慎。

  永珹聽他說了這話,本來就和十二阿哥有心病,心裏更加著惱,覺得他在影射自己無子,比不上永琪,又不是皇後的親生子,動輒便以皇帝來壓自己,自此便和金簡疏遠了。金簡也無可奈何,唯有祈願四阿哥千萬不要魯莽行事,心裏深恨皇後和和親王,覺得他二人雙雙在利用永珹年少無知。而事實上,那拉氏經常提點要永珹謹慎行事,和金簡一樣,但永珹對這一點就不在意。

  依博爾覺得永琪有些奇怪,她生雙子已過了三個月,按葉天士所說,坐了雙月子,且已恢複了窈窕有致,連騎馬都開始了又教胡嘉佳騎馬,他還是不和她親熱。這日,她和永琪去香山行宮賞春,潘嬤嬤隨行,然後分道,由潘嬤嬤送雙生子入住暢春園,讓太後看重孫子。暢春園自是喜氣盎然,歡聲笑語。

  香山行宮便是靜宜園,皇帝夏秋之際會帶妃嬪來此納涼,多住在勤政殿西邊的虛郎齋,在勤政殿和後麵的致遠齋聽政和會見大臣。到了行宮,二人入住致遠齋西院的韻琴齋。韻琴齋麵闊五間,清新雅致,前麵疊石理水,建有池塘,塘裏種著睡蓮,紅斑鯉魚在浮萍水草中遊來遊去,池塘對麵是聽雪軒。韻琴齋由皇帝命名,與池中泉流有關,皇帝曾自題詩雲“石是琴之桐,泉是琴之絲。泉石相遇間,琴鳴自所宜”。“桐”指古琴的琴身,桐木可製琴瑟,古代有“伏羲氏削桐為琴”的傳說,所以“桐”有時也作為琴瑟的代稱。

  明間堂上掛著一幅大畫,鬆石流泉,一個頭簪紅色鮮花,著淺灰色寬袍大袖的女子對著山溪,在鬆下撫琴。山石逡染淺綠色,和金穀園裏商崎所畫山石類似。畫名“綠綺”,乃是取自李白詩《聽蜀僧浚彈琴》中的琴名“綠綺”。而這香山的景致,確實頗有那首詩中的意境。

  才進屋安頓好,依博爾便叫鄭英退下,然後直接問他,永琪支支吾吾。依博爾笑道:原來阿哥是因為有人,已不要我了。永琪立刻道:絕對不是。依博爾又笑:那你到底是為什麽?有了兒子就不要娘了?還是筠兒變老了變醜了?永琪道:胡說!……那一日一夜我永遠也忘不了。依博爾很是詫異,這都過去多久了,自己都已淡忘了,那天還和胡嘉佳一起感慨,就是“好了傷疤忘了疼”。然後她看著永琪,說道:我明白了,阿哥不用說了。

  永琪見她的神情,一把把她拉過來,抱在懷裏,道: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一直坐在你那一頭,生了後我抱了寶寶出去。依博爾籲了口氣,道:你還是不該進去,下次你再不要進去,所以她們都不讓男人進去,是有道理的。永琪見她還是麵帶戚容,便將她緊緊貼在胸前,道:筠兒,你別胡思亂想,我隻是……我隻是不想讓你再經曆那麽多痛苦,不要再有下次。依博爾很意外,愣了一下,才道:可以避子,以前我就避子。永琪道:我知道,但那都是因為我,你的不快樂全都是因為我。

  依博爾笑起來,也緊緊地摟著他,道:你這個傻瓜,你才是胡思亂想,我看你對姐姐她們可不是這樣,我都不在乎有了身子不好看,又是‘潑皮破落戶兒’,不嬌貴,額娘也說我皮實,所以大黃小白也皮實,如今抱都抱不動,阿哥擔心什麽。永琪不說話。

  依博爾還待再勸他安慰他,瞥眼看見永琪眼裏受傷的神情,忽然之間,初夜元紅,淺黃竹帕,還有如今她掛在腰上的“舉案齊眉”玉佩在她眼前掠過,永琪沒有掛,因不便讓其他人知道……他其實比她敏感,從來都是,也許在這一點上,他像他的皇父。又想起早兩年在圓明園洗“哈馬姆”時,她曾經隱晦地問容妃和皇帝到底如何,容妃隻看著她,笑謔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於是緊緊摟著他,連聲說道:阿哥,我不過開開玩笑,我明白,筠兒明白,你對我的心是獨一無二的。筠兒沒有不快樂!你再不要擔心我!

  永琪閉上眼睛,輕聲道:謝謝。依博爾搖搖頭,笑道:阿哥愛筠兒,筠兒也愛阿哥。我們兒子都生了!他們是阿哥的兒子,愛新覺羅家的孫子,也是筠兒的兒子。你不是想吃筠兒做的飯,明天我就在這裏給阿哥做飯!這一夜,兩人恩愛情濃,鴛夢重溫,都流下了熱淚,酸酸楚楚甜甜蜜蜜的熱淚。

  第二日,永琪起來的遲了,依博爾已不在房裏,宮女上來伺候,說格格去東院大場地舞劍了,格格還說早起作了一首詞,請阿哥去看。永琪走到外屋書案邊,隻見紙上行書氣韻鮮潤瀟灑飄逸,墨香尤在:

  訴衷情

  白玉枝頭,忽看蓓蕾。半顆紅荔,一枝穠杏。盈盈粉麵香肌,銀釭裏、春工四時。欄邊為汝最神傷,卻笑燈蛾,學他蝴蝶,照影頻飛。萬裏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珊瑚枕上千行淚,隻因思君。筠兒辛巳年陽春。

  後麵還信手用朱筆畫了三隻小肥豬,兩隻並坐在一起,瞪著大眼睛,咧著大嘴,一個邊上寫著“大黃”,一個邊上寫著“小白”。這是筠兒根據太後賜的玉豬,給雙生子取的綽號,就他們倆知道。邊上一隻豬形體偏小,是虛線畫的,耳朵上夾著一隻小花,眼睛卻是眯成一條縫兒,身上還點著斑紋,旁曰:花豬子。紙側放著“一路連科”臂擱,黃翡綠翠,鮮明可愛。

  永琪不覺失笑。回想昨夜,筠兒說,‘我才不要做福晉,那麽多規矩,又必須擺樣子,我這樣多好,自由自在’,‘阿哥,我真的嫉妒姐姐,所以我一定要再生女寶’……然後他搖頭道:哪有這麽叫自己女兒的。忽然想起,思君?那年兩人在姑蘇行宮鬧別扭,她寫的唐寅的詩便是“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於是歡喜地道:小妒婦!看邊上放著茶晶水洗,兩隻筆擱在沿兒上,半杠水已被墨染,心頭滿滿的溫暖:為了所愛之人,難免求全之毀。也從筆筒裏拿起一隻筆來,蘸黑墨,懸肘在三隻小豬後續寫道:細草綠汀洲,王孫耐薄遊,琴瑟笙簧,深知身在情長在。筠亭。

  香山的第一夜,永琪還是小心翼翼,後麵才放開,依博爾又笑他真是和自己陌生了。而她除了做飯,騎馬,又畫了兩幅寫生,一幅是青綠山水《翠壁高閣》,一幅是水墨設色《柏山舊家》,畫的都是遠觀之香爐峰,香爐峰乃是香山的最高峰,又叫“鬼見愁”,行宮裏的人都嘖嘖稱讚。

  此後,二人每個月都會來住在這裏幾天,再在回程去暢春園給太後請安。永琪一般請安當日便回王府。依博爾會和兩個孩子一起待在暢春園裏,再和太後等住幾日,才和潘嬤嬤帶孩子回家。

  有一次,舒妃母子不在,太後便問她,怎麽這麽會生,一下生兩大胖小子。她立刻跪下道:老祖宗,筠兒知道,您喜歡姑娘,喜歡七格格九格格還有哲哲,隻是阿哥還沒兒子,就想一下子將男女都生了,又可以偷個懶兒,所以去菩薩麵前禱告。可惜,菩薩隻滿足了我一半的心願,不讓我偷懶兒。劉嬤嬤和熊靜如都笑起來。太後笑得合不攏嘴,點著她道:看來啊,你才是紫禁城裏最會討人喜歡的人!依博爾忙叩頭道:多謝老祖宗誇獎!

  福隆安成天在馬廄狗房鷹房裏滾得滿身泥,瓔珞和珍珠都十分頭疼,但傅恒卻十分歡喜。其時福隆安未滿五歲,傅恒隻要有空,便帶著他騎馬,將他置於身前,一同拉著韁繩,每次他都咯咯直笑,所以他膽子特別大。永琪和福康安到玉京園比試後,他就更是躍躍欲試,小心裏各種琢磨。天天吵鬧要買小馬,傅恒夫婦自然是不允。

  傅恒不在家的時候,是呼林帶著他,大小兩個十分投契,呼林總叫他“小隆主子”,瓔珞知道呼林是因為皇帝這麽叫他,也一笑作罷,但不讓呼林帶他騎馬,怕呼林拗不過他。呼林自己的兒子卻比福隆安大兩歲,學名叫綽勒果,大家都叫他小果兒,所以他除了念書,也成天跟著福隆安淘氣,他們兩一處騎馬遛狗放鷹鬥草戲冰,用木偶人對陣打仗,各種挖空心思。他也是叫福隆安“小隆主子”,童音叫起來,煞有介事的特別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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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白詩《聽蜀僧浚彈琴》:蜀僧抱綠綺,西下峨嵋峰。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鬆。客心洗流水,餘響入霜鍾。不覺碧山暮,秋雲暗幾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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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訴衷情乃一詞牌名,但小說中隻取字麵意思,並非按其格律,詩詞內容更是亂燉/篡改,取其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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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臂擱是寫字時用來墊臂肘的文房用具,防止手臂沾墨,因古人是從右向左書寫,又稱腕枕、秘閣,俗稱手枕。臂擱的流行始於明代,因宋人寫字為席地而坐,一手拿簡冊,一手懸肘揮寫,故不用臂擱,明代為寫小楷,手臂也隨之貼近書案。明代臂擱多為竹製,因竹片肚壁虛起,不惹字墨,最為適用,清康熙時出現瓷製臂擱,以乾隆時製作最精。臂擱多在反麵具雕飾,正反兩麵都雕飾豐富的臂擱可以豎直放置,用作案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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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使用方法是,懸腕寫字前,先置臂擱於桌上,再將手腕放在臂擱的凸狀麵,為防止手腕在上麵滑動,凸狀麵往往刻有一些淺浮雕裝飾,以增加手腕與臂擱凸麵之間的摩擦力。因竹片的天然形製正好適於墊臂,因此早期臂擱多以竹片雕製,明清時期出現以象牙片雕刻仿造竹片雕刻的臂擱,以張希黃所製竹刻鬆風琴韻圖臂擱最為著名。清康熙年間還燒製了瓷臂擱。乾隆皇帝愛玉成癖,日用諸物多以美玉製作,玉文房更是風靡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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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晶為有色水晶中一種,茶色沉靜,晶體中的絲絲絮紋,或行走之雲、或蒸騰之氣,有驟有散,清現縹緲,似有若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