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隱秘(三)
作者:朱顏1999      更新:2020-12-31 07:38      字數:4837
  又過了兩日,皇帝帶著李玉去看魏湄。走到門外,聽見裏麵傳出淒切哀婉的琴聲,主仆二人都愣住了。皇帝叫李玉守在門外,自己悄悄進去,細君看見了他,他立刻擺手,要細君退下。他走近,隻見魏湄穿著一件淺綠色緞繡博古花卉紋宮裝,頭上光禿禿的沒有頭飾,正低頭專心在撫琴。皇帝站著聽了一會兒,隻覺得琴聲透入人心,高則蒼悠淒楚,低則深沉哀怨。一曲終了,魏湄沒有抬頭,皇帝也沒有動。

  魏湄長歎了一口氣,輕聲說道:皇上,你好嗎?皇帝脫口道:朕很好。魏湄吃了一驚,抬起頭來,才看見皇帝站在案前,立刻起身,轉出來,跪在皇帝麵前,惶恐地道:皇上!請恕嬪妾失禮,不知皇上來了,未曾迎駕。皇帝一笑,伸手扶起她來。魏湄更加意外。皇帝道:你的琴彈得不錯了。魏湄臉紅了,道:多謝皇上,這琴嬪妾很喜歡!謝謝您把它給嬪妾用。皇帝於是看了看那上了新弦的琴,點了點頭,道:但《胡笳十八拍》這曲子太悲了。

  魏湄見皇帝眉宇間隱有憂色,又立刻跪倒在他麵前,道:皇上,請允許嬪妾去侍奉容妃娘娘,昨日嬪妾去,被太醫擋了回來。皇帝微笑了一下,又扶起她來,並拉著她的手兩人一起去榻上坐了。魏湄更加受寵若驚,一時不知所措。皇帝道:不忙說沉璧的病。你為什麽選這麽悲的曲子來彈?是埋怨朕不來看你嗎?

  魏湄嚇了一跳,起身又要跪,皇帝示意她坐著。她於是惶恐地道:不不,皇上不要誤會。魏湄是在自傷身世,魏家隻剩了我一人獨存於世,父母兄妹皆已命歸黃泉。“為天有眼兮為何使我獨飄流,為地有靈兮何事處我天南海北頭”……她說的最後兩句正是《胡笳十八拍》裏的曲詞。皇帝微笑道:“人生倏忽兮如白駒之過隙,然不得歡樂兮當我之盛年”,朕卻喜歡這句。皇帝說的這兩句也是《胡笳十八拍》裏的曲詞。

  魏湄點點頭,道:嬪妾明白了,謝謝皇上。皇帝道:逝者如斯夫,你要向前看。然後話音一轉,道:沉璧的病,朕很憂心,再過幾日就是家宴,她看來是不能去了,若你要去看顧她,你也不能去了。魏湄忙道:您事忙,又要去主持家宴,魏湄願意代皇上好好照顧容妃娘娘,直到她康複如初,請皇上允許魏湄去容妃娘娘處照顧湯藥,盡心服侍。皇帝道:如果朕沒記錯,這是你第一次家宴,年飯你也沒去成。魏湄道:嬪妾心甘情願,絕無怨言,請皇上成全。容妃娘娘也因為嬪妾沒去成年飯,嬪妾這次正應該陪著她。皇帝重重地點點頭,道:好!

  奉了皇帝聖旨,魏湄第二日便搬入了容妃房艙的外間。容妃因連日吹風,肌膚嬌嫩,所以脖子和肩膀上起了大片的小紅疹,太醫們十分憂心,這病雖不重,就怕蔓延到全身,好了會留疤,容妃是皇帝寵妃,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魏湄坐到她床邊,問道:容妃娘娘,很癢嗎?容妃搖了搖頭,從枕頭下拿出一小盒白色的藥油來,道:塗了我們的藥就不癢。魏湄見她神情輕鬆,似乎一點兒不擔憂自己,不覺十分奇怪,心想:難道這藥比太醫的藥還管用?容妃笑道:謝謝你來照顧我,免我寂寞。

  魏湄忙道:您對嬪妾那麽好的,嬪妾正應該為您侍疾。嬪妾能做什麽,娘娘隻管吩咐。容妃道:你叫我姐姐罷。容妃是比魏湄大些,但她一派小姑娘神情,魏湄生女後更形成熟起來,一時叫不出口。容妃知她心意,便笑道:我侍奉皇上比你早。魏湄忙道:是,容妃姐姐。容妃道:這樣親切些,我瞧你也叫慶妃姐姐。魏湄道:是,慶妃姐姐對嬪妾也好。

  如此過了兩日,容妃見魏湄十分耐心細心,還一定要親力親為,給她用藥敷洗時試水溫,湯藥端來,等溫度合宜了才端給她,送水遞帕子等都恰到好處,連彩雲都讚道:令嬪娘娘,您這做主子的,比我們奴才還會伺候呢!魏湄不好意思起來,忙笑道:我以前就是伺候主子的。

  第三日下午,皇帝進來了。魏湄又要見禮,皇帝忙道:免了。然後看了看容妃,道:好像今天好些了?容妃一笑,道:用了藥不癢而已,但太醫說還得有七八日才能下去,明天家宴我是真地不能去,皇上饒了沉璧吧,我這樣子,怎麽見人?下船前會好的,您放心吧。皇帝笑著點了點頭。魏湄見他二人和第一次去五福堂看她時的光景一模一樣,容妃對皇帝說話時更十分隨意,心裏又暗自羨慕。隻聽皇帝道:魏湄,你沒把朕的琴搬來嗎?

  魏湄忙道:沒有,嬪妾想容妃姐姐身子不適,心中多半煩惱,不敢撫琴打擾。皇帝於是看著容妃,容妃便道:沉璧沒事。令嬪妹妹,你就聽皇上的話,叫搬了來吧。待琴搬來以後,皇帝自己撫了一曲。容妃和魏湄都拍手。皇帝一笑,道:朕疏於練習,彈得不好,你們還拍手?這是欺君之罪!魏湄心驚,一時不知說什麽,隻聽容妃笑道:皇上,若我們不拍手,您又要說我們怠慢君主了!

  皇帝問道:那朕到底彈得好是不好?容妃推魏湄,魏湄忙道:好!比嬪妾彈得好多了!皇帝還未說話,容妃道:皇上,沉璧臥病在床好幾日了,氣悶的很,要不您教令嬪妹妹彈琴?給沉璧瞧瞧?皇帝沉吟不語,容妃又給魏湄使眼色,魏湄忙道:若皇上可以屈尊賜教這曲《高山流水》,是嬪妾的榮幸。皇帝於是點點頭,叫魏湄過來撫琴,自己站在她身後。

  魏湄心裏怦怦直跳,不能集中思想,彈錯了好幾處,皇帝都一一指了出來,然後還自己上去示範。魏湄見他心無雜念全神貫注,不覺暗自羞愧,慢慢也進入了狀態。容妃隻看著他二人笑。一曲終了,容妃拍起手來,魏湄臉緋紅,隻聽容妃道:皇上,沉璧這些天不能侍奉您,您不如就去令嬪妹妹處教她撫琴吧?

  皇帝和魏湄聞言都大吃一驚。皇帝看著容妃,容妃對著他微微一笑,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皇帝於是咳嗽了一聲,道:也好,但她白日裏要在這裏侍奉湯藥照顧你。魏湄聞言忙跪下道:謝皇上謝容妃娘娘!魏湄定當服侍好娘娘,和皇上專心學琴。

  李玉進來,說和親王已在等著和皇帝下棋。皇帝走後,魏湄便跪謝容妃,容妃忙叫她起來,笑道:納蘭夫人拜托了我,正好趁我病了,你要好好服侍皇上。魏湄恍然大悟,方明白了一切,容妃說的那句“正好趁我病了”,言下之意是若她可以侍寢,皇帝不肯去別人那裏,感動之極,呐呐地道:你們對魏湄真好,納蘭夫人說魏湄可以信任姐姐,魏湄終於明白了。

  容妃又一笑,道:皇上有四妃,如今隻有三人,這下一個定是妹妹你了。魏湄臉紅了,道:魏湄已經忝列嬪位,不敢再有奢望。容妃知她的心思,又一笑,道:誕育皇嗣可是很大的功勞。魏湄不說話,容妃繼續道:我希望你再給皇上生阿哥。魏湄更加詫異,沒想到容妃竟然這樣大方毫無芥蒂,便道:姐姐,你真地不會傷心嗎?

  容妃道:不會,我和你都是侍奉皇上的,納蘭夫人是皇上的弟妹,她還為了先皇後娘娘,如果你感謝我們,便伺候好皇上罷。魏湄見她眼中似有深意,說的話也和納蘭夫人說的很像,雖然還是不明白,但鄭重地點了點頭。

  晚間,皇帝陪容妃一起晚飯後,去了魏湄的艙房。因要接駕,魏湄早已提前回來準備就緒,細君被她遣退,她親自給皇帝更衣奉茶等,皇帝覺得她柔順妥貼,心裏舒泰,一直看著她微笑。李玉在一旁看著,也抿嘴一笑。

  接著,皇帝便教魏湄撫琴,兩人站著,已經脫了外衣,魏湄沐浴後用了玉蘭香油,基本靠在他懷裏,皇帝並不抗拒,十分自若,有時候兩人的手指相觸,魏湄亦再不複緊張。屋裏燒著炭火,溫暖如春。教了一會兒,魏湄低聲道:皇上,嬪妾的手指有點疼。皇帝一笑,手從琴上拿下來,將她圈住,也在她耳邊低聲道:你好了吧?魏湄臉立刻紅了,道:是。

  皇帝於是和她一起走到床邊,自己先躺去床上,然後看著她。魏湄雙頰通紅,心裏怦怦直跳,開始解自己的衣衫。皇帝忽然想起和她的第一晚,見她孩子都生了,竟然還如此含羞斂袂,心裏又有一種新鮮的感覺。其實魏湄初經人事便懷孕了,自是還和處子一般情懷。皇帝於是一笑,將她拉上床去。

  魏湄覺得這一夜才是她和皇帝真正的第一夜,她在床第之間本就青澀懵懂,又是全意承|歡,皇帝十分盡興和滿意,最後將她摟在懷裏,抱了一會兒,輕聲道:你很好。魏湄閉著眼睛,流下淚來,忽然想起李氏曾經和自己說過的一句話來,她說“吹了燈,女人都一樣”,那是她第一次見容妃後,覺得容妃臉蛋長得漂亮,身姿動人,自己難及萬一,心裏難過時李氏和她說的話。她終於覺得,這句話很有道理,自此多了很多自信。

  第二日晚間,船過瓜洲時,開了禦舟家宴。諸人坐定後,從門外走進來弘晝夫婦,給坐在上麵的太後,皇帝和皇後見禮後被賜坐。但他二人坐定後,皇帝似乎還在等人。吳德雅看了一圈,對弘晝悄聲說道:怎麽容妃沒有來?弘晝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知道。正說話間,外麵又緩緩走進來兩個人。

  見了這兩人,滿座嘩然。站在舒妃身後的春梅,站在皇後身後的珍兒全部瞪大了眼睛。這兩人和弘晝夫婦一樣,也給太後,皇帝和皇後行禮,接著又是賜坐。皇帝在上麵,微笑著朗聲說道:趁著今天的家宴,大家都來見見傅恒的新夫人納蘭氏,她曾為朝廷抓住了小和卓,有膽識。李玉站在他身後,抿嘴一笑。瓔珞於是站起身來,向眾人微笑著行了一禮。

  吳德雅不明就裏,上下打量瓔珞,隻見她個子嬌小,生得俏麗靈動,穿著一件雪青色金線繡花的衣裳,扣子上別著一枚半手掌大的玉蝴蝶,頭上插著著兩根名貴的簪子,和穿深絳色長袍長身玉立的傅恒相得益彰,心裏也喝了一聲彩,好一對一等一富貴俊美的夫婦!實在想不到,這個嬌美的少婦便是得皇帝賜匾的有功之人。

  春梅見舒妃毫無反應,再也忍不住,脫口道:她不是魏……隻聽上麵坐在皇帝身邊的皇後道:納蘭夫人有禮,你為朝廷和皇上立下大功,本宮借此機會敬夫人一杯!說著向瓔珞舉杯。春梅一嚇噤聲,好在剛才她聲音不高,沒什麽人聽見。瓔珞也笑著拿起杯子,站起來道:皇後娘娘有禮,謝皇後娘娘!兩人對視一笑,再一起將酒喝下。接著舒妃也舉起杯子來,對瓔珞道:妹妹,好久不見!姐姐也敬你!

  吳德雅這才想起,她們倆是一家子姐妹。其實瓔珞比舒妃大一歲,但過繼的安排,她名義上成了舒妃之妹。瓔珞笑道:姐姐在宮中可好?說著飲了。春梅和珍兒都大惑不解。春梅心下狐疑起來:難道她真的是另一個人?怎的會有生得這般相像的人?又聽慶妃道:納蘭夫人,晚晚一直仰慕夫人風采,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也舉杯飲下。瓔珞微笑道:慶妃娘娘謬讚,恭賀慶妃娘娘位列四妃!

  五阿哥永琪獨自坐在一桌,依博爾和胡嘉佳被太後特許站在他身後。他一直笑吟吟地看著這一切,待瓔珞坐下後,才站起來,對瓔珞舉杯道:納蘭夫人,永琪這廂有禮!瓔珞道:五阿哥好!聽傅恒說五阿哥求學上進,太後和皇上定是十分欣慰。說著看了看坐在上首的皇帝和太後,然後才飲下。依博爾和胡嘉佳是格格,就是侍妾,身份不夠,無法為客敬酒,但她們倆一早便看出瓔珞就是那天在長春仙館給燈謎的姑姑,又驚又喜,對望了一眼。隻聽太後在上麵笑道:好好好!今兒人齊全,開宴吧!

  接著便是眾人向太後,皇帝和皇後敬酒。

  珍兒見皇後那拉氏麵色如常,心裏也自狐疑,偷偷出去找在後麵安排布菜的袁春望,袁春望聽完她說的,也大吃一驚,道:說是有兩位貴客,沒說是誰,還說那女眷暈船不能飲酒,改酒為茶,沒想到竟是這樣!珍兒道:可皇後娘娘好像知道?袁春望略一思索,道:我知道了,皇上來了兩天,原來是和娘娘提前說了。

  珍兒也恍然大悟,道:對,皇上之前也去了舒妃那裏兩日,原來是這樣!皇上還不讓主子告訴我們,皇上走後,我就覺得娘娘看起來很奇怪。袁春望哼了一聲,道:皇上這是要讓魏瓔珞可以名正言順以命婦身份出席宮中大典。珍兒道:會不會這是太後的主意?袁春望道:就是太後的主意,也要他同意才行。我知道了,怪不得今天容妃和那位新令嬪都沒來,她們本就不認識魏瓔珞,沒有麻煩。看樣子慶妃早知道,皇後娘娘和舒妃的口堵住了,回去後,宮裏麵其他的舊人還能說什麽?咱們這位聰明過人的皇上啊,真是各種心思!

  珍兒道:娘娘說的沒錯,他可真是喜歡這富察家啊!袁春望冷笑道:還不知道和親王心裏怎麽想呢!

  吳德雅見弘晝除了向主座敬酒時,一直陰沉著臉,十分不解,但也不問不理,覺得多半是看上頭坐著的皇帝和皇後相敬如賓,心裏不快。她隻是饒有興趣地看著對麵的傅恒夫婦。隻見傅恒對這位新婦十分遷就討好,都是他在添酒夾菜,二人對視,笑意盈盈,心知是因這納蘭氏剛為傅恒生了兒子的緣故,不覺想起自己和弘晝生長子永瑛的那段日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