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8章 種桑得桑
作者:甲青      更新:2020-10-04 01:21      字數:5428
  “遭忌?”

  年輕郎君聞言,神情古怪地看了一眼中年漢子,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一般,突然失禮大笑起來。

  笑了好一會,這才指了指南邊,說道,“夏侯將軍,南有七郡,六郡夷人皆呼丞相為諸葛阿公,而喚兄長為鬼王。”

  然後他又指了指東北方,“自先帝駕崩後,丞相輔佐天子已近十年,世人皆曰丞相治國有方,就連天子亦稱丞相為相父。”

  “丞相所受殊榮,在兄長之上不知幾何?然丞相猶得天子敬重,兄長如何會遭忌耶?”

  說到這裏,他似是想起了什麽,又是麵露微笑道“丞相當年上《出師表》,其表首句,便是兄長之名。”

  “《出師表》中,所提侍衛之臣,皆是留守錦城輔佐天子之人。表中所提的在外忠誌之誌者,唯有兄長一人有名耳。”

  “夏侯將軍,你覺得,天子會猜忌兄長否?”說著,他又是提高了語氣,“況自大漢開國以來,從未有君臣相忌一說。”

  “不信且看當年先帝,為關老君侯報仇,雖是怒而興師,但亦可見君臣情義之重。”

  “夷陵之戰時,黃權率軍投敵,先帝卻自認是負了黃權,待其妻兒如初。”

  年輕郎君的神色越發地意味深長起來“夏侯將軍遭忌之言,莫不是以己度人?”

  “也是,以魏賊三代人主看來,不是多疑,就是狷狹,要麽就是遷怒。猜忌臣下,本就是常事。”

  夏侯霸聽到這裏,已是滿臉怒色,粗暴地打斷了對方的話“王太守,別辱人太過!”

  王太守自然就是越巂郡太守,王平之子,王訓。

  隻見他微含嘲諷地說道

  “夏侯將軍說我家兄長遭忌的時候,可有想過辱人太過?”

  “如今我不過是說出一個事實,沒想到在夏侯將軍眼裏,反成了是辱人太過,嗬嗬……”

  曹操多疑自不必說了。

  光是一個荀彧就已經讓後來人扼腕歎惜不已。

  曹丕則是心胸狷狹。

  黃權投敵,受到魏國厚待,劉備自責有負於彼,可能還會有人說是作秀。

  但凡事怕就怕對比。

  於禁在荊州之戰中降敵,後被送還魏國後竟被曹丕羞辱至死。

  兩者對比,高下立判。

  至於曹睿……

  夏侯霸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

  兵敗被俘至漢中,順便拜祭了一下先人而已。

  留在魏國的夏侯三族(即夏侯惇、夏侯淵、夏侯尚三脈),如今盡被召至洛陽,名為優待,實是軟監。

  當然,這是漢人轉達給他的消息。

  也有從魏國投奔蜀地帶過來的人帶過來的消息。

  更有前往魏國的商隊傳回來的消息。

  真假如何,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夏侯霸嘴上自是要極力否認。

  但他心裏卻是明白空穴來風,未必無因。

  夏侯楙(夏侯惇之子)前麵因為賣糧,差點被陛下殺頭。

  夏侯玄(夏侯尚之子)又一直被陛下所厭,後麵還卷進了浮華案。

  至於自己(夏侯淵之子),在陛下眼裏,已是投敵之人。

  仍在魏國的諸位兄弟,能逃過一劫,已是幸運,更別論還能像以前那樣受盡恩寵。

  所以由此想來,此時夏侯三族在魏國的境地,怕是真的不太妙。

  然越是如此,王訓所說的話語,就越是紮得夏侯霸的心窩疼,讓他又是羞又是憤,偏偏又無從反駁。

  隻見他咬著牙,怒道“都怪馮文和!”

  若是當初兵敗時,能盡而亡,何來今日之禍?

  此時的夏侯霸,無比後悔自己太過純良,一開始就信了馮文和的鬼話。

  什麽來漢中見族妹,祭父弟……

  假的,全都是假的!

  那等心狠手辣之人,如何會有那般好心?

  不過是巧言令色,誘己入彀而已!

  如今的自己,不是投敵,那也成了投敵之人,就算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了。

  劉禪的皇後以夏侯家外甥女的身份,陪同自己祭拜父弟的消息,這麽快就傳至洛陽。

  要說這其中沒有漢人故意大肆散播的緣故,夏侯霸寧願相信自己的父弟還活在這個世上。

  說不定還是馮文和一手策劃的。

  懷著這樣的想法,夏侯霸又是咬牙切齒地再重複了一遍“都怪馮文和!”

  說完,理也不理王訓,伸手接過隨從牽著的馬匹,翻身上馬,徑自向前策馬而去。

  王訓也不以為意。

  這些日子以來,夏侯霸一提起兄長,都是怒罵不已。

  隻是此人身份大不一般,更兼張小娘子的關係與他的關係更是複雜。

  聽說兄長對他亦是要喊一聲伯父。

  所以王訓倒也不好對他如何,最多也就是與他爭辯兩句。

  剩下的,隻要他做得不過分,也就由他去了。

  眼看著夏侯霸的人影越來越小,他連忙帶人跟了上去。

  夏侯霸策馬跑了一陣,這才覺得胸口的稍稍解了一些。

  他抬頭看看四周,這才發現自己來到了一處桑林。

  桑樹下,有百姓正在挖坑,還有百姓正從別處擔來黑乎乎的東西堆到樹下。

  桑林邊上,還有一個大大的蓄水池。

  看到那些百姓所做的活,與北方大是不同。

  夏侯霸不禁又停下了腳步。

  自從知道自己在名義上“被叛投”了蜀人之後,夏侯霸沒少跳腳咒罵某位馮姓之人。

  為了避免尷尬,張夏侯氏借著回去看皇太後的名義,回到了錦城,同時也把夏侯霸從漢中帶走了。

  雖說張夏侯氏曾對馮某人頗有微詞,但其實對馮某人的本事,還是很認同的。

  特別是經過漢中一行,張夏侯氏算是默認了自家小女兒的某種身份。

  所以她在夏侯霸麵前,還是說了馮某人的一些好話。

  畢竟都成一家人了,以後終歸還是要再見麵的,到時候關係太過僵硬總是不好。

  隻是自家族妹說那馮文和領兵了得也就算了,因為在這方麵夏侯霸沒資格說話。

  但要說此人連治理地方的手段,亦是少有人能出其右,那就真是讓人不服氣了。

  允文允武,寫得一手好文章,領軍能鎮守一方,若是治民之能亦是僅亞諸葛亮,這等人才,隻怕百年才出一人。

  如今蜀人前有諸葛亮,後有馮永,難不成這蜀國,當真受上天所眷耶?

  夏侯霸自然不相信。

  所以他要親自去看看。

  蜀人軍民士氣高昂他是知道的,沒想到到了越巂,他發現這裏,居然頗有書所載的前漢遺風。

  前漢征伐匈奴,胡人聞漢兵莫不畏者,稱之為漢子,人又曰好漢。

  而越巂這裏,聞魏賊則莫不切齒,以滅魏為任,實是讓夏侯霸心存驚悸。

  不說民心,就連百姓事農桑,都遠異北方。

  他走上前,開口問道

  “敢問這位老丈,為何要在桑樹下挖坑?”

  正在揮著鋤頭的老農停下手,上下打量了一下夏侯霸,反問道

  “這位貴人可是從別處而來?才至越巂不久?”

  夏侯霸頓時大吃一驚“老丈如何得知?”

  老農嗬嗬一笑,指了指桑樹

  “如今越巂養蠶之桑,皆為馮桑,乃是馮君侯費盡辛苦才尋來的上好桑種,可養出好蠶。”

  “君侯在越巂勸課農桑時,教我等事桑樹亦要如事糧食,開春時要剪桑樹枯枝。”

  然後老農又指了指桑林邊上的大水池,說道,“同時要開始放養魚苗……”

  夏侯霸越聽,越是迷糊起來“為何要在池裏放魚苗?”

  “養魚啊!”

  老農理所當然地說道。

  再看到夏侯霸不明所以的樣子,老農哈哈一笑,拍了拍腦袋,“老糊塗了,忘了貴客是從外地而來。”

  “這池啊,有個專用的名字,叫魚塘。君侯說了,孫水河穀,多有低窪之地,但凡到了多雨時節,容易成災。”

  “所以在低窪多挖魚塘,再用挖出來的塘泥在邊上築起塘基,可減輕水害。而且魚塘蓄水,亦可防幹旱。”

  “塘基土地肥沃,在上頭種桑樹,既不占田地,又能得桑葉養蠶,乃是一舉數得。”

  夏侯霸聽到這裏,不禁驚而歎服“原來如此!那馮文……唔,唔!”

  “還不止呢!”

  老農難得見到這等沒見過世麵的外來土包子,而且看起來還是貴人的土包子,當下興致勃勃地繼續說道

  “塘基上種桑,桑葉喂蠶,蠶沙喂魚,魚糞肥塘,塘泥壅桑,此乃生生不息。”

  說著,老農唱了起來

  “一二月來理桑枝,放魚苗;三四月來施桑肥;五月養蠶,六月賣,蠶沙蠶蛹來喂魚;七月八月清塘淤,固塘基;年底數月除草喂魚。”

  “魚塘寬,魚塘深,捕得魚兒醃鹹魚,醃得鹹魚送軍中……”

  越巂有鹽井,再加上馮君侯當年搞的稻花魚,越巂鹹魚如今已是在蜀在大有名氣。

  反正隴右胡人對口糧袋裏的鹹魚,都是紛紛豎起大拇指,交口稱讚鹹魚又香又鹹又好吃。

  夏侯霸聽聞這俚曲,道盡一年桑塘農事,不禁有些癡了。

  “聽聞老丈不似普通農人,敢問姓名?”

  老農又是哈哈一笑,擺了擺手

  “我當年不過從軍中退下來的老卒,後來得君侯錯用,跟在君侯身邊當了幾年親衛,最後隨君侯平定越巂。”

  “後來君侯領軍北上,再用不上我這老身子骨,便給我安排了一個鄉老的位置。這些東西,都是君侯親自教的。”

  夏侯霸又是一呆,臉上忽陰忽晴,時紅時青,精彩之極。

  老農沒有注意到夏侯霸的臉色變化,隻是仍在絮絮叨叨地說道

  “君侯當年教我們這些,隻說了隻要按他教的去做,大夥的日子就定會好過起來。”

  “隻是可惜啊,君侯沒有親眼看到越巂今天這模樣,也不知他在涼州那邊,過得好不好……”

  夏侯霸終於回過神來,勉強笑道

  “老丈,現在不少人都說要賣糧,要給涼州那邊的馮,馮……君侯幫忙,你怎的不去?”

  “怎的沒去?我前兩天就已經讓人把自家的餘糧賣掉了。”

  老農連忙澄清道。

  “哦,哦,原來如此。”

  夏侯霸拱拱手,以示歉意,再看向別處。

  但見魚塘裏水波微瀾,也不知是魚兒上來透氣,還是被風吹皺了。

  再看到魚塘周圍桑葉青綠,他不禁歎了一口氣

  “果真是治世之才也!光看這良田桑塘,就讓人想知道他治理越巂時的風采……”

  老農本已重新彎下腰去挖坑,此時聽聞此言,又站直了身子,笑道

  “貴人這話,當真是說到人心裏去了。其實我們亦常想,若是君侯有機會回來看看,那該多好?”

  “不過老身每想起君侯,倒是有個去處。”

  說著,他指了指西邊

  “從這條官道而去,有一大片良田,乃是當年君侯親自耕種之處。田頭立有一碑,上頭刻著‘馮侯曾耕種於此’,那便是了。”

  夏侯霸本是不待見馮永,但與老農一番談話後,聞自己前所未聞之事,當下心裏終於起了好奇心。

  他拱手謝過老農,轉身重回官道上。

  原本落後了一段路的王訓早就在那裏等候。

  夏侯霸看了一眼王訓,沉吟了一下,忽然問道

  “王太守,你可知當年馮明文耕種之處?”

  王訓一向以兄長態度為準。

  雖然夏侯霸口口聲聲說兄長欺他,但兄長既然喚對方為伯父。

  那麽他就算再怎麽看不慣夏侯霸,隻要對方不挑事,那麽他在麵子功夫上,還是要注意一下的。

  此時看到對方的態度居然有所變化,他不禁有些驚異,同時點頭道

  “自然知道。”

  “我能去看看嗎?”

  “有何不可?我來帶路。”

  一行人騎著馬,不一會兒,就到了老農所說的地方,看到了那塊立在田頭的石碑。

  夏侯霸翻身下馬,立在石碑前,看著眼前不斷翻起綠浪的稻田,默然不語。

  王訓站到他身邊,說道

  “當年兄長領軍走越巂通錦城的那條大道,秘密離開越巂,待百姓知曉時,兄長已到了錦城。”

  “在兄長離開後,越巂官府行其遺策未變,數年後百姓衣食皆足,便在他親自耕種之處,立了這塊石碑,以記其恩。”

  夏侯霸眼光變幻,麵色複雜,好久才喃喃低聲道

  “他能得百姓如此銘記,吾妹果是沒有騙我。”

  他心裏更是洶湧翻騰。

  馮永其人,年紀尚淺,就已有此等成就,日後定是繼諸葛亮之後,成為蜀國梁柱。

  蜀國前有諸葛,後有馮永,難不成當真是上天所眷耶?

  他一邊想著,手上不自覺地摸上那塊石碑。

  這時,隻聽得遠遠就有人氣急敗壞地喊道

  “住手!天殺的!你們是誰?敢去碰這石碑!”

  夏侯霸下意識地縮回手,循聲看去。

  隻見幾個年輕郎君正提著棍棒跑過來,待看到這行人腰間還戴著兵器,知其不是普通人,當下仍是壯著膽子喝問

  “汝等是何人?”

  夏侯霸看到對方幾人雖是說漢話,但口音甚是古怪,似乎有點像洛下音,偏偏又讓別扭得很。

  更重要的是,看他們的打扮,還帶著明顯的夷人風格。

  隨從早就王訓和夏侯霸圍在中間,手皆按在刀柄上。

  王訓推開隨從,對著幾個年輕郎君拱了拱手

  “我們乃是從縣衙下來巡視農耕,特意來這裏一觀,以瞻君侯當年之風,敢問幾位又是何人?”

  幾個年輕郎君聞言,再看到對方陣勢,知其應當不是假話,為首那個鼓足了勇氣說道

  “原來是官上的大人,但大人看且看耳,怎麽還亂摸那石碑?這可是我家的地,不許亂碰那石碑。”

  聽到對方說“大人”二字,夏侯霸便知這幾人乃是夷人。

  “原來是主人到來,我們一時沒注意,勿怪勿怪。”

  王訓連忙道歉道。

  倒是夏侯霸忍不住地插了一句“你家的地?”

  不是說這是馮明文耕種的地方,怎麽成了夷人的地?

  “那當然!”為首的夷人郎君抬頭挺胸地說道,“馮君侯當年在這裏種地時,他還讓我們給他捉過魚呢!”

  “沒錯沒錯,我們給君侯捉了好久的魚,所以君侯後來把這些地送給我們種,說漢夷是一家人。”

  一百條泥鰍換一個肉餅呢!

  那肉餅的味道到現在他們都忘不了。

  說起這個事,幾個夷人小郎君臉上就盡是自豪之色。

  “君侯還教我們唱過歌,你要不信,我唱給你聽。”

  “池塘裏水滿了,雨也停了,田邊的稀泥裏到處是泥鰍……”

  聽得夏侯霸一臉懵逼,這又是什麽俚曲?

  怎麽話音這般這般古怪?

  難不成是哪個地方的夷話?

  一旁的王太守臉皮直抽搐。

  兄長當年對這些夷人小郎君所做的黑心交易,若不是有後來贈送田地一事,隻怕要成為偉光正形象的一大汙點了。

  不過幸好,現在的傳言是,馮君侯為了考驗他們的真心,所以讓他們去捉泥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