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九章 下都
作者:文浩晚漁      更新:2020-12-28 05:51      字數:4081
  正遲疑問,隻見寺中有人行走響,看看至近,卻是廟中廟祝和個行者來夫前門,見了李君問道:“客是何人,坐在此間?”

  李君道:“驢弱居遠,天色已晚,前去不得,將寄宿於此。”

  廟祝道:“門外風寒,豈是宿處?且請到院中來。”李君推托道:“造次不敢驚動。”主僧再三邀進,隻得牽了蹇驢,隨著進來。廟祝見是士人,具饌烹茶,不敢怠慢。飲間,廟祝熟視李君,上上下下估著,看了一回,就轉頭去與行童說一番,笑一番。

  李君不解其意,又不好問得。隻見主僧耐了一回,突然問道:“郎君何姓?”李君道:“姓李。”廟祝驚道:“果然姓李!”李君道:“見說賤姓,如此著驚,何故?”廟祝道:“鬆滋李長官是郎君盛旌,相識否?”李君站起身,顰蹙道:“正是某先人也。”廟祝不覺垂淚不已,說道:“廟祝我與令先翁長官久托故舊,往還不薄。適見郎君豐儀酷似長官,所以驚疑。不料果是。廟祝奉求已多日,今日得遇,實為萬幸。”李君見說著父親,心下感傷,涕流被麵道:“不曉得老師與先人舊識,頃間造次失禮。然適聞相求弟子已久,不解何故?”廟祝道:“長官昔年將錢物到此求官,得疾狼狽,有錢二千貫,寄在廟祝常住庫中。後來一病不起,此錢無處發付。廟祝自是以來,心中常如有重負,不能釋然。今得郎君到此,完此公案,廟祝此生無事矣。”李君道:“向來但知先人客死,宦囊無跡,不知卻寄在老師這裏。然此事無個證見,非老師高誼在古人之上,怎肯不昧其事,反加意尋訪?重勞記念,此德難忘。”廟祝道:“廟祝我世外之人,要錢何用?何況他人之財,豈可沒為己有,自增罪業?廟祝隻怕受托不終,致負夙債,賂累來生,今幸得了此心事,魂夢皆安。廟祝看郎君行況蕭條,明日但留下文書一紙,做個執照,盡數輦去為旅邸之資,盡可營生,尊翁長官之目也瞑了。”李君悲喜交集,悲則悲著父親遺念,喜則喜著頓得多錢。稱謝廟祝不盡,又自念仙書之驗如此,真希有事也。

  青龍寺主古人徒,受托錢財誼不誣。

  貧子衣珠雖故在,若非仙訣可能符。

  是晚廟祝留住安宿,殷勤相待。次日盡將原鏹二千貫發出,交明與李君。李君寫個收領文字,遂雇騾馱載,珍重而別。

  李君從此買宅洛陽,頓成富家。李君一向門閥清貴,隻因生計無定,連妻子也不娶得。今洛陽中大家見他富盛起來,又是舊家門望,就有媒人來說親與他。他娶下成婚,作久住之計。又應過兩次舉孝廉,隻是不第,年紀看看長了。親威朋友仆從等多勸他:“且圖一官,以為終身之計,如何被舉孝廉騙老了?”李君自恃才高,且家有餘資,不愁衣食,自道:“隻爭得此一步,差好多光景,怎肯甘心就住,讓那才不如我的得意了,做盡天氣?且索再守他次把做處。”本年又應一舉,仍複不第,連前卻滿十次了。心裏雖是不伏氣,卻是遞年“打毷氉”,也覺得不耐煩了。說話的,如何叫得“打毷氉”?看官聽說:唐時榜發後,與不第的舉子吃解悶酒,渾名“打毷氉”。此樣酒席,可是吃得十來番起的。李君要往住手,又割舍不得;要寬心再等,不但攛掇的人多,自家也覺爭氣不出了。況且妻子又未免圖他一官半職榮貴,耳邊日常把些不入機的話來激聒,一發不知怎地好,竟自沒了生意,含著一眶眼淚道:“一歇了手,終身是個不第舉子。就僥幸官職高貴,也說不響了。”躊躇不定幾時,猛然想道:“我仙兄有書道‘急時可開’,此時雖無非常急事,卻是住與不住,是我一生了當的事,關頭所差不小,何不開他第二封一看,以為行止?”生意定了,又齋戒沐浴。次日清旦,啟開外封,隻見裏麵寫道:“某年月日,以將罷舉,開第二封。”李君大喜道:“元來原該是今日開的,既然開得不差,裏麵必有決斷,吾終身可定了。”忙又開了小封看時,也不多兒個字,寫著:“可西市靴轡行頭坐。”李君看了道:“這又怎麽解?我隻道明明說個還該應舉不應舉,卻又是啞謎。當日青龍寺,須有個寺僧欠錢;這個西市靴轡行頭,難道有人欠我及第的債不成?但是仙兄說話不曾差了一些,隻索依他走去,看是甚麽緣故。卻其實有些好笑。”自言自語了一回,隻得依言一直走去。

  走到那裏,自想道:“可在那處坐好?”一眼望去一個去處,但見:

  望子高挑,埕頭廣架。門前對於,強斯文帶醉歪題;壁上詩篇,村過客乘忙謅下。入門一陣腥膻氣,案上原少佳肴;到坐兒番吆喝聲,麵前未來供饌。漫說聞香須下馬,枉誇知味且停驂。無非行路救饑,或是邀人議事。

  元來是一個大酒店。李君獨坐無聊,想道:“我且沽一壺,吃著坐看。”步進店來。店主人見是個士人,便拱道:“樓上有潔淨坐頭,請官人上樓去。”李君上樓坐定,看那樓上的東首盡處,有間潔淨小閣子,門兒掩著,象有人在裏邊坐下的,寂寂默默在裏頭。李君這付座底下,卻是店主人的房,樓板上有個穿眼,眼裏偷窺下去,是直見的。李君一個在樓上,還未見小二送酒萊上來,獨坐著閑不過,聽得腳底下房裏頭低低說話,他卻在地板眼裏張看。隻見一個人將要走動身,一個拍著肩叮矚,聽得落尾兩句說道:“教他家郎君明日平明必要到此相會。若是苦沒有錢,即說元是且未要錢的,不要挫過。遲一日就無及了。”去的那人道:“他還疑心不的確,未肯就來怎好?”李君聽得這兒句話,有些古怪,便想道:“仙兄之言莫非應著此間人的事體上?”即忙奔下樓來,卻好與那兩個人撞個劈麵,乃是店主人與一個陌生人。李君扯住店主人間道:“你們適才講的是什麽話?”店主人道:“侍郎的郎君有件緊要事於,要一千貫錢來用,托某等尋覓,故此商量尋個頭主。”李君道:“一千貫錢不是小事,那裏來這個大財主好借用?”店主道:“不是借用,說得事成時,竟要了他這一千貫錢也還算是相應的。”李君再三要問其事備細。店主人道:“與你何幹!何必定要說破?”隻見那要去的人,立定了腳,看他問得急切,回身來道:“何不把實話對他說?總是那邊未見得成,或者另絆得頭主,大家商量商量也好。”店主人方才咐著李君耳朵說道:“是營謀來歲及第的事。”李君正鬥著肚子裏事,又合著仙兄之機,吃了一驚,忙問道:“此事虛實何如?”店主人道:“侍郎郎君見在樓上房內,怎的不實?”李君道:“方才聽見你們說話,還是要去尋那個的是?”店主人道:“有個舉人要做此事,約定昨日來成的,直等到晚,竟不見來。不知為湊錢不起,不知為疑心不真?卻是郎君無未要錢,直等及第了才交足,隻怕他為無錢不來,故此又要這位做事的朋友去約他。若明日不來,郎君便自去了,隻可惜了這好機會。”李君道:“好教兩位得知,某也是舉人。要錢時某也有,便就等某見一見郎君,做了此事,可使得否?”店主人道:“官人是實話麽?”李君道:“怎麽不實?”店主人道:“這事原不揀人的。若實實要做,有何不可!”那個人道:“從古道‘有奶便為娘’,我們見鍾不打,倒去斂銅?官人若果要做,我也不到那邊去,再走壞這樣閑步了。”店主人道:“既如此,可就請上樓與郎君相見麵議,何如?”

  兩個人拉了李君一同走到樓上來。那個人走去東首閣子裏,說了一會話,隻見一個人踱將出來,看他怎生模樣:

  白胖麵龐,癡肥身體。行動許多珍重,周旋頗少謙恭。抬眼看人,常帶幾分蒙昧;出言對眾,時牽數字含糊。頂著祖父現成家,享這兒孫自在福。

  這人走出閣來,店主人忙引李君上前,指與李君道:“此侍郎郎君也,可小心拜見。”李君施禮已畢,敘坐了。郎君舉手道:“公是舉子麽?”李君通了姓名,道:“適才店主人所說來歲之事,萬望扶持。”郎君點頭未答,且目視店主人與那個人,做個手勢道:“此話如何?”店主人道:“數目已經講過,昨有個人約著不來,推道無錢。今此間李官人有錢,情願成約。故此,特地引他謁見郎君。”郎君道:“咱要錢不多,如何今日才有主?”店主人道:“舉子多貧,一時間鬥不著。”郎君道:“揀那富的拉一個來罷了。”店主人道:“富的要是要,又撞不見這樣方便。”郎君又拱著李君問店主人道:“此間如何?”李君不等店主人回話,便道:“某寄藉長安,家業多在此,隻求事成,千貫易處,不敢相負。”郎君道:“甚妙,甚妙!明年主司侍郎乃吾親叔父也,也不誤先輩之事。今日也未就要交錢,隻立一約,待及第之後,即命這邊主人走領,料也不怕少了的。”李君見說得有根因,又且是應著仙書,曉得其事必成,放膽做著,再無疑慮。即袖中取出兩貫錢來,央店主人備酒來吃。一麵飲酒,一麵立約,隻等來年成事交銀。當下李君又將兩貫錢謝了店主人與那一個人,各各歡喜而別。到明年應舉,李君果得這個夫節之力,榜下及第。及第後,將著一千貫完那前約,自不必說。眼見得仙兄第二封書,指點成了他一生之事。

  真才屢挫誤前程,不若黃金立可成。

  今看仙書能指引,方知銅臭亦天生。

  李君得第授官,自念富貴功名皆出仙兄秘授謎訣之力,思欲會見一麵以謝恩德,又要細問終身之事。差人到了華陰西嶽,各處探訪,並無一個曉得這白衣人的下落。隻得罷了。以後仕宦得意,並無什麽急事可問,這第三封書無因得開。官至江陵副使,在任時,一日忽患心痛,少頃之間暈絕了數次,危迫特甚,方轉念起第三封書來,對妻子道:“今日性命俄頃,可謂至急。仙兄第三封書可以開看,必然有救法在內了。”自己起床不得,就叫妻子灌洗了,虔誠代開。開了外封,也是與前兩番一樣的家數,寫在裏麵道:“某年月日,江陵副使忽患心痛,開第三封。”妻子也喜道:“不要說時日相合,連病多曉得在先了,畢竟有解救之法。”連忙開了小封,急急看時,隻叫得苦。元來比先前兩封的字越少了,剛剛止得五字道:“可處置家事。”妻子看罷,曉得不濟事了,放聲大哭。李君笑道:“仙兄數已定矣,哭他何幹?吾貧,仙兄能指點富吾;吾賤,仙兄能指點貴吾;今吾死,仙兄豈不能指點活吾?蓋因是數去不得了。就是當初富吾、貴吾,也元是吾命中所有之物。前數分明,止是仙兄前知,費得一番引路。我今思之:一生應舉,真才卻不能一第,直待時節到來,還要遇巧,假手於人,方得成名,可不是數已前定?天下事大約強求不得的。而今官位至此,仙兄判斷已決,我豈複不知止足,尚懷遺恨哉?”遂將家事一麵處置了當,隔兩日,含笑而卒。

  洛陽有個李總管,官居三品,家業巨富。年過五十,不曾有子。聞得樞密院東有個算命的,開個鋪麵,算**福,無不奇中。總管試往一算。於時衣冠滿座,多在那裏侯他,挨次推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