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魅製香廠(十)
作者:白羽摘雕弓      更新:2020-12-28 12:04      字數:3883
  李準匆匆出發之前, 交代下人們要給十娘子送飯, 李府的廚娘特意準備了一份小米粥端進去, 不到十分鍾, 又原封不動地端出來, 臉上寫滿了鬱結。

  “怎麽了?”慕瑤停下夾菜的筷子, 詢問那端著托盤站在屏風前發呆的廚娘。

  廚娘指指十娘子房間, 壓低聲音:“敲門沒人應,推了門一看,夫人背對我在床上躺著, 帳子都沒掛起來,看樣子還沒醒。”頓了頓,又有些愁苦, “這都躺了一天了, 會不會出什麽事啊?”

  她在自己的圍裙上擦了擦手心的汗,滿臉擔憂地問, “老爺不在, 幾位方士見多識廣, 需不需要我去請個郎中……”

  “暫時不必。”慕瑤微微一笑, 安撫道, “你先下去吧, 過了今天,要是還沒有好轉,再去找郎中。”

  胖胖的廚娘沒什麽主意, “哎”了一聲, 端著托盤回了廚房,嘴裏嘟囔著:“熬得爛爛的小米粥,可惜了呢……”

  楚楚坐在柳拂衣膝上,正在張口吃他喂的蝦,忽然閉上了嘴。

  柳拂衣拿起手帕給她擦了擦嘴,柔和地問:“不吃了嗎?”

  吃過藥以後,楚楚的臉色恢複了正常,幾乎看不出病色。她乖順地任柳拂衣幫她擦幹淨嘴,望了他一眼,似乎有話要說。

  “楚楚,還有哪裏不舒服嗎?”慕瑤的語氣有些緊張。

  慕瑤和柳拂衣兩個人,一個抱著小女孩擦嘴,另一個拿著小勺時刻準備喂湯,配合默契,若不是淩妙妙知道內情,真的會以為他們二人是一對恩愛的年輕父母。

  淩妙妙扭過頭,饒有興趣觀察慕聲,見他長長的睫羽傾覆下來,正在端著碗認真吃飯,沒對眼前場景做出什麽過激反應。

  她有些失望地托腮仔細盯著他,想從他臉上盯出點端倪來,不料慕聲忽然抬眼,兩人的目光便撞在了一處。

  少年被盯得有些難以下咽了,這才忍不住抬了眼,見她的眸顫了一下,像是被發現的小鹿,生動至極。

  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立即低下眼,掃視桌子上的幾盤菜,似乎在飛速考慮要在哪一盤裏夾一筷子,來堵她的嘴。

  淩妙妙已經能從他有些不對勁的動作中未卜先知,立即移開臉,警惕道:“我不要——”

  慕聲手一抖,夾起來的胡蘿卜塊掉了下來,他抬頭望她一眼,雙眸黑沉沉,妙妙讓他這樣一看,嘴裏的話立即拐了個彎,“……不要吃胡蘿卜……吃雞。”

  還配合地伸出了碗。

  慕聲的神色不經意間放晴,轉而夾了一塊鹽酥雞,丟進她碗裏,有些僵硬地別過臉:“吃你的飯,別到處亂看。”

  心裏卻在遊神:兔子居然不吃胡蘿卜,真令人驚奇。

  兔子動著三瓣嘴開口了:“我最討厭胡蘿卜了,尤其是煮熟的胡蘿卜。”她邊吃雞邊憤憤地盯著桌上的胡蘿卜牛腩,仿佛看見了宿敵。

  那是自然,慕聲心想,哪有兔子喜歡吃煮熟的蘿卜。

  妙妙吃著吃著,想起來瞥一眼慕聲的神色,發覺他低垂的眸中竟然帶著隱約的笑意,心裏頓時詫異萬分。

  柳拂衣和慕瑤都在他麵前演恩愛小夫妻了,他居然還能笑出來——

  完了,黑蓮花氣出毛病了。

  “楚楚,是不是有話想對慕姐姐說?”慕瑤喂了半碗湯,楚楚喝得心不在焉,還喝嗆了兩回,黑亮的眼一直盯著她,似乎欲言又止。

  楚楚猶豫了一下,用小手解開了自己的衣裳,“刷”地向上一拉,雪白的肚皮上鼓囊囊地貼著幾個牛皮紙包,兩隻眼睛怯怯地盯著慕瑤的臉,似乎在觀察她會不會生氣。

  “……”慕瑤的笑容僵在臉上,一時語塞。

  半晌,柳拂衣又好氣又好笑地把那幾個紙包一個個拿出來擺在桌上,摸了摸她的腦袋:“是你故意把藥藏起來了?”

  楚楚怯怯地點點頭,似乎有點委屈,又有些懵懂:“我不想讓爹爹去看十姨娘……”她想了想,眸中露出幾絲恐懼,“昨天晚上十姨娘頭昏,沒有變漂亮姐姐的臉,爹爹要去看她,她就把臉藏在被子裏,很凶地將爹爹罵走了。”

  因楚楚身體虛弱,可能發生危險,李準不放心假手他人,刻意將她的床安置在自己和十娘子房間裏,中間隻用屏風隔斷。隔著屏風,年幼的楚楚屢次見到十娘子“變臉”,可能留下了嚴重的心理陰影。

  慕瑤歎了口氣,無奈地摩挲著她柔軟的發頂。

  *

  天色漸暗,暮色四合,轉眼已經到了傍晚。

  這一整天,十娘子一步也沒有踏出房間,不吃不喝不說話,令主角團束手無策。

  按照先前的計劃,他們應該在傍晚出門去探製香廠了。可是柳拂衣懷裏還坐著一個說什麽都不肯去休息的小女孩,猶自瞪著一雙大眼睛,怯怯地依偎著柳拂衣,小手還抓著他的衣襟,生怕她一睡著,便會被丟下和十娘子獨處。

  李準不在,下人們拿不定主意,柳拂衣是她現在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她既已幫主角團貼上了符咒,就是正麵與十娘子為敵,一旦被發現,後果難以預測。

  因為這個緣故,主角團也不放心將她一個人留在李府。幾人商議了一下,柳拂衣道:“這樣吧,我們帶著楚楚一起去……”

  慕瑤被楚楚晶亮亮的眼睛盯著,沒有立即表示反對。

  反倒是慕聲有些不情願:“阿姐,路上艱險,她又有喘症,恐怕不太方便。”

  楚楚小嘴一撇,眼裏委屈不堪,轉頭趴在了柳拂衣懷裏:“我怕這個哥哥……”

  慕聲冷笑一聲扭過頭,黑眸望著窗外,不再言語。

  慕瑤看了看楚楚瘦弱的脊背,似乎是下定了決心:“不妨事,路上我來照顧她。”

  楚楚立即坐直身子,揉揉困倦的眼睛,拍了拍巴掌:“太好了,我可以去遛彎了!”

  *

  夜黑風高,一行四人帶著楚楚,踏上了“遛彎”的險路。

  柳拂衣伸臂托著楚楚,慕瑤站在一旁,伸出纖細的手指,溫柔地整理著小女孩披風的領子,月下荒草泛著銀光,旁邊是潺潺的溪流。

  這幅剪影溫馨和諧,繾綣萬分,簡直像是一幅歲月靜好的畫。

  相比之下,他們身後的慕聲半隱沒在黑暗中,心不在焉地踢著腳下石子,是孑然一身的夜旅人。

  微涼的夜露順著植物的葉子流下來,“叭”地滴落在他手背上,弄得他滿心涼意。他將葉子揪下來在指尖揉著,忍不住回頭尋覓少女的身影。

  淩妙妙快走了兩步跟上了他,黑白分明的杏子眼睛恰好看過來,夾襖上毛絨絨的領子襯著她紅撲撲的臉,她伸出兩掌,竟然在手上戴了一雙線織起來的手套,活像是小老虎伸出兩隻寬厚的爪子:“慕聲你看,我穿了秋天的襖子!”

  他低眸掩住眼底浮出的一絲暖意,低低應一聲:“嗯。”

  淩妙妙非常失望:“你怎麽這麽蔫啊,是不是凍著了?”

  她拉開慕聲的披風,抓住他的衣服角捏了幾下,口中嘖嘖,“穿這麽少,慕公子是買不起冬衣嗎……”她麻利地將自己的手套脫下來,朝他揮一揮:“我爹爹給我織的,可暖和了。喏,你試試?”

  黑衣少年慢慢將自己的袖子從她手裏扯出來,別過頭去,頓了許久才道:“……你自己戴著吧。”

  唉——淩妙妙呼出一口白氣,有些惆悵地拍了拍手套。黑蓮花好高冷。

  涇陽坡的夜晚很安靜,天空如濃稠的墨汁傾倒,黑得純粹而曠遠,滿天大大小小的星星泛著酸涼的冷光。在陰陽裂的作用下,秋蟲停止長鳴,偶爾傳來詭異的窸窣聲,似乎有很多看不見的東西在樹後紮堆談笑。

  夜晚,蟄伏的妖物都出來透氣了。好在楚楚已經在柳拂衣懷裏睡著了,沒聽見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潺潺的水聲靠近,偶爾伴隨著咕嘟咕嘟的氣泡冒出。走在前麵的慕瑤和柳拂衣停了下來,眼前流水在月光下泛著粼粼冷光,風吹動河邊青草,沾濕了植物的半腰。

  又到了過暗河的時候。

  慕瑤打頭陣開路,柳拂衣抱著楚楚緊隨其後,他回頭望了妙妙一眼,剛準備說什麽,看到慕聲早已自然地彎下腰,兩手撐在膝蓋上,風吹動他的發帶,仿佛展翅欲飛的蝴蝶,不經意落在他黑亮的發上。

  光風霽月的柳大哥看到這一幕,欣慰地閉上了嘴,唇畔浮現了神秘的微笑。

  慕聲的腰彎得自然,淩妙妙趴的更自然,熟練得就像騎自己的老夥計馬駒,摟住他脖子一借力,慕聲將她膝彎一托,就輕巧地背在了背上,邁腿嘩啦啦踏入了暗河。

  水下饑餓的妖物被生人吸引,瞬間圍攏過來。

  慕聲無聲無息地盯著水麵,手中符紙不斷地打入水中,角度刁鑽,又準又狠,仿佛一條條梭子魚,隻是發出了輕微的噗嗤聲,連水花都沒濺起多少。

  他三心二意地打,還留著耳朵聽背上的女孩說話。可淩妙妙今天異常安靜,他左等右等,就是不見她開口。正在納罕,就聽見她說了在他背上的第一句話,還是一種格外惆悵的語氣:“慕聲,你說我什麽時候才能自己過暗河呀?”

  少年的臉猛地一沉。

  淩妙妙感覺他的手臂瞬間收緊了些,格得她的大腿有些痛,不禁扭了兩下,隨即聽到他應道:“你就這麽想自己過河?”

  “其實我也懶得自己過河……”她彎了彎唇角,微涼的臉無意中貼住了他,嘟囔道,“但我覺得每次都讓你背過河,好像挺麻煩你的。”

  她的裙擺懸在空中蕩啊蕩,裙角沾到了水,有時觸碰到她的小腿,她都覺得冰冷刺骨,何況慕聲兩條腿直接泡在水裏。

  “……”

  “慕姐姐也是女孩子,她能自己過河,那我也可以。”她玩著慕聲的領子,順嘴問道,“水是不是很涼?”

  慕聲頓了許久才答:“……不涼。”

  那聲音很輕,幾乎像是在自言自語。

  “那我什麽時候才可以自己過河?”

  他似乎不大喜歡這個棘手的問題,沉默半晌才找到了措詞:“要等你學會用符紙。”

  “我會呀!”妙妙霎時激動起來,猛拍他後背,“柳大哥教過我口訣,我現在還記得呢,要不要我給你背一遍?”

  少年似乎有點惱了:“不要。”

  “那你給我點符紙,我試一試。”她還沉浸在興奮中,開始拽慕聲的袖子,“有沒有剩下的,給我幾張唄?”

  “沒有。”他冷言冷語地答,扭頭警告地看她一眼,黑眸沉沉,“別亂動。”

  “……你真小氣。”妙妙憤怒地扭了一會兒,沒得到什麽回應,便無趣地趴在他背上不動彈了,一不折騰,便開始一陣陣犯困。

  她安靜下來,便顯出夜晚的寂寥,身旁隻有嘩啦啦的水聲,和水中隱約傳出的咕嘟嘟的氣泡聲。

  慕聲走著,步子慢了下來,極輕地撒開一隻手,從懷裏抽出一遝澄黃的符紙。他垂下纖長的睫毛,單手點了一遍,反手無聲地塞進她毛絨絨的襖子裏。

  女孩兒睡得迷迷糊糊,眼睛都沒有睜開,感覺到他的觸碰,縮了一下,又軟綿綿地貼上來,嘴裏抱怨:“……別戳我。”

  他飛速抽回手去,重新撈起了她滑下的膝彎,睫毛顫得像蝴蝶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