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走私(三)
作者:朱顏1999      更新:2020-12-31 07:39      字數:4873
  下午,邵璠應召從後門進了玉京園,自年前在清漪園他和傅恒見麵後,傅恒一直沒說將他納為幕僚,也沒有招收別的幕僚,但傅恒會邀他來玉京園坐坐,隻說不要張揚。傅恒發現邵璠不僅學識淵博,思路清晰,除了朝廷大事,對京中甚至大江南北的方方麵麵都知道,汪家的首席幕僚確實很不一般。而邵璠對自己和這位“恩雖外戚才原大”的中堂大人私下裏亦友亦主的關係頗為自喜。所以這日瓔珞便請他來,詢問他是否知道桑蘊端的背景。

  邵璠聽瓔珞說了這個名字,便笑道:夫人,他是我光璠堂的學生。瓔珞十分意外,忙問他的家世。邵璠說隻知道桑家是殷實讀書人家,也是他自己填寫的,因光璠堂不過是個學堂,好學的學生都收,不會調查學生的來曆家世。自己之所以知道桑蘊端是因為他在學堂裏成績好。

  瓔珞並未提及依博爾,隻把水貂皮的事說了,邵璠沉吟道:照夫人所說,他家裏和俄國有生意往來,那應該是外館的大戶。但外館的大戶,漢人裏隻有任家陳家和宋家。任家是晉商,他家在張家口開設大商號,又分別在蒙古庫倫城和京中外館設立了分號。陳家是京城人氏,京幫翹楚,專走口外,在張家口設有分號,許多蒙古大行商到了京中,常由陳家招待,陳家還養著京城裏最大的民間戲班子集慶班,宋家也是京幫,主做茶葉和土產生意,其商鋪也出售蒙古土產。卻從未聽過有桑姓大戶。

  忽聽永琪的聲音道:他或許不是漢人,桑隻是化姓。說著,從後堂走了進來,邵璠不認識他,瓔珞於是介紹道:這是我表姐之子,表字筠亭。邵璠立刻站起來行禮道:甥少爺,在下邵璠。

  永琪微笑著抱拳道:邵先生,我久仰光璠堂的大名,卻不知你和姨媽一家熟悉。邵璠見他立如芝蘭玉樹,笑如朗月入懷,穿著漆黑色漳緞暗花枝葉錦紋束腰長袍,他一動,那衣服便散發著隱隱的光華,個子很高,皮膚很白,腦門寬寬,鼻若懸膽,眉毛既不濃也不淡,眼裏有一抹漂亮的精光。

  邵璠見過多少名家子弟,風華正茂的英俊少年,但如這般龍章鳳姿,天質自然者屈指可數,心裏微微“咦”了一聲,忙起身還禮道:不敢當不敢當,甥少爺一表人才,而納蘭一族簪纓大家,名揚於世,定是家學淵源,文武皆備,邵璠隻是一介布衣,以教書為生,甥少爺謬讚了。他曾經見過永琪寫的字,但不知正主就在眼前。

  永琪謙遜了幾句,二人在椅子裏坐了,瓔珞便叫翠兒去給永琪上茶。三人又議論了一陣,還是猜不透這桑蘊端的背景。瓔珞想起來,便問翠兒早上送桑蘊端出去時,他又說了些什麽。翠兒抿嘴一笑,看著永琪,道:他問筠兒的丈夫是誰,我說也在這府裏,他還問待筠兒好不好。

  邵璠不知翠兒在說什麽,聽得一頭霧水,瓔珞心道:這少年真是多情種子。但轉眼瞥見永琪不快,便忍住不笑,對邵璠道:邵先生,麻煩您跑了一趟,回頭有空再請先生來坐,等傅恒回來,我再問問他。於是邵璠別過二人,瓔珞叫翠兒送他依舊從後門出去。

  屋裏隻剩了瓔珞和永琪,她便問依博爾怎樣,永琪說她又睡了,但腹痛並沒有變化。瓔珞點點頭,道:你不要擔心,沒有見紅,應該不要緊。永琪歎了口氣,道:這都是我不好,我放縱她到處跑,皇阿奶和和兩位母妃要是知道了,定然焦心。瓔珞道:我們不告訴她們,你放心吧,昨天你囑咐了鄭英,他回去已對你府裏說你倆去香山行宮住兩日,他一早便送了你和伊博爾的衣物換洗來,其他人應該不會懷疑。早上你姨丈派人也去兵部一樣說了,說你有事去行宮了。

  永琪點點頭,道:鄭英辦事可以放心,我教他也順便休息兩日。瓔珞看他的神情,知他心緒低落。便溫言說道:你很介意這姓桑的少年?姨瞧依博爾對他沒什麽,依博爾怎麽會……你別多想。永琪不置可否。瓔珞便道:晚上我請了桑公子來晚飯,今晚傅恒在南海瀛台見客領宴,不回來,你要一起嗎?永琪點了點頭,道:如果筠兒沒事,我就來。瓔珞笑道:好,她一定沒事。

  說著話,珍珠將福長安抱了進來,說才吃好了奶,給瓔珞抱抱,瓔珞於是接過,逗弄了一會兒三個月大的幼子,他穿的小衣是自己在伊犁做的,心裏甜蜜,親了親他的臉頰,然後給永琪抱。

  瓔珞見永琪抱了孩子一會兒,眼圈紅了,知他心情,便微笑道:我還記得,你小時候就是這個樣子,白白胖胖,特別可愛!你兒子將來也是這樣!永琪沉默不語,瓔珞於是叫珍珠將孩子抱走。然後對永琪溫言道:不會有事,你進去陪依博爾吧,看著她安心些,等那桑姓少年來了,我再教翠兒叫你。永琪點點頭,自回了延年行館。

  此時是下午申時時分,陽光正好,院裏柳條輕拂,還能隱隱聽見漪竹院那邊小戲們唱戲的聲音,永琪輕輕走入內室,依博爾還在睡,海氏坐在那邊椅子上做針線,見他進來,海氏便安慰了兒子幾句,走出去帶上門。他在床邊坐下,閉上眼睛,雙手蒙住自己的臉,心裏一片空白。過了好一會兒,他移開自己的雙手,看著依博爾,低聲說道:筠兒,我常覺得十分委屈了你……所以我想讓你開心,讓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然後他頓了頓,又道:我知道你心裏不快活,因為我還有別人,雖然你說你不介意,但我明白。姨說我介意那桑姓少年,其實……我聽翠兒說他尚未娶妻……他如此的喜歡你,定是自覺配得上你。而我……確實不如他,他以為你是丫頭,又知你已嫁人,還接受了姨請飯,對你這樣好,可見他是性情中人。我知道你不在意我的身份,和嘉佳一樣,嫁給我其實並沒有什麽好處,很不自在,規矩多麻煩也多……忽然想起,當年自己和依博爾成親之前,皇祖母對他說過,“孩子,對這個情字,還是看淡些好”。心裏愈加難過,淌下淚來。

  也不知坐了多久,翠兒進來,說桑蘊端來了,姑奶奶馬上就會來這裏照看著,他便去外間洗臉更衣等,待海氏到了,便和翠兒一起去正堂。瓔珞見桑蘊端帶來的五張貂皮裏竟有兩張是紫貂皮,更加詫異。紫貂皮隻出產於俄羅斯,得風則暖,指麵如焰,著水不濡,點雪即消,因紫貂均是野生,數量又少,名貴之極。今年皇帝送自己的年禮便是紫貂鬥篷,李玉說皇後容妃令貴妃也各得了一件。桑蘊端還叫小廝貴兒奉上一個包袱,對她道:夫人,這是我送給筠兒的,麻煩您轉交給她。

  瓔珞叫小丫頭接過,打開一看,竟是已縫製好的紫貂短褂,和依博爾身形差不多,他真是細心,於是笑道:這麽重的禮,筠兒可不敢收不敢穿,更不好對她家人交代。桑蘊端一笑,道:這些身外物算不了什麽,朋友相交,貴在知心,桑某不過是表達一下誠意。瓔珞心裏十分歡喜這少年,便道:待我問問筠兒。桑蘊端行禮道:多謝夫人。正說著,永琪和翠兒進來了。瓔珞便道:這是我的外甥琪兒,恰好這幾日來瞧我,我看你們年紀相仿,便教他出來,和公子認識一番。

  桑蘊端見永琪穿著一身油綠色祥雲緞綿袍,翻著駝色領子,腳蹬藍緞羊皮黑皂靴,頎長挺拔,人物俊雅,玉質清華氣自生,晗光濯目凝風露,心裏歡喜,便施禮道:小弟見過琪兄。永琪見他笑語盈盈,瀟灑自若,身穿雨過天青長袍,套著灰色府綢背心,腳蹬一雙黑衝泥千層底布鞋,絲毫不見奢華,淡淡回禮道:桑公子請坐。自己在椅子裏坐下。

  瓔珞便叫翠兒著人將東西收了,又笑對桑蘊端道:這麽些好東西,可是生受我了!桑蘊端便笑道:夫人應該感謝筠兒,不知可否看在我一片誠意,請她出來相見?永琪早看見了那些名貴的貂皮,心裏極其不豫,聽如此說,忍不住要發作,瓔珞忙道:唉,她受了驚嚇,我教她在家休息幾日,這早晚不好去叫她。桑蘊端於是點點頭,道:那下次吧。請夫人將我的薄禮送到便是。翠兒站在一旁,心裏乍舌:這也叫薄禮?!還是送一個丫頭的。不覺對這少年心生好感。

  少時開席,三人在桌邊坐了,這桑蘊端也不問傅恒,隻舉杯對二人道:多謝款待,桑某得以結識夫人和兄台,幸何如之!請,說著一飲而盡。瓔珞和永琪於是也喝了酒。瓔珞殷勤勸菜,桑蘊端也不客氣,二人談笑風生,隻永琪安靜地坐著自吃。飯後吃茶時,桑蘊端便道:琪兄,你是有什麽心事嗎?小弟見你一晚上悶悶不樂,氣色也不佳,若是有為難事,看小弟能否幫得上忙。永琪還未答話,瓔珞便道:甥媳婦才有了喜訊,但大夫說作胎不穩,琪兒自是憂心。永琪吃驚地看著瓔珞,瓔珞微微挑眉,對他一笑。

  隻聽桑蘊端道:恭喜恭喜,小弟恭喜琪兄!永琪不好意思起來,忙道:謝謝桑公子!桑蘊端又道:小弟家裏有安胎秘方,不若明日小弟差人送上,或可有用也未可知。永琪剛要推謝,說府裏請著京中的一等好大夫。瓔珞已道:好,好!多謝公子盛情!

  桑蘊端笑道:哪裏哪裏,夫人客氣了!聽我娘對親戚說,那方子是老家的不傳之秘,就是沒效,也對身子有益,嫂夫人一定試試!說著看著永琪。永琪感他一片熱忱,起身遜謝,道:我和桑公子素昧平生,才見了一麵,你如此高義,實不敢當。桑蘊端道:琪兄太客氣了,像琪兄這樣的人物,小弟定要結交!小弟的父母也定然歡喜。

  又坐了一陣,桑蘊端方告辭去了,走時說明日一早定將方子送到。瓔珞叫永琪回延年行館,自己親自送他出去,一邊走,一邊說下次要筠兒親自上門去謝他,要他告知家中地址。桑蘊端沉吟了一下,才在門房寫下了一張字條,並折好,對瓔珞道:這是給筠兒的,煩請夫人交她親自拆看。瓔珞於是點點頭,笑著和他作別。之後她去延年行館,見依博爾已醒了,永琪又在給她喂湯飯,海氏在一旁幫忙。

  飯喂好後,三人轉到外間,永琪打開紙條,隻見上麵寫著:三日後午時,請在隆福寺花市南福花房門口相見。不覺生氣,方才對桑蘊端的好感又消失無蹤,遞給瓔珞。瓔珞見不是地址,不覺失望,看樣子隻能等傅恒回來再問,於是安慰永琪道:他絕無惡意,且這隻是一個誤會,過兩日依博爾好了,我們告訴他便是,不說其他,隻說她是你媳婦兒。

  海氏也道:你別胡思亂想,現在小格格這樣,額娘心裏真是發愁。明天桑公子的秘方送來,定要試試才好。瓔珞道:姐姐,等明天葉大夫來瞧過再用。海氏點點頭,對兒子道:額娘一直在菩薩麵前禱告,菩薩一定會保佑。永琪送二人出了院門,方折返。

  又一夜,依博爾的情況如舊,並無好轉,屋裏熏了一夜的檀香,香爐邊上擺著一個香插,菱形瓶以醬色壽山石和白色壽山石製成,白石上雕飾稀疏的紅花綠葉醬色蝴蝶,中間的接榫裂縫,看起來有一種莫名的焦首與冷清。

  早晨起來後,依博爾腹痛開始加劇,忍著不出聲,但額上滾下豆大的汗珠,永琪緊緊攥著她的手,痛叫道:筠兒,筠兒!瓔珞和葉天士正等在外間,聽見聲音立刻進去,葉天士忙給依博爾把脈,瓔珞在一邊對永琪道:你別急,一早,桑蘊端便將方子和方子要用的奶酒,參粉,野羊角粉送到了,葉大夫說,可以用,他把了脈就用,不管有沒有效果,無壞處。

  永琪略定了定神,問道:這麽說,他是蒙古人?瓔珞道:嗯,昨晚你姨丈回來,我告訴了他,他覺得桑蘊端應該是喀爾喀桑王的兒子,朝廷正在調查桑王走私案。今早,我瞧見了那些東西,就覺得傅恒說的沒錯。

  正說著,海氏已匆匆進來,手裏還拿著“忠勇公府”對牌,顯然剛在理事中。那邊葉天士也站起身走過來,臉色凝重,說立刻把方子調了服下。永琪臉上頓時失去了血色,立刻去床邊握住依博爾的手。其他三人去了外間,瓔珞吩咐丫頭仆婦一番緊張忙碌。按配方服了奶劑調粉後不久,依博爾便止了腹痛,沉沉睡去,所有人都驚喜萬分。永琪這才大鬆一口氣,在海氏的堅持下,也去東屋裏睡了一覺。

  葉天士一直在玉京園裏,等到下午,又把脈,高興地說,應該無礙了,接著再喝兩日,明日再來把脈。又換藥方,再將蘊端的方子抄錄一份,放入懷中,才回長春|藥房。

  瓔珞不在的幾日都是愛莎在看店,聽葉天士說了,也十分高興。自她出了月子,便回了藥房,藥房有瓔珞,愛莎和蓉蓉三人,因為這三個女人家裏也有不少事,這樣至少可以保持一個人待在店裏坐鎮,愛莎的漢話現在基本流利,一般的店務明細也看得懂。所以依博爾的事愛莎一早知道了,但瓔珞叫她先瞞著容妃,免得宮裏和榮王府知道了擔心,她自是應允。

  蓉蓉是到此時才重見了愛莎。雖然原來她並未見過聖母的真容,愛莎又早換了裝束,但總覺得在哪裏見過她,愛莎告訴她,自己就是已“死”的前白教聖母,當日在街上,蓉蓉不明就裏,卻仗義相助,很是感謝。蓉蓉才恍然大悟,聽說她的丈夫竟是前白教法王,想起兩年前在街上遇見她的那一幕幕,不勝驚奇與感佩。回去告訴了多羅,多羅早已從呼林處知道,但愛莎在藥房也是包著頭罩和麵巾,而且多羅很少去藥房,並未和她碰過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