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侍疾(一)
作者:朱顏1999      更新:2021-01-29 13:44      字數:5725
  依博爾微笑道:阿哥十分喜歡唐寅,說他本欲與功名命世,‘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卻遭失意,他有濃厚的書卷氣,又汪洋恣肆,狂放瀟灑,成了‘桃源山林’題材的傑出人物,觀畫如觀人。他給我們三個屋裏都送了一幅唐寅的畫。

  瓔珞點點頭,又見兩幅小方圖。一幅白絹本,兩條開嘴黃魚,一片桐葉,一堆青色的河蝦,邊上還有一個竹簍,生腥氣息撲麵而來;一幅絹本以泥金為底,用雙鉤畫法畫著纏繞在荊藤上的明綠色莖葉和兩朵淡黃色的六瓣小花,一隻懶懶的肥碩紅嘴黑灰雀站在斜出的荊藤上,設色豔麗又脫俗。看落款均為“筠兒”,不覺意外之極,看著床上的依博爾。

  依博爾笑道:有寶寶後我在家左右無事,阿哥怕我累著本不讓畫,但在家裏和宮裏時都跟著師傅學畫,家裏曾請過錢載錢老師,宮裏就是令貴妃的金師傅。正好練筆,慢慢畫又不趕。瓔珞歎道:錢載?傅恒常說起他。你的字畫都這樣的好,果然家學是不一樣。

  依博爾道:姨媽謬讚。字也是阿瑪叫從小練,永琪也喜歡寫字,我們常常一起練。我不怎麽喜歡撫琴,沒那個耐心,在家時阿瑪沒少說我,說我不像淑女。嘉佳姐姐琴彈得可好了,您也知道。阿哥要聽琴隻能去東院兒。瓔珞笑起來。

  去東屋後,永琪讓海氏坐在炕上,跪下給她請安。海氏直到這時才將剛才留在那裏的包袱打開,拿出兩雙黃緞釘金線虎頭小袷鞋和紅色瓜果紋縐綢大襟小棉襖。說自己做了鞋給雙生子,棉襖是給哲哲的,自己管家事忙且不便多做,免永琪為難。之前格格抱哲哲去玉京園未便拿出來,就讓永琪說是自己做給孫女的,又說謝過胡格格做的餑餑。然後歡喜地道:你如今封了親王,又住在這樣好的王府裏,額娘高興,這些東西就湊合用吧。

  永琪心裏一慟,觸動情腸,眼淚簌簌而落,道:額娘,您怎麽又說這些話,沒有額娘,哪來的永琪和永琪的孩子?您親手做的東西,比什麽都珍貴。您都是為了兒子受的各種委屈。

  永琪今日穿著一件豬油白色常服,腰裏用鎏金帶扣,中間一個完整的方形,邊上兩個半方,裏麵鑲嵌著紅色琥珀,上麵有橙色的天然紋路,通身雅淨又華貴。這衣服也是海氏做的,除了永琪出門時穿的正服常服是內務府製備的,他在家裏都穿著海氏做的衣服,他的妻妾都知道。

  海氏也落下淚來,捧起他的臉,給他擦去眼淚,道:額娘如今真是高興,你家業俱興,前途無量,你皇阿瑪對你如此看重,你要好好為他分憂解勞,不要操心我,我很好。你們對我夠孝順了,額娘知足了。你有今天,額娘不論怎樣都值得,而且我喜歡現在的日子,遠離禁宮。孩子,你姨,姨丈,宮裏的容妃慶妃,還有太後,這麽多人在為你,你要為了所有人爭氣。

  永琪點點頭。將太後所賜的宋代湖田窯觀音像和一串明代橙黃色象牙佛珠給母親,說是筠兒生子後,太後在暢春園見他時說賜給海氏的。海氏看那觀音麵像富態自在,平視前方,身上滿掛瓔珞衣,端坐雲台之上,右手舉起呈拈花指,白中泛幽蘭之光,心裏寬慰,道:太後,她老人家還沒有忘了我這個方外之人,這都是因你們爭氣,你們要好好孝順她。

  少時母子二人出來,永琪便送她二人悄悄出府,從邊門出去,前後不過一個時辰,呼林和眾護衛自在外接應。

  不幾日,便有一府中的侍衛等在潘嬤嬤房中,她傍晚回來時嚇了一跳。這侍衛通報了自己的姓名,說負責保護她的安全,並傳遞納蘭夫人的指令,若她有事要聯係納蘭夫人,和他聯絡便是。那侍衛走後,潘嬤嬤喃喃地道:貴妃主子,芝蘭終於等到這一天了!她心裏十分明白,這侍衛同時是納蘭夫人對她的監視,不過她並不憂心。

  阿裏袞這回倒是沒往榮親王府送禮,因他應邀去參加了索家的酒宴,將賀禮送給了觀保。

  蘊端為五阿哥做的事是調查織造馬皮冒熟牛皮之事。

  因江南三織造除了提供禦用織品,還是生產重要軍需用品的基地。先帝和皇帝都曾多次在西北西南用兵,一再飭命三處織造出麵收購或製作各種軍需品,數量相當巨大。先帝時曾上諭:“著傳與三外織造,將絲棉量其所得多買些,送來交內庫備用。欽此”。同日又諭示“造棉襖四千件,棉襪四千雙,火箭二千枝,竹溜四十個。” 乾隆二十一年,經軍機大臣會議,八千兵丁合計三分之一,並驍騎校等綠營,添造棉甲共二萬二千件,所有囗出征人員均由此項棉甲內領用,隨時由三處織造陸續補造。

  自永琪前年跟著傅恒整頓綠營編製後,皇帝便將織造生產軍需這塊兒給永琪監理。今年年中,永琪接小全子密報,說有異常,正好蘊端被放出刑部大牢,便要他負責作詳細調查,查實後的結果是,皇帝曾欽派三處織造共成做錠釘綿甲一萬七千五百二十八副,隨甲皮包一萬七千五百二十八個,但三處織造均未按規定使用熟牛皮製作甲包,擅自改用馬皮,每個侵冒錢糧二三錢不等。

  皇帝東巡回來後,永琪便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回了,說是自己讓桑蘊端去做的調查,並呈上了蘊端寫的報告。皇帝驚詫之餘,對兩個少年十分讚賞,每人賜了一架英國造銅鍍金天文望遠鏡,又獎勵小全子,然後將三處織造有關經手人犯分別判以枷號、鞭打,革退,並責令現任江寧織造彰寶,杭州織造西寧,蘇州織造薩載“賠退入官”,而且要他們數人將這一萬七千餘個馬皮甲包照價領回。蘊端心裏明白,這其實是永琪專門給自己的機會,讓桑家戴罪立功,對永琪更是心悅誠服。蘊端立此大功,也是皇帝爽快指婚的原因之一。

  此時蘊端和貽純正值新婚。汪桑兩家均想低調完婚,宅子離得又近,因此所需籌備時間並不長,果然按桑王妃當日所說,和過年一起辦了,喜上加喜!貽純早起推開窗,冷冽清風撲麵,她閉著眼睛,深吸了口氣,又長籲了口氣,然後看著外麵的皚皚雪景,上翹的眼尾笑意盈盈。

  自從議親,即第二次從莫愁茶館出來後,她便再沒回過學堂,因定了婆家,又要籌備婚事,而且蘊端不願她再綁胸,說疼。蘊端自己倒是繼續去了一陣。邵璠告訴曾師傅和眾人,汪貽純家突有變故,要舉家搬出京城,是以找自己退了學。曾師傅還很關心和惋惜。

  按照禮製,未婚夫婦不能見麵,隻除了經由汪老夫人允許,蘊端帶她去見了一次五阿哥和去了一次忠勇公府當麵感謝納蘭夫人。那時婚事已定,而納蘭夫人十分善解人意,叫他們倆自己去園子裏逛逛。手牽手沿湖走時,她問蘊端:夫人不怕擔幹係麽?蘊端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道:夫人了解我,我可是正人君子,就是汪大小姐願意,我也不會......

  她臉紅了,氣得扭頭就走。蘊端立刻追上哄她道:芬芬,我胡說八道,是我催額娘趕緊下聘,說我想趕緊成親,你饒了我,好不好?貽純還是賭氣不理,蘊端趕到她前麵攔住她,急道:芬芬,你生氣就打我罵我,什麽都行,別不理我!說著拿她的手拍在自己身上,她噗哧一笑,一戳他腦門,又翻了他一眼,笑罵:呆子!見她淺笑薄怒,蘊端心裏十分動情,將她摟過親吻,她忙推開他,嗔道:大白天的在外麵……就是在玉京園裏,蘊端告訴貽純,筠兒乃永琪的侍妾,和自己的額娘已知他倆早在學堂裏認識。

  正想著,蘊端也起來了,便從後麵圈住她,問她在想什麽。貽純回眸一笑,又繼續看著窗外,笑吟吟地道:我在想,你這樣好的,怎麽會等著偏了我。蘊端道:沒人要我,隻有你要我,芬芬。貽純又笑:小王爺太謙虛了。蘊端親了親她的鬢邊,道:我說真的,而且我早已不是小王爺。說著,回案邊坐下,用筆蘸墨,寫道:

  紅光溜,濃煙透,芙蕖浪裡,金鴉待啄。

  飛花點點飄,幽夢徐徐去;

  箋函和雨凍難開,心意知何處。

  弄月忽成雙,捲絮誰為主;

  索教春暖睡糊塗,啼笑憑春住。

  貽純笑道:你掉什麽包?蘊端笑道:這是一個朋友賀我們新婚所作。貽純才認真細看,然後問道:怎麽我不知道這人?蘊端隻一笑不語,這是筠兒在第二封信裏寫給他的賀詩,如今他可以放心她了,一下生了二子,在皇家地位再無憂,而這兩個孩子其實也有他的印記。

  貽純雖然什麽都不知道,卻在早前親手縫製了兩幅黃地獅子滾繡球繈褓作為賀禮(注:這裏的繈褓指包裹嬰兒的被子和帶子)。繈褓由汪府送給他轉交時,額娘看著上麵五彩繁複的大頭可愛獅子和繡球的手繡,嘖嘖讚歎,說這汪小姐真是能幹,兒子有眼光……隻聽貽純道:我來續一句。說著便拿起筆來,續寫道:

  情如水,易開難斷,若個知生死。

  窗外大雪紛飛,暖閣內恩愛小夫妻並頭微笑,地上一個漆金鳳大銅火缽裏炭火熊熊,案上一尊銅鎏金嵌寶石瑞獸香薰,威風凜凜,昂頭張嘴露齒,吐出絲絲煙縷。中間圓桌上高高的白釉梅瓶裏插著一大枝綻放的紅梅,如胭脂一般,清香四溢。

  這白釉梅瓶是永琪和筠兒送的新婚賀禮,乃元代古董。端莊挺拔,豐滿渾厚,雍容典雅。瓶足底露胎,有“景德鎮窯”字樣。胎體堅白細潤,通體施乳濁白釉,光澤溫潤,如脂類玉。梅瓶是元代瓷器經典造型之一,其中景德鎮窯梅瓶尤為馳名。傳世所見元白釉極罕見。據《元史祭祀誌》載“衣冠尚質,祭器尚純”,結合元人“尚白”的審美習俗,此梅瓶乃是極品。

  收到這梅瓶時,蘊端立刻想起謝客茶館裏那句“謝客池塘生綠草,一夜紅梅先老”來,他之前已將家裏那方“一池春綠”墨送給了永琪和筠兒,羅小華之墨傳世甚少,偽品頗多,他所贈的自然是真物,彌足珍貴。筠兒以此梅瓶回禮,可見她也知道那句。

  然後他看了看書桌上的銅胎掐絲琺琅墨床,上麵沒有墨錠,隻見兩邊纏枝花卉紋夾正中一個壽字紋,金色繚繞的景泰藍,顏色鮮豔,富麗沉穩,心裏暗下決心:自己要助五阿哥將來登上大寶,筠兒為妾便再無所謂了。早前他知道筠兒隻是五阿哥侍妾時不禁扼腕歎息,覺得還不如她隻是“琪兄“之妻,曾和永琪隱晦地說起過,所以他知道,永琪和他是一個想法。

  又看看邊上一隻造辦處燒古關公鎮紙,關公通體銅褐色,頭戴盔冠,麵龐方闊,額際寬廣,濃眉交蹙,鳳目微合。身穿鎧甲,足蹬雲靴,右手作捋美髯狀,左手撫胯部,氣宇軒昂,端坐於長方台上。流露出凝重威嚴的智將氣派。這是納蘭夫人送的賀禮之一,被貽純擺了出來。想起他帶貽純去見納蘭夫人時,納蘭夫人上下打量貽純,說汪家的女公子名字不凡,氣度也不凡。之後便將當日自己送的水貂皮紫貂皮都送了回來,說給抄了家的桑家添聘禮,而他原來為依博爾做的那件紫貂小褂已被永琪收了,說筠兒生子後再穿。於是他搖頭直笑。

  托婭自跟了皇帝,一直想和太後親近,因她十分大方又刻意籠絡,皇帝身邊的李玉德勝都和她親近,但幾年了,太後對她一直冷淡,她不知道還因為自己生的好,以為太後隻是因為她是包衣宮女出身,家裏已無勢又無子,隻是個貴人,很是氣餒。和皇帝說起來的時候,皇帝一直不當一回事,她不知道其實是因為之前皇帝和太後有心結,以為自己在皇帝心裏地位不夠。

  但密雲狩獵後,她忽然就和太後親近起來,起源還是皇帝,那幾日她陪皇帝狩獵,在行宮的最後一晚,皇帝便帶著她和太後一起用了晚膳。吃飯的時候,她自然是站著伺候二人,皇帝便誇她會伺候人,說在宮裏和獵場都教自己滿意,說教給太後跑腿兒。她立刻會意,忙跪在太後麵前說,自己可以隔幾日便去暢春園看看太後想和皇上說什麽,太後和舒妃有什麽需要,回來告訴皇帝和孫總管。

  太後於是笑眯眯叫她起來,仔細瞧她,又摸她的手,然後對皇帝笑道:到底是年輕孩子,不僅模樣好,真是細皮嫩肉。皇帝笑而不語,她忙道:謝老祖宗,容妃娘娘的皮膚比嬪妾好。

  太後笑起來,道:是個實誠孩子。成,你啊,就給我和皇帝傳傳信兒。托婭忙又跪地謝恩。太後詫異道:叫你跑腿兒,怎麽還謝恩?領命便是了。托婭忙道:這樣的差事,全是因老祖宗您和皇上看得起嬪妾,別人想要還要不來,可不就該謝恩麽?太後樂道:是個機靈鬼兒!一屋子人都笑起來。

  後來,劉嬤嬤伺候太後就寢時,便問太後,皇帝突然來了這麽一出,是什麽意思。太後道:做給那一個看。劉嬤嬤不解,問道:那一個不知道您和皇上和好了,派武貴人通訊,意思是和好了?太後搖搖頭,道:意思是沒和好,但礙於孝道,自己雖然不跑,找個身邊聽話的跑,好將外人的嘴堵上。那一個定然這麽想,這才能坐實了其實還是有心病。你看,到密雲後,他都不上我那裏,隻叫李玉每日來問安,來一次卻帶位分低的武貴人。劉嬤嬤方才明白,笑道:還是您了解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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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錢載字坤一,號籜石,又號萬鬆居士,嘉興人。乾隆元年丙辰薦舉鴻博,十七年壬申傳臚,入詞林。好學。工詩古文。設色花卉,簡淡超脫,得青藤、白陽遺意。康熙四十七年戊子生,乾隆五十八年癸醜卒,年八十有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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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曆史原型織造承擔的軍需任務和馬皮案如文中所述,但馬皮案發在乾隆三十二年,其時,乾隆對三處織造有關經手人犯分別判以枷號、鞭打,革退,責令前後任江寧織造彰寶、永泰、杭州織造西寧、蘇州織造薩載“賠退入官”,而且要他們數人將這一萬七千餘個馬皮甲包照價領回。暫置對此案的判處不談,但從三織造承擔的製甲和甲包的數量,應該說是巨大的。據此,可以說,三處織造實際上也是生產重要軍需用品的基地。彰寶於乾隆二十六年署江寧織造,永泰於乾隆三十年署江寧織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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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銅胎掐絲琺琅就是我們所熟悉的“景泰藍”,是一種銅和琺琅相結合的工藝品,因為從“景泰”年開始盛行,當時的釉色又以藍色居多故名“景泰藍”。明清時期,因“景泰藍”典雅華麗,大量地被運用在宮廷中的器物上。“景泰藍”的製作是將扁細的銅絲或金銀絲掐成精細的花紋,嵌粘在銅胎上,再充填各種不同顏色的琺琅釉料,然後經過四,五此反複高火燒結,最後打磨,鍍金而成。由於工序繁複製作成本極高,一直以碗,瓶類器型居多,清代乾隆皇帝以追求新奇雅致著稱,表現在器物上更是不計成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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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燒古中國古代仿造古玉器、古銅器的技術之一,又稱燒色。其名稱見於清內府養心殿造辦處檔案,約起源於宋代。以人工方法製造出先秦和秦漢時期古器物所獨具的色調韻味。其中仿玉器的燒古是通過熏、烤、煮、炮等方法,作出一種隻有墓葬內的玉器與地下的有機物或無機物接觸後,受到浸蝕後出現的色變或質變的色調,即人工沁。小說前麵提及的皇帝送容妃玉梳便是此類。而銅器燒古,則用水銀浸擦,經熏燒洗滌而成;或用泥礬浸地,經其他化工材料蘸刷,經炭火燒烤而成。手法很多。清代蘇州的銅器燒古最為著名。觀乾隆時期的檔案記載,燒古與鎏金是銅器中最常用的兩類裝飾技法。因乾隆好古成癖,造辦處投其所好,燒古技藝頗為成熟。此期宮中燒古工藝周期漫長且極耗炭火,方能燒成黑、黃古色、紫古色等多般皮色,其古雅非民間所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