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秋獮(三)
作者:朱顏1999      更新:2020-12-31 07:38      字數:4794
  等一切停當,第二輪賽馬的結果也出來了。於是四人走出大帳,坐回原先的位置上。宣禮官拿了名冊上來,皇帝便宣布前三名。隻見第一名還是色布騰巴勒珠爾。他上來行禮,於是皇帝笑著讚了他幾句,一旁的鑲黃旗將官捧上一朵碗大的紅花來,和千兩黃金,這花以金絲和紅絨繞成,映著黃澄澄的金子,異常鮮豔。

  色布騰巴勒珠爾將紅花別在襟上,高舉雙手,眾人一起鼓掌叫好。容妃見他身材高大,不胖不瘦,穿著深褐色滾金邊布滿金釘的棉甲,在肩膀和上臂處綴有鋼鐵色的片甲,腰裏束著金色細帶,頭上帶著鋼鐵色閃亮的紅纓笠帽,長臉,鷹鉤鼻,薄唇,一雙不大不小的眼睛炯炯有神,麵上略有風霜之色,忽然想起霍集占來。皇帝似乎也覺得他長得像霍集占,於是看了容妃一眼。

  第二名是科爾沁右翼中旗多羅貝勒特古斯額爾克圖,第三名是科爾沁左翼中旗多羅郡王阿旺蔵布。皇帝嘉獎完畢後,便開始飲宴,弘晝的福晉和王公的妻子也被允許進到場中就坐,但宴會上斟酒布菜的不是太監就是王公家的男侍,沒有侍女。其間科爾沁蒙古樂隊吹奏,獻上傳統舞蹈安代舞。姑娘媳婦揮舞頭巾跳,小夥子脫去馬靴光著腳丫跳,孩子們做著鬼臉跳……

  容妃看著這歡快自由的舞蹈,十分驚奇。皇帝知道她的心思,和她對飲了一杯,道:這個舞有一個傳說。相傳很早以前,在北方科爾沁大草原上,生活著父女倆。他們相依為命,有一天女兒得了一種奇怪的病,怎麽治也治不好,老父親隻好用牛車拉著病重的女兒到外麵去求醫。不料車走在半路上,遇上風雨,車輪陷在泥裏,車軸也斷了,可憐的老父親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圍著牛車來回轉。女兒奄奄一息,生命危在旦夕,老父親哭得淚也幹了,圍著牛車高聲唱著祈求神靈的保佑。這歌聲引來了眾鄉親,他們見狀也陪著流淚,跟著老人甩臂跺腳,圍著牛車哀歌。這樣唱著舞著,感動了上蒼,雨停了,太陽出來了,姑娘的病也好了,她也加入了舞蹈的人群,唱著,舞著……

  這個奇聞不脛而走,後來草原上不管是求雨、祭敖包、那達慕盛會,都用這種載歌載舞的形式,人們圍成一個圓圈,敞開長袍的下擺,右手拿一塊綢巾,邊歌邊舞,曲調悠揚婉轉,人們給這種舞蹈起了個名字叫做“安代”。

  容妃聽完,感動莫名,道:這真是一個美麗的傳說。忽然想起自己的達大要自己嫁給霍集占時說的話,還有自己的阿媽去世時候的情景來。皇帝見她麵有戚色,明白她回憶起了在伊犁的舊事,於是不再言語,將桌上的羊肉切下來,放在她麵前的盤子裏。其木格拿著酒杯走上來,一定要先敬皇帝,皇帝於是喝了,接著便是蒙古王公依次來敬。容妃始終怔怔不語,王公們本想得她一眼青睞,都不覺失望。

  色布騰巴勒珠爾來敬時,皇帝便要他再敬第二杯給容妃,然後輕輕在下麵拉了一下容妃的衣袖,容妃這才回過神來,忙看著桌子對麵的色布騰巴勒珠爾,隻見他英氣天成,一雙誠摯的眼睛裏閃著柔和虔誠的光芒,毫不唐突逼人,果然和那年所見的霍集占一模一樣,於是也微笑著舉起杯來,一飲而盡。

  舞蹈過後,便是布庫,音樂轉了調子,一些十幾歲的滿洲少年,在場中演練布庫,蒙古王公看得紛紛叫好,草場裏十分熱鬧。皇帝一直在下麵握著容妃的手,隻覺得她的手十分冰冷,但見容妃笑語晏晏地和前來敬酒的王公夫人說話,心中頗感安慰。這些王公夫人都穿得五彩斑斕,珠光寶氣,她們中的很多人都曾經見過皇帝,見皇帝對她們報以微笑,很多人又在心裏想:這大清的皇帝可真英俊,而且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並富有天下,越來越有男人魅力。一些年輕的臉都紅了,很多人暗自羨慕容妃。

  色布騰巴勒珠爾坐在左手第三張桌子,和弘晝隻隔著和碩卓哩克圖親王紮木巴勒紮木素的桌子,皇帝見他一個人坐著,知道他的妻子新近病故,於是對他遙遙點了點頭,示意他再走上來。色布騰巴勒珠爾不明白皇帝為什麽要自己再上去,但隻好走過來。

  色布騰巴勒珠爾來到大桌前,皇帝便以眼神示意宣禮官先擋住其他來敬酒的王公和女眷,然後對容妃道:朕很喜歡這位少年英雄,他今年二十五歲,你隻有哥哥,朕看你就認他做弟弟吧。容妃和色布騰巴勒珠爾都大吃一驚。皇帝又道:此事不必昭告天下了,你們就在朕麵前喝一杯認親酒。說著示意一旁的李玉給兩人斟滿了酒,二人隻好飲下,接受了皇帝的安排並謝恩。

  皇帝雖然聲音不高,弘晝和吳德雅在一旁卻看得聽得清清楚楚,吳德雅輕聲笑道:皇上可真喜歡這蒙古人。弘晝也輕笑道:他可真會籠絡人,連自己的寵妃也隨便送。吳德雅道:皇上故意帶她來的,你看多少人的眼睛看著容妃,之後再談事兒就方便了,皇上這一招可真聰明。

  弘晝哼了一聲不言語。吳德雅看看他,道:皇後娘娘真的不必介意,這容妃不過是皇上籠絡人心用的,以前是籠絡回部,現在連對蒙古也用上了,回頭我告訴她,她定然高興的。弘晝展顏一笑,道:你說的對。正說著,王公們接著來敬他二人,於是夫婦倆也好一陣忙碌應對。

  大宴結束以後,各位王公又攜夫人到皇帝的桌前和他一一道別,終於見到容妃對各人展露了微笑,都心情愉快地回了自己的蒙古包。等人都走了之後,弘晝和吳德雅也上來道別,皇帝對弘晝微笑道:你今天安排的很好,辛苦了,接下來還有幾日辛苦。弘晝道:秋圍是朝廷綏邊的大事,弘晝自當為皇兄鞠躬盡瘁。皇兄您也連日辛苦,保重身子。

  皇帝拍了拍他,又對吳德雅道:弘晝現在越發穩重了,你很能幹,朕高興!吳德雅臉紅了,忙道:謝皇上,臣妾定當時時提醒王爺,教您放心。弘晝夫婦走了以後,皇帝便教那貴人回去休息,說是今天她表現很好,代皇帝去給王公們敬酒時十分有禮貌,很得體,其木格高高興興地謝了皇帝自去了。然後他才牽起容妃的手向回走去,李玉跟在後麵。

  容妃見皇帝一路無話,也不言語。二人回到總管府,便各自更衣沐浴。容妃坐在木桶裏,隻覺得心裏十分的難堪,今天色布騰巴勒珠爾的事,顯然是皇帝事先便想好的,卻不先告訴自己一聲,而且他定然是因為自己想起了霍集占,所以心裏不快……正思量間,忽聽李玉在外麵道:娘娘,皇上來了,在這裏等您,但教您不要心急。容妃於是很快地洗淨了自己,出來套上白布袍子,赤著雙腳便走了出去。

  皇帝正坐在外間喝茶,見她頭發濕漉漉的,眼睛裏有一種迷蒙的水氣,心中一動。容妃立刻跪下道:皇上,今天宴會上沉璧走神了,在諸位大人麵前失禮了,請皇上原諒沉璧。皇帝道:你起來吧,朕說其格木的話並不是說你。容妃站了起來,皇帝又喝了兩口茶,然後道:你先去擦頭發吧,仔細著涼。說著便讓彩雲上來帶容妃去擦頭發。

  頭發擦好後,容妃又過來站在一旁,她身上的白袍,是一個厚厚的晨褸,前襟隻有幾條帶子縛住。皇帝見她還是赤著雙腳,於是站起身來,將她橫抱起來,往容妃的寢室走去。彩雲和李玉對望一眼,李玉立刻跟上,彩雲自去叫人收拾浴室。皇帝將容妃放到她的床上,然後自己坐在床邊,道:你今天怎麽了?朕看,你真地在生朕的氣。

  容妃翻過身去不看他。皇帝輕笑起來,也躺上床去,在她身後道:真地生氣了?容妃還是不理不睬,皇帝於是拉過被子來給二人蓋上,說:天涼了,小心凍著。容妃道:臣妾病了是臣妾的事,和皇上不相幹。皇帝見這話裏火|藥味極濃,便道:沉璧,朕對你好,你就這樣放肆了。容妃立刻坐起身來,背對著他,道:你對我好?!你不過是覺得沉璧有用,可以幫你籠絡傅恒大人,還可幫你籠絡色布騰巴勒珠爾!

  皇帝感到很意外,不覺笑起來。容妃氣鼓鼓地道:你笑什麽?!難道沉璧說的不對嗎?!你想寵幸誰就寵幸誰,你想籠絡誰就籠絡誰,你要寵幸人,沉璧就靠邊站,你要籠絡誰,就把沉璧推出去。皇帝大笑起來,也起身將她摟在懷裏,容妃想掙紮,但掙紮不動。皇帝笑道:你可真會胡思亂想。朕和其木格,你不會不明白吧?

  容妃惱怒道:臣妾應該明白什麽!皇帝一時無語,想了想,叫外麵的李玉進來,要李玉說。李玉見他們倆真鬧別扭,心裏害怕,但皇帝一定要他說,他隻好硬著頭皮道:容妃娘娘,皇上是為了今兒的事才去的那貴人那裏,然後……今早是那貴人不讓皇上走……皇帝便讓他出去,他才如蒙大赦。

  然後皇帝對容妃道:你聽見了吧?!容妃冷笑一聲,道:她不讓你走?她不讓你走?她如何能不讓你走?!皇帝笑起來,放開了容妃,自己躺倒,蓋上了被子,又說了一句:又你你你了,仔細凍著,躺下來說。容妃一堵氣,甩脫了這床被子,又從裏麵拉出另外一床來把自己蒙上。皇帝道:朕是皇帝,朕有很多事要辦,其木格是其中一件,她不是你給朕選的嗎?容妃在被子裏道:臣妾也是其中一件。皇帝道:你真的這麽想朕?容妃道:那臣妾應該怎麽想你?皇帝道:朕早說過,已把你放在心裏。

  容妃賭氣道:色布騰巴勒珠爾的事也是因為你把我放在心裏?皇帝笑道:好,朕承認,是想籠絡他,但朕也是為了你。容妃不說話。皇帝靠近她的被子,道:科爾沁左翼是蒙古鐵騎最強的力量,色布騰巴勒珠爾是左翼中旗和碩親王,就是將來左翼的最高統帥,如今隻是因為年輕,所以還是和碩卓哩克圖親王紮木巴勒紮木素的副手。這樣你就不用擔心自己沒有孩子。如果將來朕不在了,你也不用擔心。容妃大吃一驚,立刻從被子中鑽出來,捂住皇帝的嘴,道:您在胡說些什麽?!皇帝笑著拿下她的手,道:朕沒有胡說,朕就是這麽想的。

  容妃知道蒙古鐵騎是大清立國的重要基石,皇帝遠來察哈爾會盟正是為了他們,不覺銘感五內,幽幽地說道:可色布騰巴勒珠爾為什麽要聽命於我?就算您教我認他做弟弟,假如真有那麽一天,您都不在了,他為什麽要聽命於我?!皇帝笑道:這世上的男人,誰不想聽命於你?朕不過是給他一個名正言順而已。容妃怒道:您胡說些什麽?!難道您認為他對我,還是我對他……

  皇帝搖了搖頭,道:朕不是那個意思。你這樣美好,誰都想親近你。色布騰巴勒珠爾不是那樣的人,但他還是想和你親近的,所以他一定會聽命於你。他將來不僅是蒙古鐵騎最強力量的統帥,而且出自科爾沁的第一家庭博爾吉濟特氏,是孝莊文太後的本家,在科爾沁極有根基和號召力。你聽朕的話,這兩天去和他見見麵,說說話。明年秋圍的時候,他定然會來的,你們每次都見見麵,說說話。

  容妃一笑,道:皇上,您說到底,還是要我幫您辦事對嗎?皇帝笑道:朕早說了,是為了朕也為了你,朕可沒騙你。然後刮著她的鼻子道:你真的認為朕在用你籠絡傅恒?容妃道:難道不是嗎?福康安不是您給沉璧的嗎?皇帝笑道:你可知後宮不能與外臣來往,你和傅恒,你和色布騰巴勒珠爾,都是後宮和外臣。

  容妃詫異道:您到底是什麽意思?皇帝道:朕怎麽說,你就怎麽做,不要胡思亂想。容妃點點頭,道:好,臣妾遵旨,臣妾不問,哪天您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再後悔。說著進了皇帝的被子,皇帝摟著她笑道:不會有那一天的,朕可舍不得。你今天真地在吃其木格的醋?容妃又生起氣來,將身子一翻,背對著皇帝。皇帝大笑起來,雙手握住她的肩膀,道:她不及你十分之一。容妃一笑,轉過身來,親住了皇帝。皇帝心裏十分開心,似乎漫天星星在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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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蘭秋圍清朝皇帝熱衷於“木蘭秋獮”,不僅僅是為了滿足打獵娛樂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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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實上,每次“木蘭秋獮”都是一次規模龐大的準軍事行動,相當於我們現在的軍事演習。皇帝通過親自參與其中來檢驗帝國最精銳部隊的戰鬥水平。布圍、觀圍、行圍、罷圍四個步驟也叫做“撒圍、待圍、合圍、撤圍”。這一套圍獵過程與戰時迂回包抄敵軍的方式如出一轍。在打獵過程中,部隊的指揮能力、協調能力都將展現的一覽無餘。皇帝也通過親自指揮圍獵來進一步鞏固自己的權威和對軍隊的控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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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持續一個月的“木蘭秋獮”中,上至帝王將相,下至八旗士卒,都將共同體驗圍場的艱苦自然環境,將士們還得直麵林中猛獸的威脅。這些情況雖然與真正的戰場無法相比,但對於操練軍隊,保持八旗子弟尚武本色還是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而且皇帝通過“木蘭秋獮”來籠絡和震懾蒙古王公,包括漠南和漠北蒙古。“木蘭秋獮”和國力強盛息息相關,康熙和乾隆幾乎年年秋圍。隨著國力逐漸衰弱,秋圍便也減少以至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