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5章 孤館(二)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1-03-27 23:52      字數:4380
  對於雍黎突然攔住自己說得這幾句話,成安帝其實並無意外,甚至還有些放下心來的輕鬆,隻是那一點輕鬆之後,卻讓他實在覺得有些愧意了。

  原本一切都是他最初的計劃,他也篤定了雍黎會順著自己的計劃去走,甚至犧牲自己的聲名,去忍受那些本不該加諸於她身上的汙水和惡名。

  那些流言,即便她自己不在乎,但人人耳口相傳間,對她的指指點點,如何不是對她的傷害?那些一點點潛移默化的傷害,便會向一把軟刀子,一點點刺著她,時間久了終有讓她體無完膚的一天。而到那時,她或許也無力再去辯解,也不願再去辯解,那才是最大的傷害!

  所以到最後,因為雍黎,也因為他的胞妹,成安帝還是放棄了最初的計劃,還是選擇了毫不避諱地維護雍黎。

  而雍黎顯然並不願意他最後的選擇,在一切幾乎以他強硬的不容任何人絲毫異議的態度下,雍黎這幾句話,將事情的發展再次推回之前的局麵。

  陳安帝死死地看著雍黎,目光中有些不讚同,而對上雍黎堅持的目光之後,他又覺得,這孩子,當著固執得可愛。

  許久之後,他無奈暗暗歎了一口氣,問,“你想如何?”

  “臣近來隱有舊傷複發的征兆,聽聞通州風景絕佳,恰是個修養身體的好去處,況且先生在通州,臣若能得再得先生日日教導耳濡目染想必也是臣的幸事。故臣自請離京清修,還請陛下允準。”雍黎恭聲道,顯然已經早就做好了避開京城的打算,“畢竟臣受教先生門下多年,大約是德才不配其位,故有今日之爭議。”

  成安帝原本還為她這個決定暗暗覺得有些詫異,因為照著最初的打算,他是想讓雍黎隨便用個“閉門思過”“閉門養病”的借口在眾人麵前消失一段時間,然後她若有其他安排,還是照舊可以該去哪就去哪的。

  但不想聽到她下一句話,有些忍不住想笑了,這丫頭竟然還有些小心眼,到最後還不忘懟一懟那些個跟著風向討伐自己的人。

  而她這最後一句話一出,殿中大部分人才反應過來,眼前這不過雙十年歲的宣陽公主是璟老王爺的親孫女是雲閣老的關門弟子。璟老王爺當年是曾說過“雍黎雖年幼,假以時日,可擔璟王府之承嗣,可擔雁南百姓之福祉。”。

  而大約是自家孫女,璟老王爺或許也還覺得不能讚譽得太過分一些,才算是有所保留,但雲閣老顯然對自己這個關門弟子要滿意的多。

  大約還是曾經當朝從陛下口中透露出來的一句話,所以滿殿朝臣幾乎都是知道的,雲閣老曾說,“宣陽公主有匡扶上璋之大才,有福澤天下之德行。”

  璟老王爺和雲閣老是何身份?

  當年享譽天下的名士,算得上桃李滿天下,多少人求得一麵況且艱難,更別談拜入其門下。

  所以從他二人口中說出來的這幾句話,其分量可想而知。

  所以從他二人口中說出來的這幾句話,尋常來說其分量可想而知。若是對象是尋常人,哪怕是其中一詞半句傳出去,便已經是天下文人憧憬的讚譽了。

  但雍黎身份的特殊,這些話即便能傳出去,或許有人終還是抱著懷疑的態度。

  比如璟老王爺說的那句話,是在八九年前某次宮宴上,在那之後沒多久,便有了陛下親筆雍黎成為璟王府名正言順的繼承人的那道旨意。所以大約也有許多人覺得,那隻是王府後繼無人,即便宣陽公主即便有些手段,終歸那時隻是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兒,老王爺說這番話,不過是為了宣陽公主造勢罷了。所以璟老王爺這番讚譽,當年並沒有在文人之中引起明顯的討論,時間久了便也就被眾人淡忘了。

  而雲老先生的那句話,據說是雲老先生親口對陛下所說,並無他人知曉。而這句話又是從陛下口中轉述出來,還是當真滿朝群臣之麵說出來的。顯然正是因為這句話是這樣的來源,也不得不讓眾人懷疑猜度陛下對宣陽公主的態度。

  畢竟“匡扶上璋,福澤天下”幾個字,顯然對僅僅作為璟王府繼承人的宣陽公主來說,實在是太重了些。正因這種猜度在,當年陛下說出這句話時,眾人所做更多的還是斟酌著陛下對宣陽公主和璟王府的態度,斟酌陛下說這句話到底是真的讚同這份讚譽,還是未曾明顯表現出來的嘲諷,除此之外哪裏敢去附和,更別提在外麵傳說這些了。所以雲老先生的這句話也並未在外麵引起什麽轟動。

  不過如今回首再觀,拋卻其他所有外在的客觀因此和,隻論德行論才能,宣陽公主已然當得兩位當世大儒的如此稱頌了。

  眾人想到這裏,也不由得反應過來,雍黎話裏這句自嘲的“大約是德才不配其位”,顯然是有些嘲諷的意思了。

  但雍黎提出的離京清修一事,說到底還是合了場中多數人的想法。

  原本彈劾一事,想想也知道大約也便是鄭勻一派主導,或許其中還有些其他勢力暗中順道插個手,雖說表麵上是針對雍黎,但說到底還不是為了削弱璟王府在朝中的影響力。

  但畢竟雍黎的身份背景在那兒,即便以這種所謂的天命之說來觸及一個帝王最忌諱的一麵,但那些人也都知道再怎麽樣,陛下也都不可能賜死雍黎,最多最多最嚴重最嚴重的處置大約也就是責其歸封地罷了,讓她不能再插手朝中任何事罷了。

  但所有人都知道,即便雍黎回了封地,她仍然擁有她幾州封地的治理權,她仍然可以插手著政務……

  但那又怎樣,隻要她離開了京城,隻要璟王府離開了京城,那便已經達到了他們的目標了。

  原本陛下最後那番話已經打破了那些人的計劃,但偏偏雍黎此刻自請去通州,雖說不能讓整個璟王府離京,但畢竟也算是再此刻有所削弱,對那些人來說已然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皇帝陛下還在猶豫,縱然雍黎站在自己的立場之上為自己考慮,但自己總不能不顧及她的處境。但左右想來,似乎這已經是最好的辦法了。

  而雍黎始終波瀾不驚,她不急,她靜靜地等待著成安帝最後的旨意,卻已然仿佛篤定成安帝最終隻能是這個選擇。

  滿殿眾人,似乎也在等成安帝的最後旨意。

  誠然暗自竊喜的有,置身事外觀望的有,也有作為皇帝陛下純臣一切以皇帝陛下旨意為重的……

  當然也有一些曾因雲閣老和無懷先生的原因與璟王府算得上交好的,按理來說此刻也當為雍黎說幾句話,但不知怎的,即便之前雍黎未曾過來之前,他們也為雍黎激烈辯駁,但此刻仿佛早就通過氣一般,沒有人再說一句話。

  而許久之後,皇帝陛下挪了挪步子,開口的不是眾人期待的決定,而是看向殿側偏門,對餘海道,“那邊,是何事?把那人帶進來。”

  餘海忙讓自己那徒弟將方才在殿外的那個禁軍班領帶進來,那班領大約也是朝中某家貴胄家的公子,進來後倒也落落大方地行禮如儀。

  “方才便見你在殿外徘徊,外麵方才那聲巨響,是哪裏傳來的?”方才那聲劇烈的疑似爆炸的聲響之後,其實也有安排的人去查探,但這班領想必是原先事發地方巡查的,所以來報得快一點。

  “回陛下,杏宮發生不明原因的爆炸,爆炸強度不大,但爆炸之後的火勢洶湧,幾乎已經燒盡整個宮殿,好在救火及時,此刻火勢應該已經控製住了。”那班領道。

  杏宮原名是叫做九安宮,是皇後所居的中宮北邊的一處小宮殿,據說從前也是個頗有些繾綣故事的宮殿,隻是如今是一向閑置的。

  因為九安宮殿前殿後有約莫百十來株杏花樹,且那些杏樹也頗長了些年歲,所以漸漸地也常有直接稱之為“杏宮”的。

  “皇後無礙?”成安帝似乎看了一眼下麵的鄭勻,漫不經心問道。

  “中宮無礙。”那班領道,“九安宮距離皇後殿下的中宮尚有些距離,所以並未影響到。隻是爆炸原因不明,臣等恐會有第二次爆炸,所以想敦請皇後娘娘暫且避開中宮,但娘娘一直閉門不見,隻說無礙,臣等也……”

  “皇後無礙便好,既然不想出來,便多安排些人守著中宮吧。”成安帝打斷了他,隨意道,“爆炸原因,可有安排人逐一排查?”

  “火勢剛滅,還未來得及。”那班領道,“隻是有件事,頗有些詭異……”

  “何事?直說。”

  見那班領有些支支吾吾,餘海見著陛下似乎臉色不太好,便直接替皇帝陛下開口問道。

  那班領偏頭,瞧了一言略在前麵的雍黎,斟酌了一會兒,才道,“據說爆炸前,西方天空隱有遙遠的聲音傳下來,隱約是些隱晦言語,初初有一兩個宮人說起來,還都以為自己聽錯了,但時候一合,似乎卻有此事……隻是說來,確實不太可信些……”

  “什麽隱晦言語,明白說,不必支支吾吾。”

  成安帝似乎有些不耐煩了,其實這些手段之拙劣,隨便想想也知道是有人操控,為了不過就是在當前局麵上再推一把力氣。

  “臣並未親耳聽到天邊傳來的幾句什麽話,隻是問了幾個宮人,都是幾句話……”那班領咽了口唾沫,看樣子有些緊張,“北鳳南欺,禍國亂權,天道不允。爆傷生靈,焚灼宮室,以示帝王……”

  “無稽之談!”成安帝打斷他斥道。

  這幾句話確實很顯然明了了,“北鳳南欺”四字用得也實在是毫不掩飾了,隻這四字,幾乎所有人都下意識地看向雍黎。

  上璋視“青鳳”為祥瑞,當年華陽長公主是先皇親口所讚的“上璋之青鳳”,而後來雍黎又被成安帝所喻為“上璋之青鳳”,這幾乎是朝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事情,漸漸地凡提起“青鳳”二字,幾乎所有人都會第一時間想到兩代帝王如此重喻的二人,也幾乎視她二人為圖騰了。

  而偏偏雍黎的字,又是成安帝所起,又是著意用了鳳歸二字,恰應了其中“鳳”字。

  而略微再牽強一些,華陽和平皋居於上璋偏北,都城定安居中部偏南,雍黎去年自華陽回京,可不又正是應了“北鳳南欺”四字?

  雍黎暗暗冷笑,又略有些自嘲,大約自己真的是哪裏礙著他們得眼了?這些人,準備得還真是充分,這又一手筆也實在不小,況且燒毀宮室也是著實冒了很大風險了,看樣子是對自己不死不休了?

  “這等荒謬之言,也敢拿到長明殿來說?!你也太大膽了些!”黎賀朝那侍衛班領斥責道,見情勢著實不利於雍黎,他有意相幫,故而言辭警示,想要暗中逼那人改口。

  而方才一直做得想要滴水不沾身完完全全置身事外的鄭勻卻突然開口,“安王莫要太過主觀臆斷了。”

  他隻對黎賀說了這麽句話,然後卻朝成安帝拱手建議道,“方才這侍衛班領安排救火尚且來不及,哪裏有那麽多空暇去詢問宮人,大約也不知道具體情況,陛下莫若將杏宮附近宮人門都召集起來,挨個一一單獨詢問,總能問出些什麽來,到時候這班領所傳的‘天示之語’是真是假,自然便知道了。”

  “便先這麽辦吧。”成安帝其實便是在等鄭勻跳出來,鄭勻此番跳出來說話,反而讓他心定了定。

  “至於宣陽……”成安帝狀似猶豫遲疑。

  隻是對於雍黎的處置,卻沒有任何人敢在此刻開口,眾人還是在等成安帝的態度。

  片刻之後,成安帝朝之前去接雍黎的禦史台那幾人道,“你們,照舊送公主回府吧。”

  又朝平恪道,“撥一隊禁軍,你親自帶著,小心護送公主回府。今日事發突然,怕是會多有攪擾,公主體弱,你們這兩天便在王府幫攔著些人。”

  他這一吩咐,說起來似乎是怕暗中有人對雍黎不利,讓平恪親自帶人保護著,但在這些頗能領會言外之意的眾人耳中,卻是皇帝陛下對宣陽公主的軟禁監控了。

  雍黎抬頭看了成安帝一眼,似笑非笑。

  雖然成安帝未曾如她所願的直接下旨讓她“去”通州,但既然做出這一步給旁人看,想必也做了打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