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是個愛書的人，一貫愛收集些孤本古籍，他這兩儀殿還專辟了書房放他的那些寶貝書們。雍黎隨意翻了本皇帝陛下珍藏的古籍翻看著，抬頭時透過幾排書架子交錯層疊的縫隙，正看到埋頭翻看奏折，時常還提筆寫些什麽的皇帝陛下。

  而那個角度，卻能很清晰地看到他微微佝僂的背，似乎也日漸單薄了。

  雍黎第一次發現，從前那個英武偉岸可於沙場馳騁不輸武將的青年帝王，在她心中肩膀寬厚地可供她肆意奔跑如同父親一般的她的舅舅，其實也漸漸地老去了。

  這麽些年一國，天下，多少勞心勞力的事情，大約也隻有他鬢邊一點點染上的白霜最能記得幾分。

  雍黎暗暗歎了口氣，有那麽一瞬間，她很想脫口而出，告訴他自己願意再多幫他一點，但對她而言理智終歸大於情感，她從來不會容許自己的情感不受控製，從不會容許不受控製的情感衝破自己所有的計劃。

  許久之後，成安帝擱下筆，揉了揉低垂得久了有點發酸得脖子，也不回頭，一邊揉著脖子，一邊自己慢慢歸置有些散亂的桌子，一邊又仿佛背後長了眼睛似的開口問雍黎道，“怎麽？盯著我瞧了這麽久，有什麽話對我說的？”

  皇帝陛下的敏銳程度著實不像話，雍黎有些尷尬地咳嗽了一聲，隨手將那翻開了就沒看幾頁地書又丟回書架，從書架後麵轉出來，卻臉不紅氣不喘，若無其事道，“我是想著……還是去見見黎庚堂兄，關於賈立那事有些細節還是想問問他，他該是最清楚的。”

  皇帝陛下哪裏不知道她這是在轉移話題，隨意找了個借口，也不拆穿，知道，“你要見他便去見，我還能攔著你不成？”

  “這不是怕萬一問出了些您想隱瞞的事情出來，豈不是壞了您的計劃？”雍黎笑嘻嘻道，見皇帝陛下收拾得差不多了，又道，“您可好了？去太後宮？”

  “好了，走吧走吧。”

  成安帝揮揮手，略扶著桌子站起來，雍黎本就站在他身側，順手扶了他一把，隔著層疊的衣衫，也能感受到他不甚粗壯的手臂，好在卻也不算纖弱，隻是清瘦而已。

  “您這兩年瞧著越發清瘦了……”雍黎開口笑道，“其實去年剛來京的時候，便覺得您似乎比幾年前我離京的時候要瘦了些，也不及那時精神，但這一二年，怎覺得您是越發清減了呢？”

  舅甥二人一同出了兩儀殿，也不用宮侍抬軟轎來，一邊閑聊著，一邊便慢慢走著過去了。

  “也就是你還說些實話，那些個禦醫們，哪個來請平安脈的時候不是說些‘陛下龍馬精神’之類的冠冕堂皇的好聽話來？不過你也放心，我雖是看著清減了些，身子骨卻是一點不差的……”

  “不過你倒是隻顧著關心我的，你倒是沒看看你自己這幾年瘦成什麽樣子了，也不知道自己將養著……”

  皇帝陛下的聲音輕而略淡笑意，時而微微側首看向身側雍黎，仿佛尋常人家家中長輩對後輩的寬慰和略帶寵溺的責備。

  遠處屋簷角的銅鐸，隨風輕輕晃動著，發出一陣清脆悅耳的聲音。

  帶著一眾宮侍趨步跟隨的餘海，目光遠遠地從那銅鐸上收回來，依舊是一貫恭謹低調的模樣。而他微垂的眉目下，在沒有人看見的角度，始終帶著小宮侍們無法理解的了悟篤定的神色。

  宮牆之內的長風，始終未曾停過，但誰又能知道這長風席卷的地方，最狂掠的中心，不會有那麽一片最平靜最安全的所在？

  雍黎原本一直在成安帝身側走著，抬頭間突然看到遠處一個池子，池子不小，遠遠地瞧著裏麵水波蕩漾，隱約瞧著有百十條錦鯉往來遊蕩。

  “陳使團大概什麽時候離開？”雍黎腳下又走了兩步，邊是開口問道。

  “盡快吧，不能讓他們留太久，早點離開早點安心。”成安帝道。

  雍黎停住腳步，側身看向成安帝，鄭重道，“關於陳‘和婉公主’……，我仔細想了想，還是想跟您說說我的想法……”

  “有什麽想法，你說。”成安帝見她如此鄭重其事的又談起方才的話題，也停住腳步，等她開口。

  “還是方才所說，我知道既然宮裏發生的‘陳公主刺駕’一事，在您地授意下都盡可能地壓製下去了，那麽陳使團離開自然不可能讓他們把那個‘和婉公主’帶回去……關於名義上對‘陳國公主’的安置，方才說的，照舊讓她‘嫁’給安王兄……”雍黎抿了抿嘴，略頓了頓，才又開口道，“我思考良久，這名義上地和親之約，還是莫要繼續了吧？”

  “你方才可不是這個態度……”成安帝倒是有些詫異她突然提起的竟然是這個想法，其實原本他提出仍舊將陳國這位以親王之女冒充的假公主以‘和婉公主’的名義嫁給黎賀，而雍黎並沒有反對的時候，他幾乎是已經篤定了這個做法，也打算著在陳使團離開之前直接下旨迅速就將這事情給辦了。

  但雍黎突然這麽說，卻是是在他意料之外，他略思索了片刻，突然瞧著雍黎麵上神色，一瞬間仿佛捕捉到什麽，微微笑問，“我想……你是覺得在這事情上對不住奉慶了？”

  雍黎沒有點頭，卻也沒有否認。

  確實，她自己知道自己，方才開口的那樣的想法，其實並不是她仔細思索之後的想法，而是方才那一瞬間。

  她在看到蓬萊池的那一瞬間。

  也不知道怎得，便想到那日在黎賀府邸看到的那條名字換做‘白朱’的錦鯉，便想到那日黎賀說到的幼時舊事，便想到當時黎賀說起當年之事時臉上意味不明卻略帶追憶的神情……

  大約也就是這一瞬間吧，她甚至腦子未曾來得及深思，便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時為什麽。

  大約也正如皇帝陛下所言，是覺得對他有些愧疚吧。

  “仍有件事情，我心底猶疑……真正的沈妤，其實並沒有死，我去見了她。”雍黎道。

  “你是說真正的‘和婉公主’？”聽到雍黎這句話，成安帝確實有些覺得不可置信，“此事當真？”

  “我是連人都見著了，還能有假？”雍黎道，“我確認，確實是真正的沈妤無疑。不過據她本人所言，她是死遁離開陳國，沒有人知道她還活著。我也派人去驗證過，她說的話倒是有七八分真實。”

  “原本我以為您對陳使團的動作，對陳國而言必是一場不可罷休的結局，而‘和婉公主’這個名號大約也會在這場博弈中徹底死去。所以對於那個真正的沈妤，既然連她本身的身份都死了，幾乎完全堵了她所有再次‘死而複活’的可能，那麽我倒是不憚於順手救個人。所以，當時我應了她給她個自由的機會，但是，如今如您所安排，自然不複當時局麵，那麽這個真正的沈妤在如今的情況下，便是個隨時可能爆出的麻煩了。”雍黎道，“畢竟您也不想當假的‘和婉公主’嫁給安王兄之後，一個麻煩還沒解決，不多時又被有心人利用爆出個真假公主的麻煩事情來？”

  “那麽如你所說，這事情，你覺得該如何處理？”成安帝點點頭，對她所說表示讚同，隻是問的問題往往最一針見血，“真公主如何處理，假公主又如何安置？”

  “說實在的，我當真沒有想法，也不知道怎樣做最是周全。”雍黎道，“我此刻能想到的最直接的辦法，便是讓那個‘假公主’死在您再次賜婚的旨意下達之前，死在陳使團離京之前。不過這樣做來，未免也太刻意了些……”

  “你倒是出的好主意……自己倒是開口隨便一說說，什麽疑難問題都丟到我這裏來了。”成安帝看她一眼，語氣微帶無奈，卻道，“這事你別管了，交給我吧。”

  皇帝陛下自己攬活兒，雍黎自然不會客氣，她也相信皇帝陛下自然有法子妥善地解決。

  ………………………………

  景平二十七年九月初三，成安帝下明旨，言陳使團隨扈賈立刺殺一事，乃他人利用之故，欲以此離間上璋與陳兩國關係，而兩國坦誠以待，已將此事分辨清明，當還陳以清白。故兩國聯姻之盟如舊，著令安親王黎賀於九月初八正式迎娶陳和婉公主沈妤，一應成親大禮，皆從上璋。

  此旨意一出，算不上什麽大風波，畢竟當初兩國婚期推延也未曾給天下人一個明確的理由，如今這婚約照舊，倒是給出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眾人無論覺得這裏麵有多少貓膩，到最後也不過就隻能自己心裏嘀咕一兩句。

  反倒是有些目光敏銳之人，那些在朝中摸爬滾打許久的人，卻仍舊抱著懷疑的態度，靜靜等待著下一個可能的將不知於何時推翻一切的變化。

  這其中，大約也包括了黎賀。

  雍黎是隔日出宮去廣陵濤見席岸的時候，在廣陵濤再次遇到黎賀的。

  黎賀正與幾個好友在後麵的小雅園宴飲，看樣子倒是相談甚歡，觥籌交錯間，興致來了似乎還往來高聲吟詩，十足的文士聚會的雅致模樣。

  從裏麵不對外開放的後園出來時，恰要經過這裏的小雅園，雍黎出來的時候，正見著黎賀舉杯朝另一人一照，然後朗聲吟了首氣勢磅礴的征戰詩。

  雍黎見他這模樣，一副與往日無異的自在模樣，似乎對昨日陛下新下的的完婚旨意一點也沒放在心上，雍黎不由得心下感歎這人現在也足夠心大了。

  雍黎出去的小路正好與他們宴飲的小雅園著疏密錯落的小林子，經過的時候黎賀並沒有看到她，當雍黎轉至前麵出口的園門處時，恰好被放下酒杯的黎賀看到。

  黎賀追上來時，雍黎恰出了園子，走到與外麵主樓大廳接連的長廊上。

  “宣陽。”

  雍黎停住腳步，轉過來看向黎賀，她倒是沒想到黎賀會看到自己。

  “安王兄也在？”雍黎笑得實在冠冕堂皇。

  “恰見到你……”黎賀似乎不複方才與朋友宴飲時的歡愉模樣，有些心不在焉，“你怎麽有暇來這裏的？”

  雍黎一笑，隨意敷衍道，“來見個人的。”

  “安王兄有什麽話與我說？若沒什麽事，我便先回去了，我府裏還有些事情要處理……”

  “並沒什麽事情，隻是看到你，來打個招呼。”黎賀笑道。

  “既然如此那我便先回去了，回見。”雍黎朝她微微點了點頭，想起什麽似的，又道，“還未再次恭賀安王兄大喜。”

  “你也說這話。”黎賀並不惱，語氣中反是有些無奈模樣。

  雍黎聽他這幾個字，似乎別有意味，卻並未深究，正欲轉身離開，卻聽他忽然低聲迅速道，“昨日，陛下召見了我……”

  雍黎了然一笑，陛下果然想的好主意，自己不出麵，便順手將攤子交給了黎賀。也難怪即便完婚聖旨已下，婚期近在眉睫，而黎賀卻絲毫沒受影響，反而氣定神閑地跟朋友在這邊宴飲。

  大約是已經有了妥善的計劃，而這計劃，估計其中也少不了皇帝陛下的指點，隻是皇帝陛下到底給黎賀透露的多少事情，雍黎卻不得而知了。

  “那麽恭喜你如願以償了……”雍黎這聲恭喜是有幾分坦誠了。

  黎賀卻道，“是我該謝謝你。”

  雍黎一笑，轉身便離開了。

  他謝的是什麽，雍黎以為不過是謝她在陛下跟前的一句話，讓他不必去娶不願意娶的陳國公主。

  其實於黎賀而言，如今他娶不娶陳國公主都沒有什麽區別。娶了，不過是維持著表麵上的關係，養個閑人兩年；不娶，也無非是自己能少費些心思罷了。

  而他謝的，其實隻是她有那麽一刻，在意了他的感受。

  皇帝陛下聖旨裏所定的婚期是九月初八，而今日已經是初四了，離大婚之日就剩下三日，黎賀若有什麽計劃，估摸著也就這兩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