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7章 彈劾(八)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1-03-27 23:52      字數:4317
  “你知道嗎,我見著沈妤,總有著說不清楚的感覺,說是憐憫也不對,說是惺惺相惜更不是……那種感覺……”雍黎想了許久,沒想到能用什麽詞來形容她自己的感受,有些無奈地笑道,“我確實是說不清楚。”

  她的笑意裏有些自嘲,祝詞自第一次見到雍黎,到如今這十年來,從來都是覺得這家夥堅韌通達卻著實心硬手冷的,除了偶爾觸及到她心內的那麽一點柔軟,卻從未再見過她對一個不該有如此情緒的人這邊猶疑的。

  祝詞隨意打斷她的糾結,道,“感覺這東西一向說不準,你舊能保證你的感覺每次都是有用的?要我說你就是想太多了。說起來,你跟沈妤能有過什麽交道,你跟陳國……那也隻是大局之說,怎麽得也不可能由大及小,牽扯到你與沈妤之間得關係上。”

  祝詞突然停了停,想了會兒才又道,“不過我倒是想起來一件事情,關於沈妤的。也不知道對你來說有沒有什麽用。”

  雍黎轉過頭去,瞧著他,目光示意他可說說。

  祝詞道,“你還記得沈清薇麽?”

  雍黎點頭,“自然記得。”

  “沈妤幼年時極為受寵,算是樣得個目下無塵又驕縱跋扈的古怪性子,滿宮裏能入得她眼得她交好的少之又少,便是皇後在她那邊,也不過就是因尊卑之別,她才勉強心不甘情不願地做做表麵樣子。但奇怪的是沈妤卻自幼對沈清薇極為親近,對沈清薇的話即便算不得言聽計從,但多是能聽得進去的。”祝詞道,“沈清薇那人,你也知道的,心思惡毒手段狠辣,卻又慣於表麵溫柔無害,她那樣一個人所求的怕不是那麽簡單,但就是這麽一個人,如何會再那時候對沈妤這麽個除了帝王榮寵之外一無是處的小丫頭費心交好?你不覺得奇怪麽?”

  “畢竟姑侄,也說不準,也許便是因著那點血緣關係,沈清薇恰因著某些小事便將自己這個小侄女看進了眼裏,從此之後便偏心愛護了呢?”雍黎說的這個理由,連她自己都不信,忍不住笑起來。

  祝詞也笑,不過他的笑隻在眼角。

  許久之後,他石破天驚的一句話,讓雍黎著實驚訝得有些不敢相信了。

  “你有沒有想過,可能沈妤也不是陳帝的親生女兒?”

  “你什麽意思?!”雍黎下意識地一句話,單聽語氣仿佛是語氣態度不太好地質問,但祝詞卻知道她確實隻是在問自己這句話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可能陳國‘和婉公主’沈妤,本身便不是陳帝親女。”祝詞十分淡定地又複述了一遍。

  “你是說,陳帝從開始養在宮裏的這個‘和婉公主’,或許隻是個不知身份不知來曆的人,是陳帝特意隱瞞眾人,裝作自己親女?”雍黎震驚愈甚。

  “也不算不知身份不知來曆吧?”祝詞道,“既然猜測到這個地步,難道就不能猜猜沈清薇對沈妤一直親近,或許可能,隻是因為沈妤是沈清薇的親生女兒?”

  這一言,當真算得上石破天驚了,饒是雍黎也驚訝了一番。

  她原本的許多思慮猜度,隻因祝詞這麽一句話,便又一一被她否決。

  祝詞的這句的猜測,姑且算是猜測的,雍黎即便內心存疑,但他對祝詞確實是信任的,所以相信已然占了九分。

  最後一分,不過就是想親眼見著證據罷了,“你這話……是從何而來的消息??”

  “這個消息你可以相信,我雖沒有明麵上可放到你麵前以為證明的證據,但是,這個消息……其實我很早之前便知道。”

  “很早?”

  “對,很早很早,早到我認識你之前,早到我還是從前的我的時候。”祝詞淡淡笑,雍黎卻覺得他的笑容實在刺眼,她顧及著祝詞的感受,也便沉默不再多問了。

  祝詞卻道,“這事你完全可信我,我能告訴你的,自然都是我確認之後的,總不會以錯誤消息來誤你的事。”

  祝詞的從前,即便雍黎未曾可以去調查過他,但這麽多年下來,零零散散的信息,也足夠她拚出個大概了。

  正因為知道他的從其,所以從他這邊得到的關於沈氏皇族的消息,雍黎幾乎是不會去懷疑的。

  隻是對於祝詞,雍黎信他。

  但真實因為毫無保留地相信他,有時候卻讓雍黎覺得有些從內心裏出來地擔憂。

  雍黎自問自己是了解祝詞的,但這了解似乎也有局限,她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的背景,知道他的勢力,甚至也模模糊糊地知道了他從從前那個活在陽光下的身份轉變為如今的祝詞的經曆,但是她卻從來不知道,他畢生所求到底是什麽。

  他從前也是個光華萬丈的少年,但時間和世間的磨折,卻讓他活成了另外一個人。

  雍黎心疼他,也曾與他說過,讓他去解決從前的恩怨,去找回他從前的身份,她告訴他如今的自己可以幫他可以給他助力,即便自己還未曾強大到給他一個毫不費力的最後的結局,但至少可以給他一個退路。

  但祝詞卻一笑不置可否,他的笑意裏,似乎沒有將從前的家族恩怨放在心上,仿佛自己當真隻是個局外人了。

  他似乎不想報仇,不想找回從前的身份,雍黎問他,他卻隻道,“還不急,還早。”

  但若真的他未曾將從前事放在心上,那正如他所說,他又何必如他外祖父馮老先生所願到了自己身邊?那他為何這十幾年又在陳國日夜未停地布置自己的勢力?

  雍黎有想究其原因的衝動,也曾不經意間試探過幾次,但最終作為朋友的情感卻又告訴她不能直白去問,所以她還在等他的態度了。

  “我自然是信你的,隻是你這一榔頭的,讓我有點手足無措了,一時竟然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去安排了。”雍黎笑著攤了攤手,“要麽你辛苦一番,再幫我理理思路?”

  祝詞才不願理會她,舉手又將滿滿一杯子酒喝完,仰頭靠著,“你自己頭疼去吧,我可沒那工夫……我告訴你這事情,不過是想提醒你一句,對沈妤,你還是留意著些吧。”

  “你說的這些,沈妤自己知不知道?”雍黎問。

  “之前大約是不知道的吧?”祝詞道,“不過至於後來這麽多年她或許可能從某些地方知道,又知道多少,我便就不清楚了。你也知道,我這麽多年……得到那邊的消息始終有限,不過沈妤即便如今不知道,但總歸是個隱患。”

  雍黎自然明白,畢竟沈清薇算是死於她之手,即便或許沈妤現在不知道沈清薇是自己的生母,但她若有一日知道雍黎是殺她生母之人,確實不是好事。

  “我明白。”雍黎道,“不過聽你所說,似乎沈妤的生父是誰也是個秘密?”

  祝詞點頭,“確實。”

  “我之前知道沈妤不是陳帝之女,知道沈妤的生母是沈清薇,也隻是無意中聽到陳帝與沈清薇的一次密談才偶然得知的。”祝詞想起那時在沈清薇的別院,他兄妹二人密會的場景,也盡力回憶當時他二人所談之言,“當年陳帝與沈清薇似乎有交易,或者說是陳帝對沈清薇有利用也未可知。大約也是因此緣故,沈妤成了陳帝寵妃之女,成了如今的和婉公主。不過對於她的生父是誰,當年他們也隻字未提,我即便算是知道這件事情僅有的幾個人之一,但當時也並未覺得這事情與我有什麽關係,所以並未再做什麽調查。”

  雍黎眼中卻逐漸閃出清明的光,她道,“或許,我知道沈妤的生父是誰。”

  祝詞驚訝看她,目光詢問。

  “你知不知道管蒯此人?”雍黎問他。

  管蒯……

  祝詞乍一聽到這個名字,原本虛虛握著酒杯的手緊了緊,杯盞中清澄的黃色的酒液晃了晃,晃出他清秀深刻的眉目,不過一瞬間,他緊握酒杯的手又鬆了鬆,然後再次一飲而盡。

  “認識……”祝詞沉聲道,“何止認識……”

  雍黎疑惑,聽他語氣不太對,偏過頭去看他,卻見他又笑道,“你也跟我提過此人幾次,雖隻是一言帶過,我卻也微微留意了些,這人手段不凡,行蹤也足夠隱秘,是條隱藏的毒蛇。怎麽的?他與沈清薇有什麽說不得的關係?”

  雍黎看著他,露出一份說不清道不清的笑意,祝詞看她這不懷好意的笑,來了興致,略帶驚訝語氣,“怎麽?還當真如此?你怎麽知道的?”

  “去年回京路上,偶然間聽了次牆角。”雍黎道,“我那時見到管蒯與一毀容的年輕女子,知道那女子是管蒯之女,隻是當時還不知道那女子便是沈妤,知道後來在雲山見到沈妤才知道。”

  “原來是這樣……”祝詞突然覺得不太對了,“若是沈妤那時候便知道自己的生父不是陳帝,那她怎麽著也該去查清自己的身世,或者說管蒯至少也該與她提到她生母是誰,她不知道她得生母是沈清薇?”

  “你說的,確實是這個道理……”雍黎沉思,但是這一想沈妤的態度卻著實奇怪了,並不像是已經知道這事情的模樣。

  祝詞搖了搖已經見底了的酒壇子,順手將酒盞也往旁邊一推,站起來,隨意地拍了拍袍子上沾著地灰塵草籽,微微垂首看向雍黎道,“我今天看到小廚房有送來些新鮮的菌菇,今晚吃暖鍋怎麽樣?”

  雍黎心思根本就沒在吃什麽上,隻對他的話隨意地應了一聲。

  祝詞笑了笑,也不管她,自悠悠閑閑慢慢往小廚房去了。

  祝詞住在千古高風的事情,雍寒山是知道的,這麽些年他也知道雍黎身邊跟著祝詞這麽一個得力的助手,所以自然也不會多插手雍黎的事情。

  不過雍黎晚間回半甌茶時,卻見雍寒山親自過來了,他也沒多留,也沒多說什麽,不過就是囑咐雍黎這兩日莫要出門,閉門在府為好。

  雍黎大約也猜到會是什麽事情,也知道皇帝陛下需要璟王府和自己的配合。

  淑儀公主黎貞的公主府爆炸之事,最終確實不需要一個清晰明白的原因,而這件事也可順應眾人之口,名正言順地歸於天意。

  對於這些,雍黎算不上願意,也算不上不願意,在天下局勢麵前,在作為上璋一國之君天下三分之一疆土的主君成安帝麵前,任何人都可以是被利用的對象。

  雍黎送走雍寒山之後,在門外半隱湖畔的那株老杏下坐了許久。

  腳邊是一朵自石縫裏長出來的嫩黃的雛菊,能看到它不算發達的根係死死地抓著岩石縫隙,但花卻開得十分鮮妍明麗,在這樣惡劣的環境算得上野蠻生長。

  而天上月卻隱在厚厚得雲層中,即便偶爾長風吹過將雲層吹散了些,也不過就是看到蒙昧昏暗的一點點月亮大概的輪廓,並無一絲光華耀眼。

  她是鬱鬱而沉靜的人,一生的熱情溫暖都給了童年,而童年的溫暖熱情也大約是風雪寒夜中遠處一盞希望的孤燈吧。

  雍黎微微地笑,不知怎得覺得心下尤其疏曠熨帖。

  身後連亦提著一盞燈籠走過來,將手裏地披風遞給雍黎,“湖邊風大,有些涼,殿下還是早點回屋吧。”

  雍黎接過,隨意往身上一籠,“怎麽是你,明絳呢?”

  因為一向都是明絳操心她這些小事多些,所以雍黎才有此一問。

  “她今天替我去給孫珠姑娘送了些東西,回來時隻說身子乏累,又說覺得冷,我看她那樣子大約是冒了風,有些著涼,便讓她早些回屋休息去了。應該不是什麽大問題。”連亦簡單解釋了番,又道,“我來是有事跟您稟報的……”

  “若是著了涼便去請個大夫來看看吧,開點藥,好得快些。”雍黎擁著站起來,先打斷了她後麵要匯報的話。

  雍黎為人主一向仁心,況又看重身邊人,連亦見她如此關心明絳,也不奇怪,隻道,“原也說向您稟報一聲請個大夫來看看,她卻說太晚了也不方便,不讓麻煩您。我們看她模樣也不像是發燒,便讓她濃濃地喝了一劑薑湯早些安睡了,若明日再不好便再請大夫。”