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6章 孤館(三)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1-03-27 23:52      字數:4324
  所以從他二人口中說出來的這幾句話,尋常來說其分量可想而知。若是對象是尋常人,哪怕是其中一詞半句傳出去,便已經是天下文人憧憬的讚譽了。

  但雍黎身份的特殊,這些話即便能傳出去,或許有人終還是抱著懷疑的態度。

  比如璟老王爺說的那句話,是在八九年前某次宮宴上,在那之後沒多久,便有了陛下親筆雍黎成為璟王府名正言順的繼承人的那道旨意。所以大約也有許多人覺得,那隻是王府後繼無人,即便宣陽公主即便有些手段,終歸那時隻是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兒,老王爺說這番話,不過是為了宣陽公主造勢罷了。所以璟老王爺這番讚譽,當年並沒有在文人之中引起明顯的討論,時間久了便也就被眾人淡忘了。

  而雲老先生的那句話,據說是雲老先生親口對陛下所說,並無他人知曉。而這句話又是從陛下口中轉述出來,還是當真滿朝群臣之麵說出來的。顯然正是因為這句話是這樣的來源,也不得不讓眾人懷疑猜度陛下對宣陽公主的態度。

  畢竟“匡扶上璋,福澤天下”幾個字,顯然對僅僅作為璟王府繼承人的宣陽公主來說,實在是太重了些。正因這種猜度在,當年陛下說出這句話時,眾人所做更多的還是斟酌著陛下對宣陽公主和璟王府的態度,斟酌陛下說這句話到底是真的讚同這份讚譽,還是未曾明顯表現出來的嘲諷,除此之外哪裏敢去附和,更別提在外麵傳說這些了。所以雲老先生的這句話也並未在外麵引起什麽轟動。

  不過如今回首再觀,拋卻其他所有外在的客觀因此和,隻論德行論才能,宣陽公主已然當得兩位當世大儒的如此稱頌了。

  眾人想到這裏,也不由得反應過來,雍黎話裏這句自嘲的“大約是德才不配其位”,顯然是有些嘲諷的意思了。

  但雍黎提出的離京清修一事,說到底還是合了場中多數人的想法。

  原本彈劾一事,想想也知道大約也便是鄭勻一派主導,或許其中還有些其他勢力暗中順道插個手,雖說表麵上是針對雍黎,但說到底還不是為了削弱璟王府在朝中的影響力。

  但畢竟雍黎的身份背景在那兒,即便以這種所謂的天命之說來觸及一個帝王最忌諱的一麵,但那些人也都知道再怎麽樣,陛下也都不可能賜死雍黎,最多最多最嚴重最嚴重的處置大約也就是責其歸封地罷了,讓她不能再插手朝中任何事罷了。

  但所有人都知道,即便雍黎回了封地,她仍然擁有她幾州封地的治理權,她仍然可以插手著政務……

  但那又怎樣,隻要她離開了京城,隻要璟王府離開了京城,那便已經達到了他們的目標了。

  原本陛下最後那番話已經打破了那些人的計劃,但偏偏雍黎此刻自請去通州,雖說不能讓整個璟王府離京,但畢竟也算是再此刻有所削弱,對那些人來說已然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皇帝陛下還在猶豫,縱然雍黎站在自己的立場之上為自己考慮,但自己總不能不顧及她的處境。但左右想來,似乎這已經是最好的辦法了。

  而雍黎始終波瀾不驚,她不急,她靜靜地等待著成安帝最後的旨意,卻已然仿佛篤定成安帝最終隻能是這個選擇。

  滿殿眾人,似乎也在等成安帝的最後旨意。

  誠然暗自竊喜的有,置身事外觀望的有,也有作為皇帝陛下純臣一切以皇帝陛下旨意為重的……

  當然也有一些曾因雲閣老和無懷先生的原因與璟王府算得上交好的,按理來說此刻也當為雍黎說幾句話,但不知怎的,即便之前雍黎未曾過來之前,他們也為雍黎激烈辯駁,但此刻仿佛早就通過氣一般,沒有人再說一句話。

  而許久之後,皇帝陛下挪了挪步子,開口的不是眾人期待的決定,而是看向殿側偏門,對餘海道,“那邊,是何事?把那人帶進來。”

  餘海忙讓自己那徒弟將方才在殿外的那個禁軍班領帶進來,那班領大約也是朝中某家貴胄家的公子,進來後倒也落落大方地行禮如儀。

  “方才便見你在殿外徘徊,外麵方才那聲巨響,是哪裏傳來的?”方才那聲劇烈的疑似爆炸的聲響之後,其實也有安排的人去查探,但這班領想必是原先事發地方巡查的,所以來報得快一點。

  “回陛下,杏宮發生不明原因的爆炸,爆炸強度不大,但爆炸之後的火勢洶湧,幾乎已經燒盡整個宮殿,好在救火及時,此刻火勢應該已經控製住了。”那班領道。

  杏宮原名是叫做九安宮,是皇後所居的中宮北邊的一處小宮殿,據說從前也是個頗有些繾綣故事的宮殿,隻是如今是一向閑置的。

  因為九安宮殿前殿後有約莫百十來株杏花樹,且那些杏樹也頗長了些年歲,所以漸漸地也常有直接稱之為“杏宮”的。

  “皇後無礙?”成安帝似乎看了一眼下麵的鄭勻,漫不經心問道。

  “中宮無礙。”那班領道,“九安宮距離皇後殿下的中宮尚有些距離,所以並未影響到。隻是爆炸原因不明,臣等恐會有第二次爆炸,所以想敦請皇後娘娘暫且避開中宮,但娘娘一直閉門不見,隻說無礙,臣等也……”

  “皇後無礙便好,既然不想出來,便多安排些人守著中宮吧。”成安帝打斷了他,隨意道,“爆炸原因,可有安排人逐一排查?”

  “火勢剛滅,還未來得及。”那班領道,“隻是有件事,頗有些詭異……”

  “何事?直說。”

  見那班領有些支支吾吾,餘海見著陛下似乎臉色不太好,便直接替皇帝陛下開口問道。

  那班領偏頭,瞧了一言略在前麵的雍黎,斟酌了一會兒,才道,“據說爆炸前,西方天空隱有遙遠的聲音傳下來,隱約是些隱晦言語,初初有一兩個宮人說起來,還都以為自己聽錯了,但時候一合,似乎卻有此事……隻是說來,確實不太可信些……”

  “什麽隱晦言語,明白說,不必支支吾吾。”

  成安帝似乎有些不耐煩了,其實這些手段之拙劣,隨便想想也知道是有人操控,為了不過就是在當前局麵上再推一把力氣。

  “臣並未親耳聽到天邊傳來的幾句什麽話,隻是問了幾個宮人,都是幾句話……”那班領咽了口唾沫,看樣子有些緊張,“北鳳南欺,禍國亂權,天道不允。爆傷生靈,焚灼宮室,以示帝王……”

  “無稽之談!”成安帝打斷他斥道。

  這幾句話確實很顯然明了了,“北鳳南欺”四字用得也實在是毫不掩飾了,隻這四字,幾乎所有人都下意識地看向雍黎。

  上璋視“青鳳”為祥瑞,當年華陽長公主是先皇親口所讚的“上璋之青鳳”,而後來雍黎又被成安帝所喻為“上璋之青鳳”,這幾乎是朝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事情,漸漸地凡提起“青鳳”二字,幾乎所有人都會第一時間想到兩代帝王如此重喻的二人,也幾乎視她二人為圖騰了。

  而偏偏雍黎的字,又是成安帝所起,又是著意用了鳳歸二字,恰應了其中“鳳”字。

  而略微再牽強一些,華陽和平皋居於上璋偏北,都城定安居中部偏南,雍黎去年自華陽回京,可不又正是應了“北鳳南欺”四字?

  雍黎暗暗冷笑,又略有些自嘲,大約自己真的是哪裏礙著他們得眼了?這些人,準備得還真是充分,這又一手筆也實在不小,況且燒毀宮室也是著實冒了很大風險了,看樣子是對自己不死不休了?

  “這等荒謬之言,也敢拿到長明殿來說?!你也太大膽了些!”黎賀朝那侍衛班領斥責道,見情勢著實不利於雍黎,他有意相幫,故而言辭警示,想要暗中逼那人改口。

  而方才一直做得想要滴水不沾身完完全全置身事外的鄭勻卻突然開口,“安王莫要太過主觀臆斷了。”

  他隻對黎賀說了這麽句話,然後卻朝成安帝拱手建議道,“方才這侍衛班領安排救火尚且來不及,哪裏有那麽多空暇去詢問宮人,大約也不知道具體情況,陛下莫若將杏宮附近宮人門都召集起來,挨個一一單獨詢問,總能問出些什麽來,到時候這班領所傳的‘天示之語’是真是假,自然便知道了。”

  “便先這麽辦吧。”成安帝其實便是在等鄭勻跳出來,鄭勻此番跳出來說話,反而讓他心定了定。

  “至於宣陽……”成安帝狀似猶豫遲疑。

  隻是對於雍黎的處置,卻沒有任何人敢在此刻開口,眾人還是在等成安帝的態度。

  片刻之後,成安帝朝之前去接雍黎的禦史台那幾人道,“你們,照舊送公主回府吧。”

  又朝平恪道,“撥一隊禁軍,你親自帶著,小心護送公主回府。今日事發突然,怕是會多有攪擾,公主體弱,你們這兩天便在王府幫攔著些人。”

  他這一吩咐,說起來似乎是怕暗中有人對雍黎不利,讓平恪親自帶人保護著,但在這些頗能領會言外之意的眾人耳中,卻是皇帝陛下對宣陽公主的軟禁監控了。

  雍黎抬頭看了成安帝一眼,似笑非笑。

  雖然成安帝未曾如她所願的直接下旨讓她“去”通州,但既然做出這一步給旁人看,想必後麵的事情也做了打算了。

  叩首,起身,離開。

  雍黎幹脆利落沒有一句話的背影,卻讓群臣更加覺得捉摸不透了。

  這滿殿之人自然也有大多數心知肚明,近來所有的流言,今日朝中之辯,以及方才宮室之毀,大約從頭到尾都隻是個針對宣陽公主的局。

  以這樣看起來雖不精密但足夠大的局來針對一個女子,若是尋常來說是有些過了,但用在雍黎身上,眾人所想的,大約也就是果然如此了。

  至於雍黎離開後,朝堂之中有沒有更多爭論,雍黎便不知道了。

  不過這宮室之毀明明若是尋常時候來說,本該是一件十分嚴重的事情,但此日朝會之後,這杏宮之毀似乎也僅僅就是不小心燒了間草屋罷了。仿佛這樣一個宮室額毀滅,從頭到尾的作用僅僅是為一句話加了注,僅僅是將雍黎困在了璟王府裏。

  退朝之後,因為宮室燒毀之事,成安帝有些擔心太後受驚,便先去萬壽宮安撫了一番太後。

  太後長居後宮,雖說從不插手朝政,但哪裏是什麽都不知道的呢?

  更何況,當身邊的宮人將那些宮女口中所說的爆炸之時聽到的話傳到自己耳裏的時候,她便知道有人是在構陷雍黎了。

  “皇帝打算對三微月怎麽做?”太後看了眼對麵因今日朝會太久,方才用上了早膳的成安帝,將阿箬剛送上來的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親自置到他跟前。

  “您不必擔心阿黎,這事情我也心中有數。”成安帝夾了隻包子到自己跟前的小碟中,笑著安撫太後,道,“您當那小家夥是個善茬?她主意可大著呢,今日若不是她,這事情我便直接壓下了。饒是有禦史諫言,我也自有話去堵禦史們的嘴了,更何況這些年阿黎身上那般重的功勳,便是他們想說話也得掂量幾分。”

  “我隻是沒想到,初初的我們都覺得不值一提的流言,竟然漸漸地發展到如今這樣大的影響,沒想到竟然有人敢將手伸到欽天監,搞出了這樣一個天象之說。”成安帝冷笑,“更沒想到的是會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韙在宮裏也有布局,燒毀一個宮室隻為了對付阿黎……”

  “三微月……究竟擋了誰的道,礙了誰的眼,有人這樣容不得她?”太後有些擔憂,“隻是因為她是女子?”

  “不僅僅是……您當這件事情中隻是一個人或者說僅僅是一方勢力?她背後是璟王府,璟王府態度如何影響之大,您也不是不知道的……”成安帝話未盡,而語意已然明了,他見太後神色似有所明,便也就點到為止了。

  又道,“您隻需曉得,阿黎有我護著,她自己也不是懵懂無知的孩子,沒有人能讓她吃得了虧。”

  這句話算是給太後吃了顆定心丸,太後也知道分寸,咳嗽了一聲,沒有再深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